替身
他緊張地豎起耳朵，試試能不能聽見她的呼吸聲，可是什麼聲響也沒有。沒有廣告的他剛一回頭，還沒來得及看清他妻子的身影，她就從他眼前消失了。俄耳甫斯聽見遠處有一個充滿痛苦的聲音說：「再見，親愛的丈夫，你再也看不見我了！」從此，七弦琴開始哭泣。
——希臘神話。俄耳甫斯和歐律狄刻
一
「再見了，澤，你再也看不見我了」
小南平靜地講出了這些。她終於可以忘記他了。
但是她沒告訴他，自己正站在大廈的樓頂，她最喜歡的一幢，因為，剛好是29層。
她遇見他的那天剛好是29。2月29號，一個有點特別的日子。不會有30，永遠都不會有，所以，也只能到此為止了吧。
二
城市的霓虹似乎永遠都沒有累的時候，小南漫無目的地走在街上，不知道該往哪，可以往哪，只是遊盪。靈魂被關在一個冰冷的房子里，不再會有任何溫度。
她只是一個替身罷了，是因為這雙眼睛，她恨自己的眼睛，所以沒有了家，沒有了一切。原來寄人籬下了那麼多年，原來一切的溫暖都是假的。不是自己的，自己一直佔據了屬於那個她的一切。
三
「你們一直都在騙我是嗎？那個躺在裡面的人才是你們的女兒……」
「不是這樣的，小南！我們沒想過要騙你，真的！……」
「不用解釋了，我什麼都知道，只有她才是你們的一切。我……什麼都不是！什麼都不是！」她嫉妒，生氣，她恨她，那個躺在裡面的她。更恨自己，只是替身的自己。可是……她又無法真正地恨那個給了自己眼睛的她。
她不知道要做什麼，也無能為力，只是逃跑。掉頭逃跑。
也許，要不是自己跟著過來，就不會知道這一切。真相，殘酷的真相。
十八年了，為什麼偏偏就在今天呢？如果早一點知道，或者是晚一點那情況又會怎樣呢？
無處可逃。
四
「……
走進了一座迷霧森林
誰的心事被天使竊聽泛起漣漪
時間他把我捨棄
下一秒誰是神秘嘉賓
……
誰闖進我的城地
誰讓我措手不及
我早就預備的劇情
你卻給我一筆
……」
轉角，她一眼就看到了他，一把吉他，一個麥克風。可是她想不通的是，看他的打扮，不像是個落魄之人。也許是被他的歌聲所吸引，她開始靜靜地聽著。這一刻，全世界就只剩下他們。
夜已深，人漸散。他開始收拾東西，從頭至尾，小南一直安靜地聽著，而他，也一直沒注意到她，彷彿在他的世界里，一切都是多餘的。
我要回去了。他突然說。沒有任何錶情。
嗯。
頭頂有飛機飛過的聲音。
劃破長長的夜空。
你，收留我好嗎？小南幾乎是下意識地說。
嗯？……長長的沉默。
可以。走吧。沒有多餘的話，但他同意了。
兩個人的背影被路燈拉長又縮短，在這個寒意還未散盡的季節。
彼此無言地走著。她在他的身後。距離兩米。
夜色溫柔，她無法看清這是怎樣的一幢樓，只清晰地望見一棵大樹在黑暗中兀自蒼涼。
我喜歡這樣的大樹。她說。
他怔了怔，沒有回頭，繼續往前。
有隻貓慵懶地趴在枝頭，瞳孔亮亮的。
樓道的電梯似乎壞了。黑暗中，她只聽見自己的心跳和他那清晰地腳步聲。她覺得安心。
五
窗帘是關著的。房間凌亂地散了一地。過期的麵包。揉皺的紙團。半癟的易拉罐。最多的則是煙蒂。她一個一個地數過去。三十七。美妙的一堆。各種各樣的電器倒是非常完備。
拚命在孤獨著的人。她想。
他將她領到最靠近陽台的那個房間。你先住這裡吧。遞過來一件半舊的棉布裙。上面印著大朵大朵的雛菊。
嗯。她抬頭。瞥見他眼中的傷。突然想問他是不是已有心愛的人，但始終沒有出口。
畢竟，只是兩個暗夜裡的同行人，無法看清彼此，只顧行色匆匆。
冷靜下來以後，她感到了一絲恐慌。自己是怎樣來到這裡。他是誰。而自己，又是誰。彷彿一覺醒來，卻發現自己正躺在醫院的太平間，周圍靜得可怕，只聽見時間嘀嗒走失的聲音。無能為力。
房間里很整齊，與客廳的凌亂有著天壤之別。只是有什麼不對。有女孩的味道。他在愛著一個人。她看到了桌上的一張明信片，字跡已有些泛黃。
「我在這裡。沒有你的日子，我習慣了潛伏在海底。」
沒有地址。
六
她讓自己的頭髮披散下來，蓋住胡思亂想的大腦。睡意襲卷而來。
一塊塊墓碑在她眼前晃過。她在恨。她看到一男一女叫著自己的名字狂奔而來。可是，卻看不清臉上的表情。
她感到了冰涼的床單。猛地睜開眼睛。黑暗侵襲而來。她知道自己又哭了。那兩個身影，是自己的父母嗎？他們在哪裡。
小南摸索著來到客廳，窗帘被拉開了，她看到他僵直的背和窗台上的幾瓶酒罐。他倚在窗上，吐著煙圈。
他朝她看過來。好像穿過人群一眼就被認出，她覺得自己在窺視他。
是因為她嗎？輕聲問著他。
與你無關。他用冷漠將她拒於千里之外。
她轉身。他的啜泣從頭頂傳來。別走好嗎，留下來。
用力地點點頭，她還能去哪？那個所謂的家嗎？
七
幾天後，他提著一大包檸檬站在門口的時候。他說，我叫澤。
她微笑。叫我小南好了。
就這樣，他們住在了一起。
八
除了知道他會在早上九點出去上班，深夜回來以外，小南對澤一無所知。但她清清楚楚地知道，自己依賴著這個人。這個喜歡每天買檸檬給她吃的人。她沒問為什麼。她沒有抗拒。
檸檬特有的酸味在舌尖蔓延的時候，她的腦海一片空白，一切都不再重要了。
就像一腳踩空，從懸崖上墜下，卻一直無法知道自己何時才跌入深淵。
一切都很正常，他除了偶爾會一個人對著那張明信片發獃，喝酒，吸煙。他對她好得無可挑剔。更多的時候，澤喜歡長久地注視著她眼角的痣。眉頭間滿是憐愛和不可言說的傷。
她還是失眠，夢裡有雙手從墓地伸出，呼喚著她的名字。
他有時彈吉它給她聽，小南聽得入神，想起邂逅那晚的星光。但他不讓她出去。
他說，我要把你鎖在這裡。你是我的。
這樣說著的時候，他的眼神是空洞的。她覺得他望著的，不是自己。
九
他已經消失了好幾天了。
她開始吸煙。一根。又一根。
濃重的煙味嗆得她咳嗽，流淚。也開始想他。
梳頭髮的時候，看到掉了一地的頭髮，小南幾乎嚇了一跳，已經很久沒梳頭了吧，自從他消失了以後。
一直在等待。
一聲沉悶的聲響。誰？沒人應答。小南近乎發瘋地沖了出去。什麼人都沒有，只有風在翻動著日曆，一頁一頁。
手心已被汗水濕透。原來自己的心裡是如此寒怕，驚恐到瘋狂。太深的期待換來的只是無助和絕望。她告訴自己，他不會再回來了。
十
而當他再次出現在她視線的時候，她覺得自己要崩潰了。他渾身酒氣。
出來。他斜靠在門口，對她說。犀利而冷酷。
她呆在原地。他從沒這樣對待過她。跟著他上了車，她從觀後鏡里看到了他的一滴淚。他旁邊的位置一直空著，他沒叫她坐在自己身邊。誰都沒有說話。
電台在播放著《Goodbye》。很傷感的旋律。她的心猛地一涼。
他們來到了酒吧。這裡儘是些孤獨的靈魂。他只是看著她喝酒，一杯又一杯，看著她的眼淚一滴一滴地滴在酒杯里。
他伸出手摸她臉上的痣。
她在賭氣。
等待是一場漫長的無聲電影，費盡氣力，還是無法告訴他。情何以堪。
她在恨著他。
她在愛著他。
她醉了。
十一
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躺在一個陌生人旁邊。昏黃的燈光。
澤，澤。她呼喚著他的名字。回應的只是嘀嗒的時光。
只是一個夢。她對自己說著。眼淚還是止不住地往下掉。
他只是不小心忘記帶走她了。只是不小心。
她要去找他。
當她衣衫不整地出現在他面前的時候。他看到她破碎的眼神。
為什麼。沙啞的聲音。
我不認識你。他抬起眼來。只想送走你。
為什麼。她近乎粗暴地說。
你不是她，永遠都不是。他歇斯底里地關上門，將她關在千里之外。
淚水終於決了堤。抱著自己的膝蓋，她覺得自己是個迷路的小孩。全世界都拋棄了她。他也是。
很久很久，時間如此漫長。
他開門。他幫她擦乾眼淚。她不再信任。
他緊緊地抱著她。她感到他顫抖的手摸著自己的頭髮。
小南沉沉睡去。
夢中，她聽見她說，他曾愛過一個左眼有顆淚痣的女孩。她喜歡檸檬酸酸的味道。但她去了遠方，不再回來。他不再對任何人有感情。
她感到他的眼淚滴在自己的臉頰上。
醒來的時候，她看見身邊的澤，手裡握著那張褪了色的明信片。
她的腦海一片混亂。她想逃。
逃開他的世界。
十二
有隻貓在街角的垃圾堆覓食。
櫥窗里映出自己的慘象，城市五彩的霓虹。
除了他，她已一無所有。可是，他不是她的。
誰也不是誰的未來。
誰在為誰掉著淚。
十三
終於可以飛了，就像蝴蝶一樣。
離開這裡。忘記他。
她脫下了鞋子，那雙他最喜歡的鞋子，他送給她的鞋子。對不起，我不能，我要忘記你，我不想和你在一起了。
因為，我已不愛你。
「再見了，澤」
「等等小南，你等我好嗎？就這一次，最後一次，好嗎？」澤的聲音有些哽咽。
「今天29號呢！我們相識的那天，也是29號。」
「我現在在29層，好高啊，我好怕……我好高興。」
小南掛斷了電話。
一座空城和來回奔跑的寂寞。
川流的人群越來越近，她看見了，澤，還有爸爸媽媽。
她微笑著。
再見了。
十四
不再疼痛。
他緊張地豎起耳朵，試試能不能聽見她的呼吸聲，可是什麼聲響也沒有。沒有廣告的他剛一回頭，還沒來得及看清他妻子的身影，她就從他眼前消失了。俄耳甫斯聽見遠處有一個充滿痛苦的聲音說：「再見，親愛的丈夫，你再也看不見我了！」從此，七弦琴開始哭泣。
——希臘神話。俄耳甫斯和歐律狄刻
一
「再見了，澤，你再也看不見我了」
小南平靜地講出了這些。她終於可以忘記他了。
但是她沒告訴他，自己正站在大廈的樓頂，她最喜歡的一幢，因為，剛好是29層。
她遇見他的那天剛好是29。2月29號，一個有點特別的日子。不會有30，永遠都不會有，所以，也只能到此為止了吧。
二
城市的霓虹似乎永遠都沒有累的時候，小南漫無目的地走在街上，不知道該往哪，可以往哪，只是遊盪。靈魂被關在一個冰冷的房子里，不再會有任何溫度。
她只是一個替身罷了，是因為這雙眼睛，她恨自己的眼睛，所以沒有了家，沒有了一切。原來寄人籬下了那麼多年，原來一切的溫暖都是假的。不是自己的，自己一直佔據了屬於那個她的一切。
三
「你們一直都在騙我是嗎？那個躺在裡面的人才是你們的女兒……」
「不是這樣的，小南！我們沒想過要騙你，真的！……」
「不用解釋了，我什麼都知道，只有她才是你們的一切。我……什麼都不是！什麼都不是！」她嫉妒，生氣，她恨她，那個躺在裡面的她。更恨自己，只是替身的自己。可是……她又無法真正地恨那個給了自己眼睛的她。
她不知道要做什麼，也無能為力，只是逃跑。掉頭逃跑。
也許，要不是自己跟著過來，就不會知道這一切。真相，殘酷的真相。
十八年了，為什麼偏偏就在今天呢？如果早一點知道，或者是晚一點那情況又會怎樣呢？
無處可逃。
四
「……
走進了一座迷霧森林
誰的心事被天使竊聽泛起漣漪
時間他把我捨棄
下一秒誰是神秘嘉賓
……
誰闖進我的城地
誰讓我措手不及
我早就預備的劇情
你卻給我一筆
……」
轉角，她一眼就看到了他，一把吉他，一個麥克風。可是她想不通的是，看他的打扮，不像是個落魄之人。也許是被他的歌聲所吸引，她開始靜靜地聽著。這一刻，全世界就只剩下他們。
夜已深，人漸散。他開始收拾東西，從頭至尾，小南一直安靜地聽著，而他，也一直沒注意到她，彷彿在他的世界里，一切都是多餘的。
我要回去了。他突然說。沒有任何錶情。
嗯。
頭頂有飛機飛過的聲音。
劃破長長的夜空。
你，收留我好嗎？小南幾乎是下意識地說。
嗯？……長長的沉默。
可以。走吧。沒有多餘的話，但他同意了。
兩個人的背影被路燈拉長又縮短，在這個寒意還未散盡的季節。
彼此無言地走著。她在他的身後。距離兩米。
夜色溫柔，她無法看清這是怎樣的一幢樓，只清晰地望見一棵大樹在黑暗中兀自蒼涼。
我喜歡這樣的大樹。她說。
他怔了怔，沒有回頭，繼續往前。
有隻貓慵懶地趴在枝頭，瞳孔亮亮的。
樓道的電梯似乎壞了。黑暗中，她只聽見自己的心跳和他那清晰地腳步聲。她覺得安心。
五
窗帘是關著的。房間凌亂地散了一地。過期的麵包。揉皺的紙團。半癟的易拉罐。最多的則是煙蒂。她一個一個地數過去。三十七。美妙的一堆。各種各樣的電器倒是非常完備。
拚命在孤獨著的人。她想。
他將她領到最靠近陽台的那個房間。你先住這裡吧。遞過來一件半舊的棉布裙。上面印著大朵大朵的雛菊。
嗯。她抬頭。瞥見他眼中的傷。突然想問他是不是已有心愛的人，但始終沒有出口。
畢竟，只是兩個暗夜裡的同行人，無法看清彼此，只顧行色匆匆。
冷靜下來以後，她感到了一絲恐慌。自己是怎樣來到這裡。他是誰。而自己，又是誰。彷彿一覺醒來，卻發現自己正躺在醫院的太平間，周圍靜得可怕，只聽見時間嘀嗒走失的聲音。無能為力。
房間里很整齊，與客廳的凌亂有著天壤之別。只是有什麼不對。有女孩的味道。他在愛著一個人。她看到了桌上的一張明信片，字跡已有些泛黃。
「我在這裡。沒有你的日子，我習慣了潛伏在海底。」
沒有地址。
六
她讓自己的頭髮披散下來，蓋住胡思亂想的大腦。睡意襲卷而來。
一塊塊墓碑在她眼前晃過。她在恨。她看到一男一女叫著自己的名字狂奔而來。可是，卻看不清臉上的表情。
她感到了冰涼的床單。猛地睜開眼睛。黑暗侵襲而來。她知道自己又哭了。那兩個身影，是自己的父母嗎？他們在哪裡。
小南摸索著來到客廳，窗帘被拉開了，她看到他僵直的背和窗台上的幾瓶酒罐。他倚在窗上，吐著煙圈。
他朝她看過來。好像穿過人群一眼就被認出，她覺得自己在窺視他。
是因為她嗎？輕聲問著他。
與你無關。他用冷漠將她拒於千里之外。
她轉身。他的啜泣從頭頂傳來。別走好嗎，留下來。
用力地點點頭，她還能去哪？那個所謂的家嗎？
七
幾天後，他提著一大包檸檬站在門口的時候。他說，我叫澤。
她微笑。叫我小南好了。
就這樣，他們住在了一起。
八
除了知道他會在早上九點出去上班，深夜回來以外，小南對澤一無所知。但她清清楚楚地知道，自己依賴著這個人。這個喜歡每天買檸檬給她吃的人。她沒問為什麼。她沒有抗拒。
檸檬特有的酸味在舌尖蔓延的時候，她的腦海一片空白，一切都不再重要了。
就像一腳踩空，從懸崖上墜下，卻一直無法知道自己何時才跌入深淵。
一切都很正常，他除了偶爾會一個人對著那張明信片發獃，喝酒，吸煙。他對她好得無可挑剔。更多的時候，澤喜歡長久地注視著她眼角的痣。眉頭間滿是憐愛和不可言說的傷。
她還是失眠，夢裡有雙手從墓地伸出，呼喚著她的名字。
他有時彈吉它給她聽，小南聽得入神，想起邂逅那晚的星光。但他不讓她出去。
他說，我要把你鎖在這裡。你是我的。
這樣說著的時候，他的眼神是空洞的。她覺得他望著的，不是自己。
九
他已經消失了好幾天了。
她開始吸煙。一根。又一根。
濃重的煙味嗆得她咳嗽，流淚。也開始想他。
梳頭髮的時候，看到掉了一地的頭髮，小南幾乎嚇了一跳，已經很久沒梳頭了吧，自從他消失了以後。
一直在等待。
一聲沉悶的聲響。誰？沒人應答。小南近乎發瘋地沖了出去。什麼人都沒有，只有風在翻動著日曆，一頁一頁。
手心已被汗水濕透。原來自己的心裡是如此寒怕，驚恐到瘋狂。太深的期待換來的只是無助和絕望。她告訴自己，他不會再回來了。
十
而當他再次出現在她視線的時候，她覺得自己要崩潰了。他渾身酒氣。
出來。他斜靠在門口，對她說。犀利而冷酷。
她呆在原地。他從沒這樣對待過她。跟著他上了車，她從觀後鏡里看到了他的一滴淚。他旁邊的位置一直空著，他沒叫她坐在自己身邊。誰都沒有說話。
電台在播放著《Goodbye》。很傷感的旋律。她的心猛地一涼。
他們來到了酒吧。這裡儘是些孤獨的靈魂。他只是看著她喝酒，一杯又一杯，看著她的眼淚一滴一滴地滴在酒杯里。
他伸出手摸她臉上的痣。
她在賭氣。
等待是一場漫長的無聲電影，費盡氣力，還是無法告訴他。情何以堪。
她在恨著他。
她在愛著他。
她醉了。
十一
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躺在一個陌生人旁邊。昏黃的燈光。
澤，澤。她呼喚著他的名字。回應的只是嘀嗒的時光。
只是一個夢。她對自己說著。眼淚還是止不住地往下掉。
他只是不小心忘記帶走她了。只是不小心。
她要去找他。
當她衣衫不整地出現在他面前的時候。他看到她破碎的眼神。
為什麼。沙啞的聲音。
我不認識你。他抬起眼來。只想送走你。
為什麼。她近乎粗暴地說。
你不是她，永遠都不是。他歇斯底里地關上門，將她關在千里之外。
淚水終於決了堤。抱著自己的膝蓋，她覺得自己是個迷路的小孩。全世界都拋棄了她。他也是。
很久很久，時間如此漫長。
他開門。他幫她擦乾眼淚。她不再信任。
他緊緊地抱著她。她感到他顫抖的手摸著自己的頭髮。
小南沉沉睡去。
夢中，她聽見她說，他曾愛過一個左眼有顆淚痣的女孩。她喜歡檸檬酸酸的味道。但她去了遠方，不再回來。他不再對任何人有感情。
她感到他的眼淚滴在自己的臉頰上。
醒來的時候，她看見身邊的澤，手裡握著那張褪了色的明信片。
她的腦海一片混亂。她想逃。
逃開他的世界。
十二
有隻貓在街角的垃圾堆覓食。
櫥窗里映出自己的慘象，城市五彩的霓虹。
除了他，她已一無所有。可是，他不是她的。
誰也不是誰的未來。
誰在為誰掉著淚。
十三
終於可以飛了，就像蝴蝶一樣。
離開這裡。忘記他。
她脫下了鞋子，那雙他最喜歡的鞋子，他送給她的鞋子。對不起，我不能，我要忘記你，我不想和你在一起了。
因為，我已不愛你。
「再見了，澤」
「等等小南，你等我好嗎？就這一次，最後一次，好嗎？」澤的聲音有些哽咽。
「今天29號呢！我們相識的那天，也是29號。」
「我現在在29層，好高啊，我好怕……我好高興。」
小南掛斷了電話。
一座空城和來回奔跑的寂寞。
川流的人群越來越近，她看見了，澤，還有爸爸媽媽。
她微笑著。
再見了。
十四
不再疼痛。
他緊張地豎起耳朵，試試能不能聽見她的呼吸聲，可是什麼聲響也沒有。沒有廣告的他剛一回頭，還沒來得及看清他妻子的身影，她就從他眼前消失了。俄耳甫斯聽見遠處有一個充滿痛苦的聲音說：「再見，親愛的丈夫，你再也看不見我了！」從此，七弦琴開始哭泣。
——希臘神話。俄耳甫斯和歐律狄刻
一
「再見了，澤，你再也看不見我了」
小南平靜地講出了這些。她終於可以忘記他了。
但是她沒告訴他，自己正站在大廈的樓頂，她最喜歡的一幢，因為，剛好是29層。
她遇見他的那天剛好是29。2月29號，一個有點特別的日子。不會有30，永遠都不會有，所以，也只能到此為止了吧。
二
城市的霓虹似乎永遠都沒有累的時候，小南漫無目的地走在街上，不知道該往哪，可以往哪，只是遊盪。靈魂被關在一個冰冷的房子里，不再會有任何溫度。
她只是一個替身罷了，是因為這雙眼睛，她恨自己的眼睛，所以沒有了家，沒有了一切。原來寄人籬下了那麼多年，原來一切的溫暖都是假的。不是自己的，自己一直佔據了屬於那個她的一切。
三
「你們一直都在騙我是嗎？那個躺在裡面的人才是你們的女兒……」
「不是這樣的，小南！我們沒想過要騙你，真的！……」
「不用解釋了，我什麼都知道，只有她才是你們的一切。我……什麼都不是！什麼都不是！」她嫉妒，生氣，她恨她，那個躺在裡面的她。更恨自己，只是替身的自己。可是……她又無法真正地恨那個給了自己眼睛的她。
她不知道要做什麼，也無能為力，只是逃跑。掉頭逃跑。
也許，要不是自己跟著過來，就不會知道這一切。真相，殘酷的真相。
十八年了，為什麼偏偏就在今天呢？如果早一點知道，或者是晚一點那情況又會怎樣呢？
無處可逃。
四
「……
走進了一座迷霧森林
誰的心事被天使竊聽泛起漣漪
時間他把我捨棄
下一秒誰是神秘嘉賓
……
誰闖進我的城地
誰讓我措手不及
我早就預備的劇情
你卻給我一筆
……」
轉角，她一眼就看到了他，一把吉他，一個麥克風。可是她想不通的是，看他的打扮，不像是個落魄之人。也許是被他的歌聲所吸引，她開始靜靜地聽著。這一刻，全世界就只剩下他們。
夜已深，人漸散。他開始收拾東西，從頭至尾，小南一直安靜地聽著，而他，也一直沒注意到她，彷彿在他的世界里，一切都是多餘的。
我要回去了。他突然說。沒有任何錶情。
嗯。
頭頂有飛機飛過的聲音。
劃破長長的夜空。
你，收留我好嗎？小南幾乎是下意識地說。
嗯？……長長的沉默。
可以。走吧。沒有多餘的話，但他同意了。
兩個人的背影被路燈拉長又縮短，在這個寒意還未散盡的季節。
彼此無言地走著。她在他的身後。距離兩米。
夜色溫柔，她無法看清這是怎樣的一幢樓，只清晰地望見一棵大樹在黑暗中兀自蒼涼。
我喜歡這樣的大樹。她說。
他怔了怔，沒有回頭，繼續往前。
有隻貓慵懶地趴在枝頭，瞳孔亮亮的。
樓道的電梯似乎壞了。黑暗中，她只聽見自己的心跳和他那清晰地腳步聲。她覺得安心。
五
窗帘是關著的。房間凌亂地散了一地。過期的麵包。揉皺的紙團。半癟的易拉罐。最多的則是煙蒂。她一個一個地數過去。三十七。美妙的一堆。各種各樣的電器倒是非常完備。
拚命在孤獨著的人。她想。
他將她領到最靠近陽台的那個房間。你先住這裡吧。遞過來一件半舊的棉布裙。上面印著大朵大朵的雛菊。
嗯。她抬頭。瞥見他眼中的傷。突然想問他是不是已有心愛的人，但始終沒有出口。
畢竟，只是兩個暗夜裡的同行人，無法看清彼此，只顧行色匆匆。
冷靜下來以後，她感到了一絲恐慌。自己是怎樣來到這裡。他是誰。而自己，又是誰。彷彿一覺醒來，卻發現自己正躺在醫院的太平間，周圍靜得可怕，只聽見時間嘀嗒走失的聲音。無能為力。
房間里很整齊，與客廳的凌亂有著天壤之別。只是有什麼不對。有女孩的味道。他在愛著一個人。她看到了桌上的一張明信片，字跡已有些泛黃。
「我在這裡。沒有你的日子，我習慣了潛伏在海底。」
沒有地址。
六
她讓自己的頭髮披散下來，蓋住胡思亂想的大腦。睡意襲卷而來。
一塊塊墓碑在她眼前晃過。她在恨。她看到一男一女叫著自己的名字狂奔而來。可是，卻看不清臉上的表情。
她感到了冰涼的床單。猛地睜開眼睛。黑暗侵襲而來。她知道自己又哭了。那兩個身影，是自己的父母嗎？他們在哪裡。
小南摸索著來到客廳，窗帘被拉開了，她看到他僵直的背和窗台上的幾瓶酒罐。他倚在窗上，吐著煙圈。
他朝她看過來。好像穿過人群一眼就被認出，她覺得自己在窺視他。
是因為她嗎？輕聲問著他。
與你無關。他用冷漠將她拒於千里之外。
她轉身。他的啜泣從頭頂傳來。別走好嗎，留下來。
用力地點點頭，她還能去哪？那個所謂的家嗎？
七
幾天後，他提著一大包檸檬站在門口的時候。他說，我叫澤。
她微笑。叫我小南好了。
就這樣，他們住在了一起。
八
除了知道他會在早上九點出去上班，深夜回來以外，小南對澤一無所知。但她清清楚楚地知道，自己依賴著這個人。這個喜歡每天買檸檬給她吃的人。她沒問為什麼。她沒有抗拒。
檸檬特有的酸味在舌尖蔓延的時候，她的腦海一片空白，一切都不再重要了。
就像一腳踩空，從懸崖上墜下，卻一直無法知道自己何時才跌入深淵。
一切都很正常，他除了偶爾會一個人對著那張明信片發獃，喝酒，吸煙。他對她好得無可挑剔。更多的時候，澤喜歡長久地注視著她眼角的痣。眉頭間滿是憐愛和不可言說的傷。
她還是失眠，夢裡有雙手從墓地伸出，呼喚著她的名字。
他有時彈吉它給她聽，小南聽得入神，想起邂逅那晚的星光。但他不讓她出去。
他說，我要把你鎖在這裡。你是我的。
這樣說著的時候，他的眼神是空洞的。她覺得他望著的，不是自己。
九
他已經消失了好幾天了。
她開始吸煙。一根。又一根。
濃重的煙味嗆得她咳嗽，流淚。也開始想他。
梳頭髮的時候，看到掉了一地的頭髮，小南幾乎嚇了一跳，已經很久沒梳頭了吧，自從他消失了以後。
一直在等待。
一聲沉悶的聲響。誰？沒人應答。小南近乎發瘋地沖了出去。什麼人都沒有，只有風在翻動著日曆，一頁一頁。
手心已被汗水濕透。原來自己的心裡是如此寒怕，驚恐到瘋狂。太深的期待換來的只是無助和絕望。她告訴自己，他不會再回來了。
十
而當他再次出現在她視線的時候，她覺得自己要崩潰了。他渾身酒氣。
出來。他斜靠在門口，對她說。犀利而冷酷。
她呆在原地。他從沒這樣對待過她。跟著他上了車，她從觀後鏡里看到了他的一滴淚。他旁邊的位置一直空著，他沒叫她坐在自己身邊。誰都沒有說話。
電台在播放著《Goodbye》。很傷感的旋律。她的心猛地一涼。
他們來到了酒吧。這裡儘是些孤獨的靈魂。他只是看著她喝酒，一杯又一杯，看著她的眼淚一滴一滴地滴在酒杯里。
他伸出手摸她臉上的痣。
她在賭氣。
等待是一場漫長的無聲電影，費盡氣力，還是無法告訴他。情何以堪。
她在恨著他。
她在愛著他。
她醉了。
十一
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躺在一個陌生人旁邊。昏黃的燈光。
澤，澤。她呼喚著他的名字。回應的只是嘀嗒的時光。
只是一個夢。她對自己說著。眼淚還是止不住地往下掉。
他只是不小心忘記帶走她了。只是不小心。
她要去找他。
當她衣衫不整地出現在他面前的時候。他看到她破碎的眼神。
為什麼。沙啞的聲音。
我不認識你。他抬起眼來。只想送走你。
為什麼。她近乎粗暴地說。
你不是她，永遠都不是。他歇斯底里地關上門，將她關在千里之外。
淚水終於決了堤。抱著自己的膝蓋，她覺得自己是個迷路的小孩。全世界都拋棄了她。他也是。
很久很久，時間如此漫長。
他開門。他幫她擦乾眼淚。她不再信任。
他緊緊地抱著她。她感到他顫抖的手摸著自己的頭髮。
小南沉沉睡去。
夢中，她聽見她說，他曾愛過一個左眼有顆淚痣的女孩。她喜歡檸檬酸酸的味道。但她去了遠方，不再回來。他不再對任何人有感情。
她感到他的眼淚滴在自己的臉頰上。
醒來的時候，她看見身邊的澤，手裡握著那張褪了色的明信片。
她的腦海一片混亂。她想逃。
逃開他的世界。
十二
有隻貓在街角的垃圾堆覓食。
櫥窗里映出自己的慘象，城市五彩的霓虹。
除了他，她已一無所有。可是，他不是她的。
誰也不是誰的未來。
誰在為誰掉著淚。
十三
終於可以飛了，就像蝴蝶一樣。
離開這裡。忘記他。
她脫下了鞋子，那雙他最喜歡的鞋子，他送給她的鞋子。對不起，我不能，我要忘記你，我不想和你在一起了。
因為，我已不愛你。
「再見了，澤」
「等等小南，你等我好嗎？就這一次，最後一次，好嗎？」澤的聲音有些哽咽。
「今天29號呢！我們相識的那天，也是29號。」
「我現在在29層，好高啊，我好怕……我好高興。」
小南掛斷了電話。
一座空城和來回奔跑的寂寞。
川流的人群越來越近，她看見了，澤，還有爸爸媽媽。
她微笑著。
再見了。
十四
不再疼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