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黃蓮說「如果愛是深淵,深淵就是我的歸宿」

第三章 黃蓮說「如果愛是深淵,深淵就是我的歸宿」

衣天樹星期天下午三點準時到了松林坡。在松林坡盡頭的三生石上,坐着那個曾經風情萬種的少女黃蓮。如今的黃蓮是清風鎮地主分子吳德的老婆。

「衣老師。」黃蓮象背後長了眼睛,衣天樹一到她就蹦了起來。

「哦,什麼事?」衣天樹退後一步冷冷地問。他用眼睛的餘光掃了一眼她,不過七年,她曾經窈窕挺直的腰板微微有些彎曲,豐滿的身體只剩了骨架。淺藍色的連衣裙穿在她身上蕩來蕩去,就象風中的枯葉。一頭長發,象一把枯草焦黃。曾經迷倒過無數人的鳳眼凹陷了下去,向兩個大坑,因為太瘦,嘴唇突出,整個臉部象醫學院上解剖課的標準頭骨。

她才二十八歲,怎麼會這樣?他的心不由得顫抖了一下。

「嗯,她今年的像你沒給我。她該讀書了。我給她做了書包、裝筆的布袋子,還有花裙子,希望她穿着我做的花裙子,背着我做的書包上學。」她憔悴的臉上泛出一絲紅潤的光來。

「好,這是她的像。保重!」衣天樹接過包袱,把一張素描給了黃蓮。

「她……」黃蓮說了一個字,看着衣天樹突然間陰沉的臉,把後面的話咽了下去。衣天樹眼睛望着石頭說「不用操心。我走了。」

他提着包袱頭也不回地走了。黃蓮看着他的背影,突然間淚水傾盆而下。她用粗糙的手背把淚水擦了,跳起腳大叫了一聲「衣天樹。」衣天樹頓了一下,加快了步子,飛一樣的消失得無影無蹤了。黃蓮倒在三生石上。遠處,黃菊從一棵松樹後面轉到黃蓮的身邊。

「黃蓮,黃蓮。」黃菊把黃蓮從昏迷中搖醒過來。她看了黃菊一眼,呆了一分鐘,便從容地對黃菊說「堂姐,回吧。」

她的步子有些蹣跚。黃菊挽着她的胳膊憤憤不平地說「我們可以告他!」

「表姐怎麼辦?姑姑呢?要告他,我不會退學,也不會匆忙嫁人。如果愛是深淵,深淵就是我的歸宿。」她茫然地看着遠方。

「什麼深淵不深淵的,要不是他,你會過得這樣嗎?我們黃家好不容易出了你這個大學生。哼!你呀,真是應了那句老話,紅顏薄命。」黃菊一路數落。

「姐,我不是黃蓮嗎?黃蓮多苦呀!」黃蓮凄涼地笑着應了堂姐一聲。

姐妹倆在街上逛了一圈才回到船上去。殘陽如血,夕陽照在有些斑駁的灰色船蓬上翼翼生輝。

船上已經裝滿了河沙。堂姐夫坐在在船頭藤椅上,端著滿是茶垢的搪瓷蠱喝了口濃茶,愜意地眯縫了眼睛,望着西方的落日,心裏想,老婆她們什麼時候回船上。

他們這條船一月差不多要到順城河來四趟,其餘時間,基本上就在清水河打魚撈蝦。所以他們家的日子在鎮上還算富裕。

七年前,丈母娘帶來一個漂亮的堂妹叫老婆幫忙找婆家。當時他怎麼都不明白天仙一樣的女子為什麼要嫁在他們這個窮地方。堂妹的條件是不論多窮,只要有文化。他們夫妻瞬間想到從省城押解回鎮上的吳德,吳德原是省城報社的幹部,因為家裏是清風鎮、被鎮壓的大地主吳有方的兒子,所以被押回原藉,土改時被打成了跛子。兩個人一見面,還真是蘿蔔青菜誰也不嫌誰,見面第二天就辦了結婚證。

吳德作為惡霸地主,家財當然收歸國家。吳家府弟最終成了鎮政府。把他押解回鎮子后,政府在鎮子東頭給他分了兩間破瓦房,一個籬笆院。遇風漏風,遇雨漏雨。如遇大風還搖搖欲墜。經過十幾年的勞動改造,吳德身上大地主的惡習基本上消失殆盡。見人點頭成了他的固有模式,鎮民們因為他端正的態度,大都忘掉了他的出身。當黃蓮嫁給他時,鎮上多數人都為他慶幸。所以黃蓮在清風鎮並未受到地主老婆所受的羞辱。

吳德有文化,鎮小正好缺少教員。所以他幸運地成為了被管制的小學老師。黃蓮在領結婚證前給吳德說明了已有身孕的事實。吳德雖然接受了,但他心裏象被扎了根針。婚後對黃蓮忽冷忽熱。黃蓮生下寶貝后,他更是變本加厲地採取冷暴力。黃蓮生產後患上憂鬱症,根本無法正常生活,但她對寶貝卻愛到極致。在半飢半飽的情況下,把寶貝養到一歲時,終於撐不下去,在舅媽的勸說下,表姐錢梅終於動了惻隱之心,在黃蓮寫下各種保證書後才同意把寶貝帶回她父親的家。從此黃蓮為了寶貝安心養病,她在一半清醒一半糊塗中生活到現在。但她從不會忘記寶貝……。她會做家務,不管是糊塗還是清醒她都會把家裏打理得井井有條。閑暇時她會唱歌,畫畫。不知為何,她越來越瘦,瘦到現在不成人行。黃菊可憐堂妹,接濟她,原本他並不反對,可是到後來,他們家一個兒子又一個兒子陸續出世,再接濟連他們自己都快揭不開鍋了。

掌燈時分,倆姐妹終於回到船上。「逛啥呢?這麼久。河沙早裝滿了。吃飯。」堂姐夫指了指小桌子。小桌子上,三碗綠油油的綠豆稀飯,一盤酸青菜炒胡豆,一盤黃豆芽伴涼麵。

「唉,醬茄子呢?你吃完了?」黃菊見桌上只有三個小蝶子便問。

「哦,忘了。」堂姐夫從船尾端了一盤用油酥過的茄子出來。

「喝點小酒?」黃菊從手提布包里摸出一個小玻璃瓶子。

「喝點。堂妹也來口。」堂姐夫見到酒心情大好。

「謝謝姐夫。」黃蓮客氣地推辭。

黃菊不時看着黃蓮的表情,對這個堂妹她心裏有種說不清楚的感情。她怕她因為衣天樹的事想不開。她想盡辦法勸慰,黃蓮都無動於衷。不知道她頭腦里想的什麼?「黃蓮,衣依長高了,抽條了,雖然瘦,但精神還行。」她無話找話。

「象這樣嗎?」黃蓮不知從她身上哪裏抽出一張畫像來,遞給黃菊問。

「呃,還真象。就是這樣子。這是衣天樹給你的?」黃菊望着她問。

「回吧,只要她好。」黃蓮心情大好,幾口就吃完了碗裏的飯。

回去的時候丈夫吳德坐在煤油燈下,捧著一本泛黃的書正看得津津有味。

「回來了,水缸里的水沒了。去挑缸水。」吳德的聲音拖得長長的。

「好。」黃蓮應了一聲,走到裏間屋。在裏面屋挨牆放着一張架子床,這也是家裏唯一象樣的傢具。她在床上坐了會,她的口發乾,她從布包里拿出衣依的畫象放進床下一個小木箱子裏,才走出屋子。

「你吃晚飯沒有。」她淡淡地問。

「沒水了,所以沒煮。」吳德頭都沒抬。

「哦。」黃蓮哦了聲便轉身到院壩里挑了水桶。

鎮上有兩口水井,東頭的井在清風小學旁邊,距她們家不遠,所以黃蓮十分鐘就到了。

月明風清,黃蓮把吊桶放到井裏時,心裏一陣泛酸,她趕緊把臉扭到一邊嘔了幾口酸水出來。靜了靜心,她才重新放下吊桶,把水從井裏打上來后,她只覺得頭昏眼花,往後退了好幾步才站穩,一桶水灑了一大半。她想也許自己病了,這水怎麼挑得回去!她把身體靠在井邊那棵黃桷樹上歇息。

「呃,黃蓮,嘻嘻,這大晚上了,還來挑水呀。」鎮上有名的二流子王五,敞着衣服,露著乾巴巴的胸膛不懷好意地湊近黃蓮問。

黃蓮沒理他,把頭扭到一邊去。

「呵呵,這麼漂亮嫁給跛子,真是鮮花插在牛糞上,可惜!可惜!」王五轉到黃蓮的面前流里流氣,一邊說一邊伸手在黃蓮臉上摸了一把。黃蓮使出渾身力氣他把推了過去。自已也虛弱地攤坐在地上了。

「你是個什麼東西,不要以為老子不曉得。婊子,你不是肚子裏裝了人,你會嫁跛子嗎?全鎮的人誰人不知,誰人不曉!裝清高!什麼東西!老子稀罕你就是抬舉你了……來吧!」王五氣勢洶洶地衝上去把黃蓮象捉小雞一樣提到了井後邊的苞谷地里……

眼看着快到十點了,黃蓮還沒把水挑回來,吳德放下手中的書,走到院子裏想她又是鬧的那一出呢?在院外望了五分鐘,不見人影,他吹熄了煤油燈,背着手跛着腳慢悠悠地晃到了井邊。

桶在,人不在。怪!

「黃蓮,黃蓮!……」他連喊了幾聲,都沒人答應,這是咋回事。他心裏慌了,爬在井邊往井裏看,月光下幾片樹葉浮在水面上,看不清楚有不有人,他把吊桶放到井裏不停地晃,井裏好象沒人。跑到哪裏去了呢?

他空虛的肚子一陣咕咕亂叫,打滿了兩桶水,一搖一跛地挑了回去。一路走,一路犯嘀咕,難道跑到她堂姐家去了。不能罷,她到哪去了呢?管她三七二十一,吃飽了飯再說。

夜晚十一點,吳德吃飽了飯才跑到鎮西找黃蓮。因為天熱,黃菊一家人還在院裏乘涼。

「黃蓮,黃蓮。」吳德一進院子就喊了起來。

「叫啥,叫啥。」姐夫劉平手拿蒲扇在吳德的頭上使勁敲了幾下喝住了他。

「她沒在你家呀。她到哪去了?」吳德兩隻眼睛在院子裏亂轉。「你的老婆,跑來問我,怪事?」劉平氣咻咻地給他頂了回去。

「呃,吳德,你不在家裏跑到這裏幹什麼?」黃菊從外面搖著扇子走到吳德面前問。

「哦,我以為黃蓮到你家裏來了。」吳德說完仔細看着黃菊的眼睛。「嘿,這大半夜的,她會跑哪裏去,你是不是打她了?」黃菊把蒲扇一甩,左手一下就把吳德的衣服領子給封住了。

「姐,姐,你放手,我沒打她,沒打,她去挑水,桶在井邊,人不在了。」吳德急紅了眼大叫起來……

「跳井了嗎?」黃菊一聽放下手就往外跑。

吳德和劉平也跟着跑了出去。

「黃蓮,黃蓮。」黃菊爬在井邊對着井裏大喊。

黃菊的聲音在井裏繚繞,一聲接着一聲,凄涼,嘶啞。鎮子裏不知哪家的狗也跟着狂吠起來,一時狗叫雞鳴。整個鎮子亂了。

一些人拿了火把在井口照着,有人拿了長竹竿在井裏攪動,沒有。吳德站到黃菊身後扯了扯她的衣服,小聲說「我們分頭去找。」黃菊轉過身就給了吳德兩個耳光,紅着眼睛大喊「找不到人再找你算帳。」。

黃菊沖大夥鞠躬懇求道「求大家幫忙找找我堂妹黃蓮。」

鎮里幾乎全鎮都出動了,三五成群分頭在鎮東、鎮西、河邊,草叢,地里。

吳德跛着腳,沒人和他同行,他一個人舉了火把坐到井沿邊,不時地叫一聲「黃蓮,黃蓮。」

下半夜,找人的紛紛失望而歸,沒人願意幫着再找了。黃菊不死心走到更遠的下河壩找去。

晚秋的下半夜風夾着寒氣襲在吳德身上,他始終在井沿邊轉。每當他想離開,內心就有一個聲音叫住他不要走,不要走。他用手敲著自己的腦袋,跛着腳沿井邊再一次查找。一隻野貓呼的一聲從井沿左邊的苞谷地里竄了出來,接着是一聲微弱的呻吟。吳德嚇了一跳,他幾乎是撲到了那塊苞谷地里,呻吟聲再起,這次他聽清了,這是黃蓮的呻吟。他尋着聲音喊叫,「黃蓮,黃蓮。」當他掀開蓋在黃蓮身上的苞谷桿時,他驚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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衣依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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