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末

夏末

八月的波士頓天氣晴朗,機場入境大廳里熙熙攘攘。

往返於某旅遊勝地之間的航班抵達不久,乘客們帶着被**陽光親吻過的棕褐色皮膚歸來,個個都是一身長途旅行后的疲憊。玻璃幕牆外的驕陽似乎能烤化世間萬物,各種語言、各種口音交織成一張無形的網、一個無形的漩渦,將因為飛機晚點而煩躁的人群牢牢束縛住,幾乎無所遁形。

在這種如布朗運動般的人群里,懶洋洋行進的年輕女子大概是不多的悠閑例外之一。

帆布波鞋、牛仔短褲、長發梳成馬尾、頭上掛着新款耳機,她的學生身份一望可知;但若不細細觀察,很容易忽略那似乎過於輕盈的腳步。在周圍或黑或白但總之人高馬大的旅客映襯下,她不僅顯得嬌小,更是顯得過於來去自如了。

默默背誦著中學課本內容,何錦書輕輕吐出一口氣,抬頭凝眸看向幕牆外熟悉又陌生的藍天,一瞬間陷入了茫然。

與嬌小的身軀相比,她的旅行箱未免過於巨大。東方古典式的清秀面容、象牙白肌膚泛起的淡淡紅暈,與黑夜同色眸子裏的一絲迷茫,很容易就在人心目中營造出不堪重負的柔弱形象,那份憂鬱之色則將氣氛渲染到十成。「春夏的鮮艷,冬的蒼白,觸動我迷惘的心以憂鬱,而歡快,不再,哦,永遠不再!」

直至得到是否需要幫助的詢問時,何錦書才自發獃中驚醒過來,連忙委婉但態度堅決地謝絕了這一好意。

一半是出於禮貌,一半則是習慣了自力更生。雖然柔弱外表能激起男性的保護欲,但這些人如果看過她在一秒之內面無表情剪下老鼠腦袋、手起刀落處理實驗用小白兔,大概觀感會有所改變?

有點壞心眼的這樣想着,她對好意的男士報以最溫柔和善的歉意微笑,加入等待過海關檢查的隊伍。

「何……錦……書,24歲。」

吃力地念出拗口姓名,巨熊似的邊防警抬頭來看她。「——中國人?」

錦書眨眨眼睛。「是的。」

「啊,請不用緊張。你們的皇帝上個月來訪問過,我還去爬過你們的長城……歡迎回來,常春藤學生。」熊警察善意地笑了,揮手放行,藍色目光已越過她投向後面的人:「下一位!」

輕輕鬆了口氣,錦書的笑容在綻放到一半時卻倏然卡住了。

小巧的鼻尖微微沁出細汗。當着詫異的警官,她只能抬起手腕,以盡量平穩的口吻對手錶發出一條意味不明的德語口令:「……該醒了,楊提督!」箱子在瞬間重新運轉裕如。錦書正要試圖趁人不備溜走,身後已暴響起一聲吼叫:「freeze!laydownyourtrunk!」

錦書立即露出最為安全無害的純良表情,從善如流地乖乖站住。

事實是她只不過使用了以藍牙語音技術操縱的自動化行李箱、而箱子的滑輪因為驅動問題卡住、需要相應口令才能重啟、口令只是她本人的惡趣味而已……

開箱檢查之後,即使箱子裏只是衣服和各色零食,安檢人員依舊半信半疑,看着她的目光仍然像是在審視潛在恐怖分子。反覆演示著這個小裝置的功能,錦書哭笑不得地解釋著,越解釋越覺得自己處境荒謬。

——正常人誰會在普通箱子上加裝無線語音遙控動力裝置?為什麼上機安檢沒查出來?即使她的初衷只是「為了省力氣」,經歷過9•11的警察們仍然不能完全相信她的辯白。

折騰良久,錦書才終於得以重返自由的陽光之下。

充滿重重詭譎的十天熱帶海灘之旅,到此結束。

休息了兩天,錦書特地早起,坐飛機去了華盛頓特區。

她媽媽昨晚上給她打電話讓她回家,卻沒說原因所在。但聽母親愉快的語調,想必也不是壞事。航程十分短暫,錦書只好嘆了口氣,把遊戲機塞回包里。

半年沒見的母親還是老樣子,只不過把以往的盤髻剪成了齊耳短髮。何夫人皮膚極白皙細膩,一雙眼睛澄明有神,走到哪裏都能吸引一片目光,望之不似五十多歲,倒似剛交不惑。她伸手來捏了一把錦書的臉,滿意的頷首:「胖了點,沒白浪費你爸的國際長途電話費。」

錦書心虛地摸摸臉頰:「這麼明顯?……我在那裏一天都是吃四頓飯的。」

母女兩個說說笑笑之間便到了家。所謂大使官邸,其實是全大使館工作人員的住處,何大使當年帶着妻女上任也只分得一套兩室一廳,狹小到讓人看了想嘆氣。

「小錦你現在還是貧血?上次體檢結果出來了沒有?」

錦書系著圍裙幫母親剝豌豆殼,不在意的點頭:「只是輕度的,沒什麼關係……」

「怎麼沒關係?」母親柔和的聲音頓時提高,豎起眉毛伸指戳著錦書的腦袋:「你從小身體就不結實,我們在英國那幾年你三天兩頭的感冒發燒,我和你爸之所以讓你學醫,就是為了讓你能顧好自己的身體,你看你瘦成什麼樣子了!你跟你爸你哥哥,一個比一個叫我操心!」

母親雖氣勢咄咄,實則全是出於關心。錦書固然知道這個,仍是連連告饒:「行了媽,我自己是學醫的我知道什麼有關係什麼沒事……」

何夫人這才稍微消了點氣。「下午吃菠菜豬肝!我待會給你熬道豬肝白果粥。」

過了半個小時,何大使打電話回家,問自己是否把某本書丟在了家裏。錦書當下自告奮勇去送材料,臨走前她媽媽又往女兒嘴裏塞了把據說能補鐵的蜜棗。錦書就咬着滿嘴的棗子往辦公區走。她把材料交給父親的助理,得知父親正在會客,便不過去打擾。

住宅與辦公區之間,有一道密閉走廊相連。窗外有片不算開闊的草地,周圍環繞着橡樹、楓樹和銀杏樹,陽光肆無忌憚的直灑下來,把橡樹葉鍍上了一層金亮光芒。錦書把手指貼在玻璃上試了試,連玻璃都是溫熱的。她在窗前駐足,不知為何忽然想起了西瓜汁冰粉,在國內念書時最熱愛的甜點,學校食堂里一塊錢一碗的美味……

錦書歪著頭看向窗外碧綠的濃蔭,遐想着燕京國立一中里的蟬鳴槐蔭,食堂里各色層出不窮的小吃點心,好生神往,很是發了一陣故國之思。

正飄飄然的神遊天外,卻無意間踩到了一攤水痕。高高的鞋跟在光可見人的地板打了個滑,地心引力如一隻無形之手,將她身體重心扯離平衡。錦書措手不及的踉蹌兩步,奈何周圍毫無借力之處,只得眼睜睜看着地面慢鏡頭似的越拉越近……

抱頭、側翻還是乾脆閉眼?

錦書只來得及想到對策,卻來不及做出選擇。但預想中的鈍痛並未如期而至,風箏似的晃了幾晃之後,她跌到了一條溫暖堅實的手臂上。拖着那人向前踉蹌半步,她的一聲尖叫還含在嘴裏,兔起鶻落之間,已然太平無事。

錦書驚魂甫定,心有餘悸的扶牆喘口氣,臉上方慢慢洇起血色。鼻端有淡淡的松木香。她瞬間意識到自己還靠在別人身上,連忙退開一步,對那人輕聲道謝。

救命恩人是個約莫二十五、六歲的青年男子,戴着一副眼鏡,斯文清瘦,卻能在電光石火之間把錦書攔腰擋住,免她五體投地之苦。她抬起頭,只能看見一粒珍珠母貝光澤的領扣。大熱的天氣,那人卻一絲不苟的穿着白襯衣,望之清爽乾淨。聽到她的感謝之辭,恩人低頭看了一眼錦書,烏眸里隱隱有清淺笑意。

「不客氣。你剛才扭到腳了,送你去看醫生?」

「……沒有!」錦書嚇了一跳。她從沒有過度麻煩別人的習慣,這時幾乎是下意識的否認。「這位先生,真的不用麻煩你了。」似乎要證明自己沒事,她還平穩地走了一步。

似乎看出了受助者的窘迫,那人嘴角一揚,禮貌地不再堅持:「那麼,恕我失陪。」

方走兩步,他忽又回頭說道:「你的腳是舊傷,平時要多加註意。」

等那如北地雪松般筆直的身影消失在走廊拐角,錦書才苦笑着蹲下,倒吸着涼氣掏出手機。這已經是她今年第三次崴到腳,何夫人接到電話立刻趕過來把女兒救回去,找冰塊給她做冷敷。錦書纖細的腳踝腫起來,裹着毛巾只覺得麻木的疼。

七年級時,她在花滑比賽中慘烈的摔了一跤,從此左腳落下了習慣性扭傷的病根。何夫人一邊數落她一邊給她找拖鞋,又把錦書換下來的短袖娃娃衫和半褲丟進洗衣桶。看見女兒垂頭喪氣的樣子,還是不忍心,去廚房搗鼓一陣,端給錦書一杯香蕉酸奶冰沙。

等到何大使晚上回家吃飯,看見不得不扶牆單腳跳的女兒狼狽境遇,心疼之情溢於言表,又忍不住教訓她幾句。雖然在外交工作中以「溫和的強硬派」知名,但他在家一貫是唱白臉的角色,對女兒更是溺愛無方,說教實在沒什麼氣勢。錦書偷偷做個鬼臉,顧左右而言他:「媽媽你有什麼事要告訴我么?」

「啊,我倒忘了,都是被你給氣的。」何夫人從廚房端出豬肝湯,「你哥哥明年要結婚了。」

錦書瞪圓了本來就不小的眼睛,震驚說:「——啊?!」

「把湯都喝了。」先命令錦書喝湯,何夫人在桌邊坐下,「他眼看要奔三十歲,一直嚷嚷什麼匈奴未滅何以家為,好在還有人能管住他。那女孩子比你大兩歲,我見過照片,人很不錯。等新年我和你爸去見見親家,也就該商量婚禮的事了——你這是什麼反應?!」

錦書一咧嘴,趕緊低頭喝湯:「沒,就是有點震驚所以僵硬了……」

她哥哥畢業於格丁根大學法學院,此後就在慕尼黑一間律所里做律師,春風得意得很。當年總扯她小辮子欺負她的哥哥,總算也要結婚了么?

錦書悄悄看看父母的表情,然後偷笑,低頭吃菠菜——

飯菜很簡單。除了菠菜燒豬肝、錦書的白果豬肝湯,只有涼拌黃瓜、香煎魚乾。錦書邊吃飯邊繪聲繪色的講熱帶海灘風光,倒把父親逗得莞爾,又被告誡吃飯時說話會肚子疼。她想趁母親不備,把豬肝撿出來給父親吃;結果被母親明察秋毫地發現,父女兩個都被大大數落了一頓。在父母眼裏,她似乎從沒長大,一直都是那個梳着羊角辮的小女孩兒。

錦書在父母身邊住了兩天,養好了腳才回波士頓。一位要開小店的朋友要回國結婚,她橫豎閑着,就自告奮勇來幫着看店。她幼年的理想之一就是開家精品店,這個理想如今漸行漸遠,卻始終沒有消磨。

小店面積不大,出售各種精巧的中國小玩意兒,也代售杭州絲綢,甚至還養了只小貓。錦書高坐在櫃枱后,只覺得萬分新奇。連她的室友瑪麗也好奇跟了過來。第一天晚上關門結算,進賬居然比賬目上以往的成績漲了三成。

錦書以極大地熱情照料著這家小店,初戰告捷,兩人都興奮起來。儘管這錢不是自己的,但仍然教她們滿懷成就感。此時正是午間最炎熱的時分。路上不見人跡,竹簾放下一多半,木地板上便留下清淡搖曳的花紋。錦書一時淘氣,接過一次性的紙咖啡杯去擠了個雪糕球,「看,雪頂咖啡!」

瑪麗失笑:「你總是能做出一些鬼玩意。」

這時幾乎萬籟俱寂,除了偶爾經過的汽車,靜悄悄的竟不似白晝。竹簾低垂,小店裏光線明明暗暗搖曳,一台老電扇吱吱呀呀的轉着,把空調機製造的冷風攪動出一絲微瀾。瑪麗吃飽喝足,聽了一會舒緩的民樂,困意上來,支吾了兩聲居然倒頭便睡了過去。

連推帶撓后未果,錦書只好獨自坐在藤椅上看店。左手端杯冰茶,右手懶懶地翻書。雖則半懂不懂,總是聊勝於無。從本科開始選修至今的東亞文學課程,總算讓她的中文讀寫不至於貽笑大方。

「……一語未了,只聽外面一陣腳步響,丫鬟進來笑道:『寶玉來了!』黛玉心中正疑惑著:『這個寶玉,不知是怎生個憊懶人物、懵懂頑劣之童?』倒不見那蠢物也罷了!心中想着,忽見丫鬟話未報完,已進來了一個年輕公子。」

錦書看的有趣,竟沒注意到有人推門進來。

那人逆光而立,身形瘦削清冷。錦書眨了眨眼睛,先認出那雙波光流瀲的眼,記憶與眼前的人才慢慢重合。

「……是你?」牛bb小說閱讀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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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民皇妃:仙履心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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