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四章 人生在世

第一百一十四章 人生在世

九王府如今住的是先王的十七子,並十七王的生母太妃娘娘,還有太妃娘娘母家的幾個侄女。

孩子們還小,因此平日裏也會有師傅來教授她們功課。

這一日,恰好師傅檢查她們的作業,師傅低頭看了一眼川瓊的作業,從她身邊面無表情的走過。

西靈翁主伸長脖子,看了一眼她的作業,抿住嘴暗笑。

等到夫子離去,她才笑出聲,孩子們坐在一起說話。

身邊是收拾紙墨筆硯的小廝。

她一把拿過川瓊的墨跡,道,「大家瞧瞧川瓊的字,像是雞爪子撓了一樣,哈哈哈哈哈……」

孩子們聚在一起,圍在一旁笑。

她微抿住嘴,什麼也說不出來,眼圈紅了一圈,很快恢復常色。

「我見過下人們記賬,寫得倒是比這個還好,你這字比不入流的人還差勁啊,川瓊妹妹。」

她雙手抓緊衣角,眼睫微顫。

「這小女孩人品不可,我去教訓一番她。」雨師括站在遠處說。

宇文訣靜靜地看着那個跪坐在地上,始終直起腰的瘦弱女孩,和小時候的他莫名相似。

孩子們很快走完了,只剩下川瓊。

一隻手拿過她桌邊的紙張,嘖嘖兩聲,「確實寫得不好。」

川瓊看也沒看他,依然獃獃地坐在一邊,盯着一邊草地里的野花。

宇文訣見她不理自己,揮筆寫下一行詩,花月一時明,青衣伴孤燈。

川瓊這才抬起頭看他。

他笑了,「原來我比你寫得好,你才會看我啊?」

他跪坐在她面前,「你的瓊字,是瓊花的瓊?」

她只是看着那行詩。

宇文訣見她又不理自己了,摸摸鼻子說,「你想知道怎麼才能寫得和我一樣好嗎?」

川瓊抬起眼,目不轉睛。

「你就照着我這一行詩,先模仿我的字跡,練……約莫一個時辰。」

川瓊眨眨眼睛,低頭又看那詩。

「你不信我,那我走了。」宇文訣拍拍衣服。

他轉身隱入了一邊的假山叢中。

放輕腳步等待在一邊。

一個時辰過去了。

川瓊手中抱着一摞紙。

從假山旁邊一過,宇文訣伸手擋住她的去路。

「我說讓你練一個時辰,你就練一個時辰,真是個聽話孩子。」

川瓊站在他面前,抬頭看着他,她不說話時,靜靜看着一個人,彷彿眼睛裏就只是裝了面前一個人。

宇文訣被她看得渾身不自在,「我逗你玩的,你練習我的字,最多只能和我寫得一樣,你得練習名家的字帖。」

他接過她手中的紙張,「這些,都沒有用。」

川瓊點點頭。

他忽然一驚,「你剛才是和我點頭嗎?」

她又輕輕點了一下頭。

「這樣吧,我幫你找字帖。」

雨師括本想睡個午後安靜的小覺,被宇文訣拉起,滿城跑。

最後兩人買了幾十本字帖。

「阿訣,你買這麼多字帖幹什麼?」

「有用。」他也不告訴他。

第二日夫子離開,宇文訣又來了。

他把那些字帖放在她手邊,「你看看,喜歡誰的字,就從誰的字開始練,等你都練完了,寫着寫着,就有了自己的字體。」

川瓊點點頭。

她找了本柏雙青的字帖,著了墨慢慢臨摹。

宇文訣坐在她身邊,問道,「你不會說話嗎?」

川瓊放下筆,專註地看着他。

他沒見過這樣正眼盯着他臉看的女子,清清嗓子道,「是不是生氣了?」

川瓊搖頭,用筆寫下,「否。」

「上一次,我問你是瓊花嗎?」

「是。」她拿起筆寫道。

問了半日,只有是和否兩個字。

她會寫字,可她也只是願意回答別人這兩個答案。

「你會說是這個字嗎?」

川瓊搖頭。

「不會說一個字?」他長嘆一口氣。

他沒有注意到,他對於她,有一種特殊的憐憫。

「我說給你聽。」

川瓊把筆掛在一邊,捧著下巴看他的唇。

「是。」

見她沒有反應,宇文訣又說了一句是。

她還是什麼反應都沒有。

他有些泄氣。

「我聽皇伯說,你四五歲的時候說過一次話,還叫了父王,但是後來就不說話了,這樣看來,你其實是會說話的,對嗎?」

川瓊沒有點頭,卻也沒有搖頭。

他抿抿嘴,又說,「是。」

「這個字,很簡單。」

「你看我的嘴巴。」

「是。」

「是。」

……

他簡直要把這一輩子的是,都要在這一天給說完。

大概在說到幾百遍時,川瓊忽然伸出手,把手指點在了宇文訣正在說是的嘴唇上。

宇文訣耳邊霎時寂靜無聲,她的手指停在他唇上,黑白分明的眼瞳盯着他看。

須臾,川瓊放下手指,學着他的樣子撅起嘴巴,只是發不出聲音。

她滑稽的動作一下逗樂了宇文訣。

川瓊扶桌而起,就要逃跑。

宇文訣連忙扯住她的衣角,倏而又放開,「對不住,不該碰到你,我是,不對,我不是故意笑話你,只是看你可愛,忍不住。」

她又坐下,認真地看着宇文訣說那一個字,來來回回說是。

教了半天,宇文訣還是沒能教會她。

他嘆息,「難道是你對這個字不感興趣?那我們學這個字。」他指著否字說。

「否。」

「否。」

「否。」

……

她還是沒能學會。

宇文訣緩緩點頭,「我知道你也需要一點時間,我相信你能做到。」

川瓊又低下了頭。

「別泄氣,笑一笑吧?」

川瓊又笑了笑。

她一笑,宇文訣也禁不住跟着她一起笑。

其實,他沒有信心教會她說話,只是他觀她在別人詆毀她時,張開嘴。他看穿了她,很多時候她都想開口說話,只是,她不會。

就在她這樣一笑中,宇文訣似乎嗅到了四月春花的氣息,原來這園子中,藏滿了春日的花兒。

他明明不喜歡虛弱的女孩子,覺得沒用,可當他看見她從轎子裏伸出纖細的手腕,恐懼地走在街道上,當他看見她蹲在花樹下,拿着木枝尋花種,他忽然有一種想要保護她的衝動。

這樣專註地看着你,眼睛中充滿信賴的光芒,像她這般的女孩子,是值得被人保護的,宇文訣認為。

在他過去的時日中,漸漸過去的歲月中,他慢慢明白了這個世界並不是那麼簡單可以對付過去的,很多時候,一點點快樂要用很大的代價去換,信賴也好,傷害也罷,或許還有欺騙和謊言,人活着,總是免不了受傷。

可是,他面前的這個女孩,笑起來溫暖得像是一縷陽光,絲毫看不出她的悲傷。

她若是真的像雨師括聽說的那樣,脾氣古怪、喜怒無常,有喜歡遷怒於下人,她身邊的小廝和侍女,絕不敢任意對待她,可她那日,被一眾人推搡,臉上只有恐懼和無奈,半分憤怒也瞧不見,她似乎已經是對這樣的行為習以為常了,那些人對她這個不能說話的小女孩任意欺凌,她也容忍下來。

川瓊笑得傻裏傻氣,她只在第一次見到他時防備着他,在他把花種子放在地上給她,那之後,她便相信了他。

她真的是,很容易相信別人的好。

宇文訣迷迷糊糊說,「真是個小傻子。」

桌上的畫,只畫了一半,人也只是清醒一半。

付康兒輕輕吁一聲,呼退了左右。

她輕輕抽走雨師律手肘下壓着的畫,抽了一半,雨師律忽然一把掐住她的脖子。

「你想從孤這裏奪走她?!」

他又喝醉了,是為了她。

披頭散髮,這個雨師律,不是她年少時街上一見鍾情的那個瀟灑少年了。

付康兒還記得,她生下第一個孩子,雨師律抱着孩子對她說,「無論如何,他只有她這一個正妻。」

他做到了,果真是她做了大妃。

可是,他忘了把心給她。

這麼多年,她在他身邊,他也只是視而不見。

相敬如賓又如何,他聽不見她見他時的心跳聲。

她也恨自己,有了大妃的位置還不滿足,她竟然還想要他的專寵,可是,她忘不了雨師律衣角上的清歡花香。

她其實不恨聶蘼蕪,她恨的只是自己,付家滿門抄斬,她第一刻想到的竟然是,付家究竟會不會連累到九爺。

她忘了,他如今已經不是九爺了,而是東胡王。

可是,燈火闌珊下,她此刻不後悔毒死聶蘼蕪,她站在聶蘼蕪身後看她死去,那是她能想起最快活的一瞬。

她忍受不了,雨師律看着聶蘼蕪的眼神,她每每望見,心如刀絞。

也因為這件事,和她作對大半輩子的玉箏,也成了她的人。

如果是她們都是關入籠子的金絲鳥,那她一定要啄死主人最愛的那隻。

說到底,還是玉箏聰明,處理的聶蘼蕪的屍體。

所以,現在提到聶蘼蕪這個名字,這便是宮中的禁忌。

一個生產完不到半月的人,清晨起來,整個東胡皇宮都找不到她的蹤影。

雨師律只能想到,她被那個人接走了,被那個白紗覆面的男子帶走了。

這樣一個驕傲的人,絕對原諒不了聶蘼蕪。

他不會想到,那個女子,已經死在了她手下。

玉箏聰明又怎麼樣?她沒有膽子去殺了聶蘼蕪。

聶蘼蕪武功高強又怎麼樣?她不還是沒有保護自己的本事。

她們一個都不是她的對手,多年之後,看看笑到現在的是誰?

還是她,付康兒。

她已經贏了。

雨師律以為她只是個莽撞的蠢女人,他只顧著防備玉箏的恨意。

她偏要給他一擊,奪走他的心頭好,佔據本來就屬於她的位置。

付康兒把畫像舉起,對着醉醺醺的雨師律問道,「這是誰?」

她心知肚明。

「這是……我的命。」

「哈哈哈哈哈哈……」付康兒笑個不停。

「那就還給陛下吧。」她把畫丟在桌上。

「可是……陛下的命,沒有了……」

「住口!」雨師律抱起畫。

奪人之愛,原來她這樣喜歡。

十三年過去了,那位故人怕是也只能和他夢中相見,付康兒對於這個結果十分滿意。

更讓她喜悅的是,那賤人生下的孩子,是個啞巴,一句話都不會說。

天道輪迴,也讓她聶蘼蕪吃了一次苦。

她輸了他的心,贏得卻是半世安寧。

那些舊夢,都已經掩在時間的塵埃中。

宮人在門外低聲稟告,「娘娘,四皇子求見陛下。」

「陛下已經歇著了。」付康兒扭頭看了一眼沉睡的他。

片刻又道,「叫他在殿外等候,我去見他。」

「依。」

四皇子雨師清覓行了個禮,把一邊宮人手中的紙張遞給大妃娘娘。

「這是什麼?」

「是……兒臣今日的作業。」

她略微翻開,「怎麼拿來給你父王看?」

「因為,父王說我囑文最差,叫我拿來新的一篇給他看。」

付康兒忍不住笑,什麼樣的母親就有什麼樣的兒子,這樣一個沒用的孩子,以後也成不了氣候。

「行了,明日再來吧。」

四皇子又規規矩矩行了個禮,跟着宮人離開了。

回到了母妃宮中,嚴良人正在一邊等候。

「你父王又訓你了?」

四皇子搖頭,「我沒有把作業給父王看。」

嚴良人一急,「怎麼能不給他檢查,他昨日就訓誡了你!」

「是因為大妃娘娘在那裏,她說父王已經歇息,叫我明日再去。」

「哦,如此。」嚴良人點點頭。

從身後拿出一個籃子,一打開,裏面是一條肥厚的石斑魚。

蒸得芬香撲鼻,四皇子坐下道,「母親哪裏找來的魚?」

「日供里當然沒有,這是……哎呀,反正你吃就是了。」

「母親,父王說,你前些時候吃得積食了,不叫你吃這麼多。」四皇子坐在一邊,夾了一塊。

「你吃不吃?不吃,我一個人吃完。」

「吃。」

母子兩個,大快朵頤,吃完了一籃子蒸魚。

摸著滾滾的肚子,四皇子說,「我聽正殿的主位,薔娘娘,她說,您沒出息,天天就知道吃。」

嚴良人拍了一下他的腦袋,「那你還吃得比我多呢!」

「母親,我在長身體。」

「那我……我要補補身子,前些時候生了病。」

「您是吃多了才生的病。」他無奈。

「總之,咱們就吃吧。」嚴良人道。

她把東西收拾起來,「這樣活着,有什麼不好,人啊,不能太聰明了。」

「母親,你在說什麼?」

「就是說,喜歡吃就吃,人生在世能幾時快樂,別等到有一天做了餓死鬼。」

「我們怎麼會做鬼呢?」

「反正你記得,不要比你哥哥們做事做得好,騎馬射箭也是,母親不求你得什麼榮光。」

「是,兒子記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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鳳狼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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