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0章 玉碟
大雪漫天、飄飄蕩蕩，一陣涼風吹過，無數的竹葉成簇地搖擺着，傳盪著如海浪般的濤聲。不同於春夏那般翠綠，此時的竹呈現一種近乎於墨的深綠色，隨着雪花慢慢堆積，竹枝壓彎了腰，枝頭也變成了白茫茫的一團，整座竹海只剩下白與黑兩種顏色。
竹林深處，一位絕色女子盤坐其間，正是化名「韓語凝」的寒山語凝。雖有大雪漫漫，韓語凝分毫不避，任雪花沾滿青絲，只是不時蹙眉似乎在忍受着某種痛苦。
林子外，程徹默默守着，時不時朝女子望上幾眼——修鍊者感應非凡俗之人可比擬，更何況是神念更上一層樓的先天境界，程徹自然不敢走到近前細細窺看。與韓語凝不同的是，程徹不願被雪水打濕衣衫，就暗暗用護體真氣逼開了雪幕。
不知過了多久，程徹都有些倦怠了。突然，一聲清嘯傳來，聲震八方，竹枝上的積雪紛紛落下，程徹打了個激靈，連忙往林中一看，只見韓語凝身上哪裏還有一粒雪花，她方圓數丈之內都沒有一分一毫的積雪，露出一片乾燥的枯草——她內力所至，一時間連冰水都蒸幹了！一股「風」繞着韓語凝不停地旋轉，久久沒有停歇，赫然間，她睜開雙眼，兩粒烏黑的眸子隱約射出道道精光，正是內力精進的表現。
那股「風」原本無形，只因程徹身為後天武者對內力比較敏感，才隱約察覺到：「好精準的操控之道，果然與呂智充、呂通之流完全不一樣。」趁此機會，程徹連忙細細體悟著，剎那間，一種奇異又並不陌生的脹痛感從胸口膻中穴和下腹氣海穴一起爆發出來，他臉色一白：「這是、這是要突破了？竟然連真氣也……」
突破境界，分為多種情況，大多是修鍊者準備妥當後主動衝擊更高的境界，還有一種，就是不停修鍊直到當前的境界修為無法承載如此多的力量，導致被動地、不得不去突破——由於準備上不足，這種情況極易失敗，甚至會釀成修為倒退、傷及根本的惡果。而程徹燕京一行處境險惡，無暇好好準備，只好一直壓制着自身的修為，沒想到如今內力和真氣兩種力量居然同時「發難」，他當然慌亂。
二元造化功！
程徹急忙就地坐下，一邊驅動內力沿着特定軌跡在經脈中遊走，一邊努力回憶著小燕山突破後天二重的情景，可那時他是先用二元造化功運轉了幾個周天再行突破，由淺入深、循序漸進當然不難，可如今已到了突破境界的關頭，內力比平時多了五六成不止，就算他全神貫注，掌控起來依舊十分勉強。一會兒的功夫，程徹一頭大汗，心下驚道：「『造化功』以內力為引、牽動真氣，此時若連內力都無法掌控，談何駕馭真氣！？」
千鈞一髮之時，一隻柔軟的手掌按在程徹背上，立刻有一股暖流匯入胸口中丹田，壓制着幾欲暴走的內力，暖流雖然柔和但十分強大，只用一瞬，就叫程徹躁動的內力變得服服帖帖，膻中穴和氣海穴的脹痛感稍稍緩和了幾分。這一下，程徹免卻了後顧之憂，壓力驟減，也沒有餘暇去想這股暖流的來源，迅速調動內力按照二元造化功的修鍊之法遊走在大小經脈之間。
一切回歸了正軌，下丹田的真氣連同那股寄存於左臂的魔氣全都加入了造化功的循環之中，互不相干的徐徐轉動，隱隱壯大。
「咦！？」
恍惚之間，程徹聽到背後傳來一聲驚呼，卻無暇多想。一百零八處要穴，三個小周天，終於，程徹體內的三種力量在造化功的作用下達到了頂峰。下面，到了最要緊的時刻。
「給我破！」
如同困獸被放出了牢籠，內力和真氣在程徹的有意放任下，分別衝擊著中、下二丹田。從旁看來，程徹如一尊雕像，死寂著一動不動。不知過了多久，陡然間，一股遠古洪荒的氣息從瘦削的身影上釋放出來，驚人的氣勢甚至彈開了一直按在背後的手掌。
一聲長嘯足足有十息之久，程徹睜開雙眼，似有兩道星光燃起，許久方才止息。他感受着體內大增的力量，嘴角止不住的喜意：「後天三重，聚氣五層！居然一起突破了！」
「你、你是魔修？！」這時，背後傳來一個冷峻的女子聲音。
程徹反應過來，不等境界完全穩固，連忙收功、回首一看，只見韓語凝一張俏臉上滿是寒意，手掌上灰影浮動——原本，她見程徹修鍊有礙便出手相助，以先天初期的內力襄助程徹這個後天二三重的武者自然是手到擒來，只是沒想到程徹非但身兼內力、真氣，居然擁有一套內力與真氣合煉同修的功法，更加沒想到程徹體內還隱藏了一股不弱的魔氣！
「前輩，程某絕非魔道。」攸關性命，程徹連忙解釋：「程某體內這股魔氣並非自行修鍊，而是被魔道之人用一種名為『邊獄魔種』的魔物附身所致。」
「魔種？」
「沒錯。」說着，程徹撕開纏在左手上的厚厚的繃帶，露出了詭異的漆黑手臂：「這魔物附身於程某，而後就生出了這隻手臂。至於魔氣，便是藏於這隻左臂中，並不受程某控制。再說了，程某的師門藏真門雖然沒落，依舊是名傳江北的玄門正宗，怎會容忍一位魔修存在？」
聞言，韓語凝緊盯着程徹，若有所思，似乎在判斷著程徹的話有幾分真假。手上內力漸漸退散，走上前來扣住了程徹左手的脈門仔細分辨。
見狀，程徹苦笑道：「此物跟隨程某已有一月之久，尚不知有何隱患、如何去除，若前輩有妙法可以除之，程徹求之不得……」
韓語凝一擺手，阻止程徹繼續往下說，眉間漸漸緊鎖，半晌，才緩緩搖頭道：「族中相傳，魔修修鍊魔氣與修仙者修鍊真氣一樣，都是蘊藏於下丹田之中，你體內的魔氣卻在左臂，如此看來你所言不虛。只是魔修……」韓語凝忽然想起了太華山那位操縱血煞劈開山林的魔修大能，心中凜然，繼續說道：「只是魔修我也沒見過幾個，這種魔物更是聞所未聞……」
此時的韓語凝還並不知曉，出現在她腦海中的那位魔修大能，正是程徹身上「邊獄魔種」的始作俑者，鬼吞門太上長老任魁，真可謂是人間際遇莫測難料。
見韓語凝也束手無策，程徹只好無奈道：「如此，只能看程某的宗門能否處置此物了。」
「哼。」聽了這話，韓語凝似有些不服氣：「若是放到族中，各位祭司大人必定有辦法。」
程徹皺了皺眉，暗道：貴家族又不在江北陸，這話豈不是空談？這位韓前輩修為如此之高，為何有時候反倒像個涉世未深的小姑娘一樣？
韓語凝又問道：「你那內力、真氣合煉同修的功法……」
程徹心中一凜，《二元造化功》涉及摩睺元魂存在，不可輕易暴露，便信口胡謅道：「此乃本門藏真閣的『北斗寒星訣』，雖然可以法體合煉，但是修鍊條件極為苛刻，程某也是陰差陽錯間僥倖習得。」
聞言，韓語凝遲疑地點了點頭——這倒不是她學藝不精、不認得五山族中的功法，只因上古煉體功法千萬，就算五山族長那樣的絕頂武者也未必全都知曉，何況這兼修法體、被族人視作歪門邪道的《二元造化功》，也就是先祖元魂的記憶中才保留了這份傳承。
「既然你的功法出自江北陸的修仙宗門，必然比不上我族傳承，待到我族中，你再改修吧。」
什麼功法能比先祖元魂的功法更好。程徹佯裝大喜，點頭稱是。
解開了韓語凝的疑惑，二人又修鍊了一番，待境界完全穩固了，才準備返回聶平的茅竹屋。
待動身時，程徹又想起一事，說道：「程某離開宗門已久，也是時候返回了，也好儘快除去『邊獄魔種』這個心頭大患。只是，若前輩需要在下效力時，在下該如何知曉？」
「無需多慮。」韓語凝從懷中取出一塊翠青碧玉：「此為『傳信玉碟』，是我族武者遠距離傳遞口信的武具，你可以內力注入其中。」
程徹言聽計從，只耗費了一絲可以忽略不計的內力，傳信玉碟就發生了變化，翠青漸漸變成了通體赤紅，而且隱隱發燙。
這時，韓語凝從懷中又取出了一模一樣通紅髮燙的玉石：「等你到了先天境界，內力的操控足夠精準，甚至可以用此物傳遞話語。如今，暫且做一種緊急傳信的手段吧。」
程徹很是新奇，又嘗試了一番：「沒想到煉體武者也有這般精妙的武具，倒是比修士的傳音符省事許多。」
韓語凝深以為然的點了點頭。
程徹鄭重其事地將玉碟放入懷中，暗暗喜道：多了個如此強大的靠山，這可比改修什麼功法要實際得多。
「對了，前輩可別忘了答應程某的事，閑暇時指點一下紫櫻的武功。」
「答應你的我自然會做到。」
不知是錯覺還是什麼，程徹發現他一旦提及紫櫻，韓語凝就隱隱有些排斥，似乎不願將族中功法傳給外人，似乎又有別的什麼原因……
二人返回茅竹屋中，恰好撞見一樁趣事——牛尾寨大當家邱老三引了幾位婢女前來。邱老三一見程徹，立刻喜笑顏開、點頭哈腰的。而婢女們容貌都是上乘，雖不比韓語凝，也稱得上百里挑一的美人，各自攜帶紫檀食盒，還未開啟就有一股誘人香氣撲鼻。
程徹一見這情形，就猜到了邱老三的意思，暗中揶揄：「美食就罷了，至於這些美人，韓前輩、紫櫻姑娘都在眼前，我可是消受不起。」
雞髓筍、胭脂鵝脯、藕粉桂花糕，還有三十年的女兒紅陳釀……邱老三這次為巴結程徹，重金請來了豐縣的名廚，可謂是下足了血本，只是他不知道，這一回，連他眼中無所不能的修士程徹也做不了這片竹海的主……
「這些可以留下。」韓語凝看不都看來人，冷冷說道：「至於這些女子，帶回去吧，我等修鍊者起居可以自理，不需要所謂的什麼『照顧』。」
一見這陌生的絕色女子，邱老三也是呆住了許久，半天才回過神來，不敢再看，偷偷瞥了瞥程徹：「這……」眼見程徹暗暗做了個無奈的表情，邱老三才一拍腦門作恍然大悟狀，立刻吩咐婢女放下食盒、趕緊退去。
見馬屁拍到了馬腿上，邱老三有些患得患失，又看見程徹趁眾人不注意向他招了招手，立馬屁顛屁顛湊了上來。
「以後，美味可以送來，至於美人……呵呵，就免了吧。」
邱老三滿臉不好意思、連忙拱手道：「省的、省的了。」
程徹點了點頭，壓低了聲音說道：「這幾人都是武道的高人，你有點眼力勁、跑得勤快些，自然少不了好處。」
一聽這話，邱老三大喜，連忙捂著嘴笑道：「多謝仙長提點。」
程徹又揮了揮手。邱老三領會了意思，連忙一拜再拜回身下山去，可走到百丈之外，邱老三以為別人聽不到，便說了句玩笑話。就是這句話，嚇得程徹差點魂飛身外。
邱老三晃着腦袋，神情頗為得意：「原來，仙人也是怕老婆的啊。」
……
數個時辰后夜幕降臨，茅竹屋恢復了寂靜。此時，程徹早已動身回了宗門，無人察覺屋中躍出了一個白色身影，無聲無息、恍若無物。
身影不需借力，踏空而行，眨眼功夫就遁出了百丈之外——這遠遠超過了輕功身法的範疇，唯有勘破先天的武者才能做到。白色身影在竹林中轉了一圈，最後落在了一塊山石環繞、極為隱秘之地，月光打在積雪上，這才照映出了白色身影的容顏——這是怎樣一張臉啊，燦如春華、皎如秋月，宛如貶謫人間的芙蓉仙子，而這位假名「韓語凝」的女子卻是一副心事重重的凝重臉色，根本沒有孤芳自賞的閒情逸緻。
韓語凝環顧四周、感應了一番，才盤坐地上運起功來。說是「功法」，更像是一種「秘術」，只是幾息功夫，膻中、鳩尾、神闕、關元……韓語凝周身緩緩冒出幾縷暗紅色的血光，隨之，韓語凝臉上的血色漸漸消失，眉宇間擰成了疙瘩，彷彿極為痛苦。血光飄蕩、環繞四周，在夜空中化虛為實，凝聚成一道道暗紅色絲線，直、轉、曲、折，一張如鬼畫符般的圖案緩緩成形。
「去！」
隨着韓語凝一聲清喝，暗紅圖案起了變化，變化都在方寸纖毫之間極為細微，可韓語凝緊緊盯着不肯放過絲毫。她口中喃喃自語，好像在解讀着什麼，可是越讀下去，她的神情就越發驚疑。
「怎麼回事？感應先祖元魂的『魂引之術』怎麼會失靈了！？」完全意料之外的結果，韓語凝滿目震驚之色，將那暗紅圖案又反覆看了幾遍，震驚慢慢化作了憂慮：「難道元魂覺醒之人遁出了血魂引感應地範圍？這不可能，就算身在百萬裏外的青樞谷中，血魂引也有細微的反應。難道……那人已經死了？！」
想着，暗紅圖案漸漸潰散為血光，又回歸韓語凝體內，她咬了咬唇，從懷中取出了一塊碧玉，正是白天給程徹的那種「傳信玉碟」。韓語凝操縱內力精準在玉碟上勾畫着什麼，似乎在傳遞著某種信息，玉碟剛剛起了反應、通體赤紅，可轉眼間又恢復了翠青色的原狀。
「岳肅叔父那邊依然沒有回信，但願他與孫烈長老能夠平安無事吧……」
韓語凝默默祈願著，可一雙美眸中是未曾有過的迷茫無助。
（本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