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時間機器2

每個周末，沐昕都要伊嵐開車帶他去植物園，就算天氣很糟糕，這項行程也不會有改變。植物園裏不久前有隕石墜落，很大一片區域被封鎖起來，禁止遊客進入。

但即便是這樣，剩下的區域，如果每一處都走到，也得花費幾天的時間。伊嵐每次帶沐昕從不同的門進去，從清晨一直逛到天黑。

伊嵐不太明白，沐昕為什麼對植物園那麼執著。他的興趣並不在那些植物上，只是東張西望地從這頭走到那頭，有時遠遠地跑開，和伊嵐玩捉迷藏。

去的次數多了，沐昕才漸漸對各種植物產生了濃厚的興趣。沐昕的耐心真是好，他能花大半天的時間，蹲在一片太陽花跟前，看花瓣享受着陽光照拂，慢慢綻放，正午過後，太陽漸行漸遠，它們收攏起嬌美的容顏，把自己緊緊包裹，等候第二天，與陽光的再次約會。

沐昕讓伊嵐給他買了標本袋，收集一些植物的種子、葉子和花朵，帶回家去對照著書里的介紹仔細觀察。

後來伊嵐也實在是累了，就給沐昕買了一部手機，方便他隨時與她聯繫。再去植物園的時候，她在沐昕的小背包里裝上水杯、零食和標本袋，隨他自己去玩。她則帶一本冊書，在園裏的咖啡廳坐着看書。

下班后陪伴沐昕的時間裏，讓伊嵐覺得比上班還要累。自從沐昕出現，幾乎佔據了她所有的私人空間。

從前悠然自得的下班時光，如今變成了為沐昕做這個，給沐昕干那個，帶沐昕去這裏，陪沐昕到那裏，還要隨時準備回答，沐昕各種稀奇古怪的問題。

想和過去一樣，在周末舒舒服服地睡個懶覺，已是痴心妄想。一到周末，沐昕反而會比平時醒得更早，在被窩裏拱來拱去，撒嬌賣萌，催促伊嵐快些起床帶他去植物園。

沐昕身上散發着小朋友特有的奶香味兒，總會令伊嵐不由自主地從心底湧出母愛之情，難以抗拒地答應他的一切要求。

伊嵐像沐昕一般大的時候，是和外婆一起生活。她不知道在孩子的這個階段，該如何扮演好母親的角色。她手忙腳亂，卻沒有可以借鑒的經驗。因為無法解釋沐昕的身世，她又不敢告訴父母，尋求他們的幫助。

她也從未曾設想過自己會有孩子，也沒有經歷懷孕的心理緩衝期，沒有體驗過生產的那一刻，初為人母的強烈喜悅感，更不曾參與過沐昕之前的生命成長。

體力的透支，加之心理上的壓力，和關於沐昕身世的各種猜疑，讓伊嵐一天更比一天疲憊，接近崩潰的邊緣。

「親愛的，替我當一天加班媽媽，我今晚要去買歡！」

「必須帶安娜家的黑森林補償我，否則絕交！」

給彭心心發完消息，伊嵐約了廖吳芊卉和另外幾個私交比較好的同事晚上去酒吧。她需要在自己徹底崩潰之前，暫時忘記沐昕的存在，好好釋放一下。

人是需要時常地獨處，與自己對話的，否則時間久了，心就容易迷失。

但伊嵐的困惑不是獨處就能解決的。她確定沐昕非她所生，但卻無法解釋他為什麼會遺傳了她的基因。

每當沐昕無意間講到過去種種，她曾經對他說過什麼，他們一起做過什麼，而她卻完全聽不懂，就像個失憶的傻子，腦子裏一片茫然的時候，她就抓狂得想要撞牆。

伊嵐把自己拋到酒吧光怪陸離的燈光，和震耳欲聾的音樂中，浮浮沉沉，像一隻生活在狹小水池裏的海豚，平時連轉個身都不自在，忽然重回大海，無邊的自由，在波濤般的樂律中心情暢遊。

DJ在吧枱的那一邊，全情投入地打碟，點燃舞池裏的狂野，酒味、汗味、香水味、混雜着青春洋溢的荷爾蒙味道，交織成活色聲香的男歡女愛。

這裏和伊嵐與彭心心，可可他們常去的酒吧大不同，這裏是年輕人恣意放縱靈魂和肉體的場所。伊嵐今夜要的就是與平日大不同，和靈魂的放縱。

可是，為什麼會想到「年輕人」這個詞？自己還沒有在最好的青春年華里盛開過，就已過錯了正午的陽光，只能把心層層包裹，在午夜的迷離中偶爾黯然綻放，從此不再期待陽光了嗎？還是年輕真的已經走遠？

伊嵐不想約可可和彭心心共渡這個夜，她和他們太熟，偽裝在酒後很容易被戳穿。

每個人的心底，都會有一些不為人知的心事，不想與任何人分享，尤其是親近的人。

彭心心和可可說，她為了牟江榮而決定孤獨終老不值得，可哪裏是她願意，她只是走不出來。

而在這個午夜，她把靈魂放出來透透氣的時候，她看到一個鮮活、明媚、期待被愛情照耀的自己。

伊嵐一邊喝酒，一邊拿出手機發郵件。

「你有沒有過茫然無措，連呼吸都覺得很艱難的時刻？沐昕時常跟我說一些過去的事，可我一句都聽不懂。這種感覺很不好受，彷彿被全世界拋棄了，下一秒連自己是誰都會忘記，難受到幾乎要窒息。我根本不會養孩子，也從沒想過要孩子，老天為什麼跟我開這麼大的玩笑！」

「不期而遇的不一定都是美好，也可能是苦惱。最艱難的時候曾令我痛不欲生，體會過，所以能理解你的無助。有時候只是我們覺得我們不能，但只要努力去嘗試，可能會發現我們不但能，而且會比我們想像中做得更好！只要心不被困住，就沒有所謂的困境。你已經做得很優秀了！」

「今晚約了同事在酒吧買歡，把靈魂拿出來曬一曬，她跟我說，還沒有在最好的青春年華里盛開過，就已過錯了正午的陽光，她很孤單不心甘。」

「午夜過去了就又是正午的陽光，也許與昨日的不同，也許比昨日的更好。只要你的靈魂想要，她總會遇到時候正好的陽光。」

「可是我的靈魂只想要他的照耀。一份深刻入髓的感情，想說服自己放棄很容易，想說服自己的心卻很難。」

「還沒有站起來，就先預設自己還會摔倒，那你已經輸了一半。能打敗你自己的從來不是困難本身，而是一顆不敢再去嘗試的心。」

「馬上要接手新項目，希望工作的忙碌可以沖淡生活的煩惱。安！」

「新項目主要是做什麼？如果方便的話，也許我們可以探討一下。」

伊嵐不想再聊下去，把手機裝回包里。她將自己淹沒在一群年輕的身體之中，扭動、搖擺、釋放着，直到把自己折騰得精疲力竭，才覺得元氣又回來了，又有勇氣面對明天的生活，和謎一樣的沐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