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洲行 神武映風華 千古盡離觴

四洲行 神武映風華 千古盡離觴

面對吐息光柱的襲來,螭吻僅僅是被刮擦到手指,視覺、知覺與意識的三重錯位,便讓他口中咒罵不停。那麼被迫擋護在他身前,為他提供庇蔭之所的忒浮亞,自然也不會好受。

雖說忒浮亞因為了維繫神星城安寧,在大主教霍依的指引下,特意取出神子武裝內的一環——荊棘頭冠,留存於造物主照拂下的造物殿內,催動神星城陣法,以致其頭部缺少防護,但巧在先前薄暮長巾異變,恰好填補了忒浮亞後腦這一部分的防禦空白,只餘下了脖頸處的一道缺口,而散射而開的其餘光線,則盡數被神子武裝遮擋下來。

神子武裝,匯聚了神星城數萬載年歲下,歷任神子所蒙受的造物主恩賜中,最為的玄奇、精奧的數件,拼湊成型。而這一身銀鎧既能位列其中,自然和薄暮長巾同樣,也是大有來頭。

聖法氣色屬澄黃,衍生斗鎧,由內氣而化外形,理應色歸同屬,渾然一體。然神子武裝中的這件斗鎧,色銀且亮,雖自外部看來,並無明顯拼接痕迹,但實則暗裏環扣相連,由胸鎧、脛甲、臂鎧、履甲四部分組成。

神子武裝之胸鎧,源出自神星城第二任神子——思珀·布銳克·瑞星。

時逢亂世,思珀·布銳克自幼氣虛體弱,無力隨軍征討,便只能寄情於經典,拜入時任樞機主教的索達諾門下,成為其門徒之一,研習聖法典,為之作解著述,因常有過人見解,遂深受索達諾喜愛。待得布銳克成年後,便由其師舉薦,出任神星城中書吏官一職。

再十五載,屠龍終役,始神子西格魯特拚死將龍封印於成道山空路峰下,魂歸造物主聖懷。

神星城眾追思之餘,因神子繼任事宜尚未有古制可循,那象著着權利與名譽的巔峰,便被無數人所覬覦,一時間,神星城內外人心不定,紛爭不斷。更因往昔始神子治下,大權獨攬,說一不二,致使神子之下,處在神星城權力第二順位的大主教羸弱,短期內無法重掌大局。時逢龍黨殘餘組成喚龍聯軍,於四洲極力反撲,而彼時神星城陷入內耗,在外征討者無人統領,各自為戰,以致節節敗退,頹勢盡顯,已呈滅亡之象,期間大量信徒流亡別處,更有過半數權重者借勢領兵出走,各立派系。

不過一月之期,未及三十之日,臨秋末晚,神星城就此分崩離析。

風雨飄搖間,造物殿內,聖諭蒞臨,授任思珀·布銳克為神子,號曰辟法。

聖諭楔文書道:

鏟奸輔正,辟穢復瑞。

銀身為護,破諸千法。

隨聖諭至,亮銀胸甲一道賜下,名亦隨其主,喚作辟法漣鎧。

極短時間內從默默無名到強權在握,是人難免會將平日裏道德與法理束縛下積攢的慾念集中爆發出來,以致被酒色財氣沖昏了頭腦,陷入肆意妄為的境地。然布銳克自幼熟讀神宗經典,他十分清楚,神子之於神星城,從來便不是強權擁護下的劊子手,只掌生殺,不思疾苦。而是一條紐帶,作為造物主於世間的唯一象徵,將神星城的每一個人串聯起來。

讀史使人明智,十數載任職書吏官的過往,得以讓布銳克洞悉神星城危難的處境,亦明晰自己的職責所在:不破不立,不塞不流,不止不行,若想提振人心,解此間困局,當重建新秩序。

縱然這世道再亂,只要他這神子不倒,那在信徒心中,神星城便永不會破,神宗亦算不得亡。

而辟法漣鎧,作為造物主的恩賜,亦如其名,辟清邪祟,化納千法,水火不侵,刀劍不傷,護佑著思珀·布銳克這手無縛雞之力的文弱書生挨過了無數次的內鬥與刺殺,極力維穩,終將神星城自崩潰的邊緣挽救回來,建立了大體沿用至今的新秩序。

…………

神子武裝之脛甲,源出自神星城第三任神子——袁望。

亂世之中,當生梟雄,袁望祖上本是南瞻部洲人士,機緣巧合下追隨始神子,共舉伐龍。

袁望一家三代從軍,其祖父袁遼深得始神子器重,貴為親信,統領始神子禁衛—聖殿軍三千兵士。其父袁璃崇亦身居高職,深得辟法神子器重,多年在外征討,立下戰功赫赫。

袁望生於營帳,長於行伍,天資卓越,善戰好勇,性烈若火,妒惡如仇,自幼隨軍征討,耳濡目染間習得一身好武藝、好兵法,立下戰功累累,年方二十有六,即可統兵百人。

某日,袁望正領兵於西牛賀洲東北方向的一處教國邊境,同喚龍聯軍鏖戰,雙方多番較量,勝負未分,卻有神星城遣派快馬來報,速召袁望回城。

隔日,袁望囑咐好軍中事宜,便就隨着來使一同折返,趕赴神星城。

長路漫漫,甚是寂寥,二者無意閑談間,袁望方才知曉,月余前,辟法神子遭歹人投毒,不治身亡,現已魂歸造物主聖懷。聽聞此事,袁望倍感心慌,唯恐神星城將再度陷入內亂,亦挂念其父是否會因早年間擁立辟法神子,而受他人排擠,傷感之餘,更是歸心似箭。

匆忙行路間,時過半月,待得袁望歸來,神星城卻並未如同他臆想中的那般紛亂,反倒是時任大主教的奧斯汀·伯雷坎特,聽聞各關卡隘口崗哨探子回報袁望蹤跡,而特地率神星城一眾高層,盛裝而行,出城相迎,袁望之父袁璃崇亦處其列,往日冷峻的面容上滿是難以抑制的狂喜,正與大主教伯雷坎特相談甚歡,並肩同行,步履間甚至隱有越位之象,其餘人等觀此,卻也只敢俯身垂首,退居十步開外。

兩方著面,寒暄中,幾番恭維自不必多提。

袁璃崇年事已高,青壯時廝殺而落下的隱疾,讓他早已不能披掛上陣,於家中賦閑良久,而彼時袁望正值壯年,隨軍四處征討,父子二人亦許久未見,而略有生疏,各自面容上雖都難掩喜色,但真到口中,卻也不過談及近況的寥寥數語,面面相覷間,再無多言,后便由伯雷坎特牽頭,請得袁望入城。

而在神星城中,袁望歸來的消息早已傳開,為一睹其真容,信眾盡數走出家門,將街頭巷尾圍堵得水泄不通的同時,卻又彼此心照不宣的為袁望等人讓開了一條通路,三三兩兩竊竊私語間,人聲已如鼎沸,嘈雜中,袁望零星的辨清了些隻言片語,卻也都是有關於他自己的。

彼時袁望尚且不明,神星城為何會搞出如此之大的陣仗來迎接自己,直到他隨眾人一路前行,步入造物殿內,方才得知,造物主已降下聖諭,授任袁望為神子,號曰宵破。

聖諭楔文書道:

懸旌萬里,策行戎馬。

動撼宵劫,破曉奈落。

隨聖諭至,亮銀脛甲一道賜下,名亦隨其主,喚作宵破霜脛。

後世談及袁望,常盛讚其驍勇善戰,運兵如神,誠然此等溢美之詞,對於一名武者或是將領來說,都不可不謂是極高的褒獎。但作為一派魁首,神星城的象徵,千萬信眾的實際統治者,卻不該只是武者和將領。

袁望在繼任神子之位后,神宗事宜便理應由他來做定奪,然袁望雖不是大字不識的粗人,可也只懂運兵行武,平日裏處理些擅長的軍機險情倒還好,可一旦涉及到捭闔縱橫,禮教民生,便就犯了難,虛心向他人求教還不算,每日還要勞心勞神,處理政務到深夜。起初袁望尚且沉浸於眾星捧月般的權勢中難以自拔,倒也不覺得這算什麼負擔,但久而久之,當特異經過時間的研磨,而變作尋常,繁重的政務便是要將他壓得喘不過氣來,權勢之於袁望而言,也就全然不復過往的那般吸引,甚至變成了一種累贅。

深夜時,人皆寂寥,遙望窗外一抹殘月,回首往昔,軍旅生活雖苦悶,但相較於籠中絲雀般的日子,卻也是何等的愜意瀟灑,每每思至此處,袁望便愈發感覺到力不從心,疲於應對,終日鬱鬱寡歡,不思勤政,陸續將手中只屬於神子的強權分化了大半出去,諸如大主教等神星城高層則趁此機會掌握了神星城的部分實際控制權。

而後又過十五載,隨父母亡故,神星城之於袁望已再無留戀,他便假借肅清外敵之名,領兵出走,索性做起了甩手掌柜。

至此,宵破霜脛方才算是真正有了用武之地,伴袁望縱馬馳騁,四處征討,后大破喚龍聯軍,其威名之大甚至引得西牛賀洲內一眾見風使舵的宗教國紛紛投誠,恍惚間,神星城彷彿回到了始神子治下的無上崇高。

而袁望,終其一生,也再沒回到過神星城。

生於戰場,卒亦於戰場。

……

神子武裝之臂鎧,源出自神星城第五任神子——琉旋鏡。

與史書評說中,歷任神子光輝偉岸的形象不同,琉旋鏡出身低微,相貌平平,形如侏儒,又生得瘦骨伶仃,處事圓滑,喜好投機,貪財慕色,市儈氣十足,卻又飽經人情世故。他本名趙剛,生於西牛賀洲東南內陸的一處偏僻村落,亂世之中,鐵蹄所到之處,盡皆失序,橫徵暴斂,飢荒橫行,人性凋敝。易子而食,析骸而炊者,亦不在少數。

昔琉旋鏡年尚不足十歲,寒霜某日,天光未亮,其父夜起磨刀,琉旋鏡聞聲而醒,便覺不對,彼時飢荒正鬧得厲害,為保果腹,村中住民早已不單是食用麩糠毒草,亦是連附近的草根樹皮都剝得個乾淨。甚至最後只得用陶土混著礦油和鹽烙製成餅饃,來抵禦腹中飢餓,而但凡是有其它出路的人,便大多不會選擇這種法子,因為一旦邁出這一步,便是幾乎與死人無異,不出幾周便會渾身潰爛而死,可即便如此,村中這般做的人,亦不在少數,雖說琉旋鏡原本家境還算殷實,不至淪落此等境地,但亦是糧絕。

既無炊灼事,何來行刀處?

為得是長鋒引頸,好尋個痛快?

琉旋鏡並不這樣認為,他家中雖糧絕,但卻還沒到山窮水盡的地步。

那又是為何?

琉旋鏡暗自思索著,他回想起近來父母種種反常的舉止,和望向他時變得愈發貪婪且獸性的眼神,猛然間,一個可怖的念頭在琉旋鏡腦中閃過,他強忍着軀體的顫慄,極為緩慢的從炕板上爬起身來,生怕驚醒了尚在枕邊熟睡的生母,隨即趁著夜色朦朧,自後窗翻出,奪路而逃,踏上了流亡之旅。

他改名換姓,倒也沒什麼特殊的寓意,只是單純覺得趙剛這名字太過土氣,便從過往讀過的話本中拼湊了三字,改叫琉旋鏡,還自覺風雅。

然而風雅,可當不了飯吃,半大個孩子,要想在這亂世獨自存活下去,便不得不捨棄良知,用盡一切手段,哪怕是偷雞摸狗,坑蒙拐騙,無所不用其極。

琉旋鏡四處輾轉,遇過不少貴人,亦遇過不少惡人,好在仗着他天性機敏,心思活泛,又肯捨得下面子,長袖善舞,左右逢源,每每撞見兇險之事,便總能遇難成祥,博得一線生機。

三五年時間過去,隨着喚龍聯軍於多次反擊神星城的圍剿中接連戰敗,元氣大傷,從而轉入暗處活動,戰事漸息,民生復甦,便不再有飢荒橫行。

於這場災禍之中,琉旋鏡靠着最卑劣、最為人不齒的手段活了下去,待劫波渡盡,他也再未曾回過那偏僻的村落,那昔日名為家的地方,而是憑着器具和技藝全靠偷師得來的機關傀儡術,在外獨自徘徊,成了一名遊藝者。

歲月流轉,人們好像也都忘記了,本就平凡至極的農家小子趙剛,而記住了身為傀戲師的琉旋鏡,縱然留下的,只是惡名罷了。

過往那段貧窮飢餓的日子,讓琉旋鏡即便是早已吃穿不愁,卻仍難改雞鳴狗盜的惡習,漸漸,某名傀戲師出現的地方,便有名門望族家中遭人偷竊,或是看客們會在不知不覺中失了財物,類似的消息甚囂塵上,長此以往,琉旋鏡便有了另外一個稱呼——傀偶賊。

二十五載后,穹歷千年,琉旋鏡旅居在隸屬於神星城的一座小城內,清晨起來,剛出住所,街邊便就湧出近千名全副武裝的神星城騎衛,將他團團圍住,為首者自稱千騎兵衛長,奉大主教之命特來請琉旋鏡到神星城一敘。

那千騎兵衛長自顧自的說着,琉旋鏡聞言,抬眼打量來人,雖說前者躬身俯首,眉眼低垂,行為舉止表現得極為謙卑,但自幼在外闖蕩,閱人無數的琉旋鏡又怎會看不出,那浮於表面的恭敬之下,眼紋和嘴角的一絲絲抽動,那竭力壓制的不悅與不屑。

況且眼下此等架勢,何來「請」之一說?

這近千名騎衛,哪怕折半,也足以將這座小城夷為平地,更別說對付本就武力不精的琉旋鏡,明面上的請,暗地裏分明就是脅迫罷了。

可即便明知是脅迫,琉旋鏡似乎也沒有什麼選擇的權利,只得跟隨一眾騎衛離去。等到了神星城中,他便直接被送入造物殿內,宣告成為新任神子,號曰朽靈,寓意身出槁朽,靈衍纖木,亮銀臂鎧賜下,亦隨其主,喚作朽靈巧機臂。

登任神子,重擔在肩,成為神宗千萬人的統治者,對於向來獨行的琉旋鏡來說,無疑是茫然的。

但隨着人們出於對新任神子的好奇,從而探究其過往,以致琉旋鏡的種種劣跡開始陸續被發掘出來,這份茫然,便就轉化成了更為強烈的焦慮。

「惡名昭昭的傀偶賊就是新任神子!」

「新任神子曾招致數家滅門慘案!」

類似或真或假的消息早已是散佈得神星城人盡皆知,面對愈發甚囂塵上的傳言,即便琉旋鏡奮力辯駁,大部分信徒亦是篤定心中所堅信的事物——造物主的抉擇,而持觀望態度。但只有琉旋鏡自己最清楚,謊言無論用何種精巧的辭藻去編織,去粉飾,去美化,終歸是虛偽的。

琉旋鏡對造物主毫無信仰可言,甚至因為幼年時的那場飢荒,根本原因就是神星城與喚龍聯軍多年交戰導致的,而對神星城,對造物主心懷不滿。如此這般,他自然也就無法邁入修習聖法氣的門檻,近而導致,象著着造物主恩賜的朽靈巧機臂也只能在造物殿附近喚出。

自知瞞不了多久的琉旋鏡本想辭去這莫名得來的神子之位,但依著神星城的規矩,造物主的抉擇擁有無上權威,即便是琉旋鏡貴為神星城的實際掌控者,也無可違逆,如此一來,換作常人便算是徹底陷入了騎虎難下的境地。

只不過琉旋鏡素來也不是個守規矩的人,離經叛道的他某日喬裝打扮,趁著月色朦朧偷偷溜出聖祈堂,打算連夜逃離神星城,可琉旋鏡身法平平,城中還是有不少守衛留意到他的蹤跡,但都礙於琉旋鏡的神子身份,沒人敢上前盤問。

就這樣,琉旋鏡行得一路平坦,直至前腳剛踏出城門,後腳便有數人自暗中竄出,向他圍攻而來。

一名劣跡滿滿的神子,即便是有造物主為其背書,可也是沒辦法讓所有人都信服的,尤其是琉旋鏡這種連夜出逃的行徑,則更被視作其背叛神星城的佐證,點燃了狂熱者心中的爆點,進而展開了對琉旋鏡的暗殺。

雖說有守城騎衛及時出手制止,但這場暗殺,終究還是廢了琉旋鏡一條腿,壞了肺腑,還險些讓其喪命。

傷愈過後,琉旋鏡便將自己封鎖在聖祈堂內,他那份自虛偽謊言中誕生的焦慮,便在這場暗殺過後,徹底傳化為恐懼,而這份恐懼,化作琉旋鏡心中永恆的夢魘,無時不刻的折磨著,摧殘著,直至他生命的終結。

而即便是琉旋鏡清楚神星城在神宗信徒心目中的地位,只要苟活在這崇墉百雉的高牆之內,按理說便不會再遭到暗殺,可即便如此,琉旋鏡仍不覺安心,這種擔驚受怕的日子,反倒是讓過慣了逍遙日子的他愈發想要逃離。而已然活成人精的琉旋鏡知曉,他今生若是想要活着走出神星城,唯有一計。

十分諷刺的是,心中對神星城本能抗拒的琉旋鏡,定下的計策,卻是要通過讓旁人認同他是神星城的一份子,從而徹底將自己神子的身份坐實,先保住性命,再尋個機會逃離出去,遠渡重洋,去外三洲過活。

世間高明無解的騙術,定是要先騙過自己,方才能騙過旁人。所以就表象來看,琉旋鏡比在他之前的任何一任神子都要勤勉。

他心中無德,行事卑劣,亦不吝惜名聲,卻事事以神星城為先,辦成了歷任神子數件想做卻又不敢做的事情,譬如:以武力強征,一統西牛賀洲。

十數教國,在琉旋鏡手中,一如戲中傀儡,遭其玩弄於鼓掌之間。

然即便是有如此經世之才,雄韜偉略,世人亦對琉旋鏡頗具微詞,神星城一眾高層更是趁其閉門不出,行事陽奉陰違,暗中密謀奪權,縱然如此,神星城可也唯有在琉旋鏡治下,方才有超越始神子時期的繁盛。

更加諷刺的是,這位中興之主,最終於惶恐之中,過勞而死,最終也再未見過那高牆之外的世界。

……

神子武裝之履甲,源出自神星城第十一任神子——弗朗西斯·阿爾伯特·奧古斯都。

阿爾伯特誕於神星城郊外一戶富庶的農場主家庭,其父早年間隨軍出征,立下不少戰功,官居百騎兵衛長,論功行賞時便被分得了幾百垧地,自此算是衣食無憂,但戰爭的血腥殘酷所給予人的精神創傷,卻是很難用物質來彌補的,即便是遠離人群,但魘夢間幾多舊友哭嚎,仍無數次的將他記憶拉回到那個他不願再記起的地方,折磨著阿爾伯特的父親,使他常有神志失常之舉,只能不斷通過烈酒來麻痹自己。

家主渾渾噩噩,一家生計的重擔就自然而然的就落在了主母身上,而阿爾伯特的母親本就是個寡言少語的人,再經如此,便是愈發沉默。

優渥的家境,缺失的教育,迷茫的信仰,父親的漠視,母親的無暇顧及,自身的天資平平,諸般種種不盡人意,共同造就了阿爾伯特說是溫柔卻更像軟弱到近乎怯懦的性子。

自打阿爾伯特懂了些人情世故,便在對他人的討好中卑微的活着,直到……他七歲的某天。

那日,正值涼秋,偶有陰雲,晨間陣陣犬吠,將一家人喚醒。昨夜喝到爛醉的老阿爾伯特,頭正痛得緊,聽聞犬吠,登時一桿火氣就竄了上來,踉踉蹌蹌的跑出門后,一腳便朝那狗腦處踏去,豈不料那老狗機靈,一縮脖子,前腿一躬,倒竄了出去。老阿爾伯特這一腳沒踏穩,落地后反倒崴了腳踝。

「你這狗東西!」老阿爾伯特痛聲咒罵道,剛想追打那老狗,耳中卻猛然聽聞,方才被犬吠蓋過的聲響。

蹄間三尋,逸塵斷鞅,卻齊整有序,渾然一體,由遠及近,愈發明晰,穿石裂雲,撼天動地。時隔多年,老阿爾伯特彷彿再度置身於戰場般,渾身止不住的顫慄。

「那是……聖殿軍!」老阿爾伯特驚愕道。

在猜測出來者身份后,老阿爾伯特當即拖着一瘸一拐的腿,向位於農場南側的地窖處跑去,抵達后,掀開鋪陳的瓦礫,頓時一股惡臭至極的腐敗氣息便涌了上來,老阿爾伯特眉頭一皺,一股異物感瞬間抵至喉間,他一邊不停咒罵妻子,一邊強忍着胃海翻騰鑽入地窖,而後順着瓦礫之間的縫隙偷瞄向北方。

所望之處,阿爾伯特及其生母聞聲走出門來,彼時近千名聖殿軍已至,眾人齊齊下馬,仰首挺胸,分列兩側,讓出一條通路,阿爾伯特視線盡頭,只見數十輛馬車正悠哉駛來。

少頃過後,自馬車群中陸續走下近百人,為首者是一名中年模樣的男子,身着白衣,披肩袖口處均有金絲刺繪成圖,盡顯華貴,手捧一幅濁灰長卷,緩緩向阿爾伯特走來,其餘人等則緊隨其後,途徑之處,聖殿軍盡皆俯首,就連戰馬都低垂著頭。

年少的阿爾伯特見到這架勢,怯生生的躲在母親身後,只敢側着臉偷瞄過去。

待那中年男子行至母子眼前,便緩緩開口道:「這位婦人,請問奧古斯都·阿爾伯特可是在此處?」

「這孩子就是。」阿爾伯特的母親輕拍着他的後背,意圖將他焦慮的情緒給安撫下來,目光卻飄忽遊離在人群之中,最終聚焦在那中年男子的面部,恭聲問道:「好大的排場,敢問您是城裏的哪位貴人?」

中年男子聞言,未等他開口作答,身後便有人出言幫腔道:「區區農婦,何敢造次!爾等面前乃是神星城大主教若望·保祿大人,還不速速行禮!」

阿爾伯特的母親聞言,身軀自是一震,忙將阿爾伯特拉至身前,正欲行禮,卻見那若望·保祿立馬俯下身來,急聲呼道:「萬萬不可!」

言罷,若望·保祿便猛地扭頭望向身後,鴟視狼顧,怒聲呵斥道:「是哪個沒規矩的東西!神子大人在前,幾時輪得到你多嘴?」

那幫腔者被這一喝,頓時雙膝一軟,癱跪下來,叩頭如搗蒜般,哀嚎道:「小的無禮!小的知錯!還望大主教饒小的一命!」

「呵!」若望·保祿聞言先是冷哼一聲,旋即發令道:「來人,把他給我拖下去,莫要污了神子大人的眼睛,順便……」

一聲令下,聖殿軍中便出列兩人,將那多嘴之人架起身來,而若望·保祿說着,站直了身子,將視線投向南方,意味深長的說道:「將那位朋友請來吧。」

「是!」

軍人行事,自是雷厲風行,麻利的將那多嘴之人拖走後,不時便一左一右駕着滿身臭氣的老阿爾伯特回來。

期間老阿爾伯特奮力掙扎,猶如潑皮無賴似的叫嚷着,如數家珍般的呼喝自己昔日的軍功,用來威嚇這些年輕一輩的聖殿軍,想讓他們知曉,即便是老狗,也還有幾顆尚未脫落的牙。

只不過與旁人那充耳不聞的模樣相比,老阿爾伯特叫嚷的愈厲害,便就顯得愈滑稽,直到他遠遠望見若望·保祿,方才逐漸沉默起來,待他來到後者面前,神色甚至變得有些慌亂,顯得有些手足無措。

若望·保祿卻並未看他,只是微微揚起頭,望向天空,用似是感嘆般的語氣問道:「你我是有多久未曾見過了,十年,十五年,還是二十年?」

而後視線猛然落下,一雙如鷹般銳利的雙眼直視着阿爾伯特的父親,問道:「譽嘉德·阿爾伯特·奧古斯都。」

老阿爾伯特見狀,連忙將頭扭向一旁,不敢與之對視,言辭閃爍間,說道:「大概……有十七八年了吧。」

若望·保祿見他這模樣,不禁一聲輕嘆,說道:「唉,當年在戰場上的兄弟們,不論是生是死都從沒有人怨過你,而你……又何必作踐自己呢?看看你現在,活像個行屍走肉,哪還有半分當年勇武的影子。」

老阿爾伯特聞言,連連搖頭,苦笑道:「如果濫殺便是你所認為的勇武,那我情願自己是個懦夫,若望……」

說着說着,老阿爾伯特掙脫開聖殿軍的束縛,挺直了原本佝僂的身軀,眼神卻依舊渾濁,直視面前人繼續說道:「若望,神宗變了,神星城也變了,變得妄自尊大,變得想要凌駕於萬事萬物之上。當喚龍聯軍不再現身後,這一場場只為清除異己的戰爭真的有意義嗎?那些殺戮,又何曾給我們帶來真正的安穩?那些……」

「住口!」若望·保祿怒吼道,那雙捧著長卷的手握得咯吱作響,眼中似是要噴出火來,可他依舊竭力平復心境,上前數步,對着擄來老阿爾伯特的聖殿軍兵士發令道:「退下!」

那一左一右兩名聖殿軍兵士聞言先是瞥了一眼老阿爾伯特,后似是有些不情願的應道:「是!」

隨即各自退回隊列之中。

若望·保祿就此再度上前數步,俯身在老阿爾伯特耳邊,用只有他們二人才能聽見的聲音說道:「褻瀆聖戰,還是當着聖殿軍的面,你應該明白會是什麼下場,救你一命,昔日欠的情分算是還清了,但從今日起,你若是不想連累你的孩子,便不要再說這些話!」

言罷,若望·保祿用肩膀猛地將老阿爾伯特撞開,繼續向前走去,後者則一個踉蹌,失魂落魄的坐倒在地上,冷汗瞬間浸透全身。而他背後,待得若望·保祿朝阿爾伯特走近些,後者因為怕生,繼續朝母親身後躲藏,若望·保祿見狀便直接用手肘將他母親撥開,只余他一人在面前,旋即單膝跪地,隨手中長卷伸展宣讀造物主聖諭,授任弗朗西斯·阿爾伯特·奧古斯都為神子,號曰遙幻神子。

聖諭楔文書道:

疾兮,遙兮,彌音有期。

風兮,幻兮,瀟森無依。

隨若望·保祿念出最後的字句,聖諭直接化作一道流光,包裹住阿爾伯特雙腳,少頃片刻,光芒散去,亮銀材質的履甲出現在眾人眼前,此物亦隨其主,名喚疾風遙幻履。

直到這時,場間人方才知曉,原來若望·保祿口中的神子,竟是這不足教數之歲的孩子。

「稟奏神子大人,我等辦事不力,聖諭又來得匆忙,繼任大典尚在謀划之中,還望神子大人能在此地稍作停留,待我等無能之人多做幾日籌備,屆時再迎神子大人入主神星城。」

「哦……」阿爾伯特隨口應道。

在眾人或質疑或詫異的眼神注視下,阿爾伯特正用他那滿是孩童好奇心思的雙眼打量著疾風遙幻履,這是他一生所見過最絢麗的色彩,因為直至他入主神星城前間隔的數日,不僅平常沉默寡言的母親對他多了幾句關切,甚至連父親也不再酗酒,只不過行為依舊怪異。

在若望·保祿等人離開后,老阿爾伯特便終日倚在門前,在石階上磨著一柄滿是銹痕的柴刀,連兒子被聖殿軍接走時亦是如此。

那天,阿爾伯特心中滿是希冀,他雖然年幼,但也隱約知道成為神子究竟意味着什麼,所以離開時,興奮得都未曾回頭望上一望。

人就是這樣,面對迷霧重重的前路,大多數人卻只能看見高高在上,遙不可及的太陽,幻想自己是天際之間的飛鳥,可以一飛衝天,直上雲霄,然而實際上,誰人又不是行者?

很明顯,弗朗西斯·阿爾伯特·奧古斯都並非那一朝得勢同風起,扶搖直上九萬里的鯤鵬,甚至連雛鳥都算不上,他只是一匹孤身踏入權力洪流中的羔羊,面對如豺狼般貪婪無度的權貴,縱然是神宗名義上的掌權者,也難逃的剝皮拆骨的厄運。

只可惜那羔羊因為年幼,始終未能參悟,神星城早已經不是神子的一言堂,即便有若望·保祿從旁再三告誡,除非有他在,否則不要輕易邁出聖祈堂半步。但對未知的渴求從來便是少年心性,使人愈發想要阻止,便愈發會適得其反。

藉由疾風遙幻履的神通,阿爾伯特常常能趁守衛不備,以迅雷之勢偷偷溜出聖祈堂,於城中玩樂,因所見之人皆對其俯首稱臣,漸漸地,阿爾伯特為這種不必再順從他人的暢快所陶醉,同高層議事時也愈發隨心所欲,日漸驕橫。

直至那日,繼任神子剛滿兩月,本應留宿在聖祈堂內的阿爾伯特徹夜未歸,晨議時察覺不對的若望·保祿急忙遣人去尋,而當阿爾伯特被人發現時,他的身軀早已被十數枚精鋼製成的長矛刺穿,釘在神星城的外牆上,死狀凄慘。

很快,神子遇刺的傳聞便不脛而走,待這死訊傳到老阿爾伯特耳中時,那柄一直在磨的柴刀也已經十分鋒利,他在屋中翻箱倒櫃,找出他那件早已被蛀蟲啃噬得滿是孔洞的戰服,披掛在身,離家而去。

自那以後,神星城內陸續有人離奇身亡,但四洲內卻再無人聽聞過譽嘉德·阿爾伯特·奧古斯都的訊息。

…………

書接七重海。

螭吻藏匿於忒浮亞身前,堪堪躲過已然失控的李羽霜的一擊后,本欲探出頭去,一窺海島形勢,卻不料他掌間稍加用力,那被吐息光柱集中的手指,瞬時便碎裂開來,而後化作飛灰,隨風而逝。

螭吻見狀,眉頭緊鎖,他深知自己若是滯留於此地,則必然會再度受創。

「早知如此,我便不應貪功!」

螭吻心中既悔又惱的說道,只見他大手一揮,召來虎鯊七齒,踩在腳下,瞧著面前無法動彈的忒浮亞,螭吻越想越氣,所幸一腳蹬在前者胸口,口中痛罵道:「去你娘的!」旋即化作流光,潛入海中,朝遠處遁去。

臨行時,螭吻一心想着能否有法子可使斷指重生,走得匆忙,卻未能留意身後,異變再起。

上一章書籍頁下一章

羽落驚蟬夢浮生

···
加入書架
上一章
首頁 修真仙俠 羽落驚蟬夢浮生
上一章下一章

四洲行 神武映風華 千古盡離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