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一章 狐狸面具

第一百一十一章 狐狸面具

南魏。

凝大人見宮中吳大監拿着聖旨而來,急忙叫下人幫着穿起大服,一路迎接。

前去迎接了四五里。

凝大人見了吳大監,連忙深深打恭道:「不知聖旨下頒,上使遠來,迎接不周,望乞恕罪。」

大監拱手道:「皇命在身,不能施禮,到府相見罷了。」

凝大人見他捧著聖旨,一堆人步行一路到府中,請大監下馬,迎入了中廳。

大監將聖旨供在中間香案前,叫凝遠山下拜行禮。

拜畢,凝大人向著大監施禮。

廳上供著聖旨,不便行禮,便請大監在旁邊花廳說話。

凝遠山請大監上座,他笑說道:「凝大人恭喜!令嬡已為良人,異日發彩,今日奴才豈敢越禮啊……」

凝遠山只當作不知,說道,「老公公是皇上股肱,平日在朝,眾人也不敢僭越。」

大監坐下,皺起眉。

只聽凝遠山道,「小人已龍鍾衰朽,蒙皇上聖恩,容盡天年,今日不知公公有何欽命,望公公明示。」

「有人奏知皇上,說老太師的**幽閑貞靜,容色絕佳,特命臣到此,徵聘令愛為良人娘娘。」

凝遠山聽罷故作大驚道:「小人無子,只有此女。資質陋鄙,不敢蒙聖心眷顧。再者,小女已經許聘,不日成婚,還望公公垂愛,上達此情,小人永不忘恩。」

大監聽了大笑,「老先生身為大臣,如何能不知國律,聖旨怎可違背?令嬡入宮,可以侍奉陛下,這是千載難逢的機會,旁人想要請求都不一定可以做到,您卻苦苦推辭,難道令嬡許配的人,比當今聖上還要出眾?天子之尊,血脈之貴,平常草莽如何比得上。」

「這……」凝遠山啞口無言。

「您若是執此言,朝廷上下聽聞此事,將陛下的顏面置於何處?聖恩既出,您願與不願,也無人強迫,來時陛下也只是說望您深思,奴才回良渚復命就是,何苦在這裏和您費口舌。還請自行定奪,凝家未來的聲望,可就寄托在令嬡的身上了。」

說完,起身要走。

凝遠山聽見他說出話,心中着急,又說到家門聲望,越發驚惶,見大監不顧起身,連忙扯住,凄然道:「聖旨誰人敢抗違不從?可臣也要與小女商量定下。還請公公從容在這裏住幾日,感激不盡。」

大監這才笑道:「您若是應允,倒真是家門福氣。」

又坐下喝了幾口茶。

凝遠山說:「小人進去,與小女商量,不便奉陪。」

這一日,聽聞宮中傳來的消息,凝家的夫人**早已吃驚。

一會兒,又聽說宮中來的大監奉了聖旨,定名來選**。

凝夫人驚得心碎,凝**也嚇得魂飛。

母女大哭,心中還指望凝大人可以挽回。

如今見父親接了聖旨,與大監相見,凝**忙叫侍女出來打聽。

侍女晨蕊伏在廳壁后,細細**兩人的對話,回去見了夫人**,只是大哭,說不出話來。

凝**忙問道:「父親與大監是如何說的?」

丫頭放聲大哭,「**,不好了。」

然後就繪聲繪色地說起老爺如何回他,大監怎樣發作,逼迫老爺應允。

還沒有說完,凝遠山也哭了進來,對凝敏芷說道:「我生了你一場,本來指望你送終養老,誰知有人將孩兒容貌圖像送入了宮中選拔的美人中,今日宮中來的大監口口聲聲說皇命聘選入宮,為父不敢違逆。你今一去,今生今世,我一家人怕是永不能團圓了!」

凝敏芷聽了這些話,已知再也不能挽回,嚇得三魂七魄晃悠,跌倒在地。

那南魏皇宮的蠻子,都是一群東胡茹毛飲血的粗人,聽聞送入宮中服侍陛下的人,都已被陛下生吞活剝了。

她幾乎能想像到宇文仲弘那副可怕的野人面孔,渾身發冷。

此時更加怨恨南魏士兵沒有保護好南魏,使得南魏百姓成了**奴,任人魚肉。

凝夫人見女兒哭悶在地,連忙攙扶,再三叫喚道:「兒啊快醒醒,兒啊。」

叫了半晌,凝敏芷方才轉過氣來,哭道:「女兒不孝,連累父母擔憂。上無兄姐,下無弟妹,本想着可以侍奉父母膝下。不料飛來橫禍,此去生死由天,只是可憐你們,養我這麼大,無人送終。」

凝夫**哭道:「是母親命薄,只有一個女孩兒,還不能看着你在面前婚配。都是你父親的錯,今日也想着擇婿,明日也想着選兒郎,到了如今,還沒有一個看上眼。若早早許了人家,也沒有這番事。是你父親不通情,誤了你終身之事。」

凝遠山被夫人埋怨得沒法,辯解道:「我當初叫也沒有想到有今日之事。況且這事到此,也是沒法。我們要是不依從,就是違了聖旨,很快家門就有禍。但願敏芷此去,倘蒙聖恩,得配貴妃,為家門添光。」

凝**聽了父親這番話,又見母親埋怨父親,心中想道:「我如今啼哭只是徒然傷父母之心。為今之計,惟有聽從聖命。如此忠孝節義才可以兩全。」

主意一定,她止住了哭,「母親別哭了,父親之言,女兒想想也有理。皆是緣分註定,為今之計,父親就對大監說,既然奉了聖旨而來,宣我入宮,應當遵旨。」

凝遠山見她順從,微微一笑,緩緩從門裏出來說話。

大監道:「選中令嬡,理應如此。勞煩老太師引奴才一見。」

凝敏芷安然裝束,身後跟隨四五個侍女,開了中門,走出中堂。

此時大監早已遠遠看見,再細細近看,十分美貌,只有六七分,眉眼間俏皮佔了多數,可論美貌,遠不及即墨皇后。

暗暗覺得奇怪,不明白陛下為何非要派他來找這個女子。

凝敏芷忙上前施禮道:「公公有禮了。」她做了個福。

大監對凝遠山說道:「令嬡玉琢天然,合該是大貴之相。奴婢在皇宮多年,朝夕在粉黛之中,可所見,實無一人可敵令嬡,敏芷**足可壓倒六宮皆無顏色。」

忙叫左右取出帶來宮中的裝束送給凝敏芷,又將一隻金蝶銜珠冠,給凝**插戴起來,隨後磕頭,叫聲「娘娘」。

吳大監見她應承這禮,受了珠冠,知道這事已定。

只是到了晚間敏芷**回到卧房,獃獃想着皇宮,差點又要大哭一場,又恐怕驚動父母,傷了他們的心。

捱到三更以後,眾人皆睡熟,才敢對着一隻小燭燈,低聲痛哭道:「我為什麼要生到公卿人家來做女兒?沒有遇見一個情投意合的人也罷了,可竟然叫我嫁給東胡的野人皇帝,我這番前去良渚,七百里地,飄流異地,有雙親卻再也不能侍養。如此命苦,恐怕只有我一個這樣,要我入宮見到那樣不人不獸的皇帝,我寧願**。」

白日打探消息的丫頭在一邊勸慰道:「**不必太過傷心,世間事最難測度。您這麼一個絕代佳人,上天一定不忍心叫您受苦,還望**珍重。」

怕她想不開,丫頭又勸道:「一個人要尋死路,卻是容易。可我想**此去,萬事皆不可知,不如先保全性命,看看情況再處理。若陛下見了您,並不喜歡,也許會重賜出宮,到時候要是不能,再死也不晚。何必現在就一口一個要自棄?」

凝敏芷說,「枉我半生知書識禮,驕驕自持,如今竟然要侍奉這樣的君王!我若是知禮,現在就該一頭撞死。」

丫頭聽了,知他誓死不從,止不住落淚,也哭起來,「可惜奴婢醜陋,是個下人,不能替**前去侍奉。**不若稟告老爺夫人,帶了奴婢前去,到了危急之時,若有機會,奴婢情願代**一死。」

凝敏芷聽了,擦乾眼淚說道:「你有這一番好心,我已經感激不盡了。」

嘆息說道,「我父親母親既無子,只是生了我一女,那我便要承當為子的責任。我原本想着讓母親幫我找一個如意郎君入贅,可以當做半子,也算全了我的孝順。誰知遭此大變。你有疼我憐我之心,我同父親母親講,讓他們認你做乾女兒,你幫我侍奉父母餘生,這樣好嗎?」

丫頭連忙說,「**,奴婢一個下人,怎麼敢代替**侍奉老爺夫人。不要說老爺夫人不肯收奴婢做乾女兒,就是奴婢自己也沒有這個命。」

凝敏芷拉起她的手,「只要你真心肯為我盡孝,我父親母親那裏自然有辦法。你不要你費心,我只盼着你將我父母當成你的親生父母孝順,我死也能瞑目了。」

凝敏芷就這樣同著眾擇女起身,進良渚面聖。

良渚路遠,不敢耽擱,這些女孩子晝夜兼程,到了良渚城中,已過了燈節。

侍奉擇女的幾個嬤嬤不敢怠惰,就來到安置她們的宮殿中,一齊磕頭道:「給美人們賀喜了。」

隨後起身又說道:「今日這宮殿中的擇女都是當今金枝玉葉,國戚皇親。個個才貌雙全,千金艷質,只是未經琢磨,璞玉隱靈。還望各位細心學習宮中禮儀,早日侍奉陛下。」

女孩們應承下來,不敢多言。

再後來,凝敏芷見到的陛下,不是民間傳說的虎首兔耳,他像是個玉雕的男子。

陛下笑起來的時候,眼角的淚痣都是閃著光的,她見過,那是她見過最美景色。

她第一次見到他那日是在御花園,他沒有看見凝敏芷,她卻在眾人中一眼望見他,為人疏離,總是叫人覺得隔着一層薄霧,衣服貼在身上,風一吹似乎就能帶走他。

眾人簇擁着他,可不知為什麼,凝敏芷覺得他十分孤獨。

可是陛下不經常來後宮,他的那些后妃也沒有幾個真正見過他,聽說他只歇在椒房殿。

凝敏芷在南魏皇宮的第一年沒有見過他一次。

後來,宮女輪休那日,她同五六個宮人一起玩「視而不見」,就是帶上面具靠着聽力去抓人,在園子裏畫下一個圈圈,誰都不能離開這個圈圈抓人,輸者要接着抓人。

就在她向前一步時候,一個人停在她面前,她笑着道:「抓住你了。」

那人摘下她的狐狸面具,滿臉不可置信,「驕驕。」

一眾擇女急忙跪下行大禮,拜見陛下。

他蹲在凝敏芷面前,讓她抬起頭。

凝敏芷很奇怪,他為什麼知道她的小名,她姓凝,名敏芷,小時候生得白白嫩嫩,母親和父親在她小時候時也總是叫她嬌嬌。

後來她才知道,他叫的是驕驕,不是嬌嬌,一字之差,就斷送了她的一生。

她跟着他回了宏易殿,他待她也很好,好到凝敏芷覺得他一定會納她為良人,以後日日歇在她宮中,可是他沒有,他沒有提過一次。

他只是把凝敏芷留在宏易殿,很多時候她回頭看他,他也在看他,看得那樣痴迷,透過她,他在看誰呢?凝敏芷想要問他。

他會叫她嬌嬌,讓她給他沏茶念書,可是除此之外,再不會動她一下。

他眼中的悲傷喜悅千千萬,可是沒有一絲是給她的,凝敏芷花了三年功夫才明白過來,他心裏裝着另一個人,一個很像她的人。

可是她和那個人到底多麼相似,她也不清楚。

開始發現這個秘密之時,凝敏芷總是想要拿剪刀劃破她的這張臉,可她很快就放下了這個蠢念頭,因為,她怕除了這張臉,她再沒有什麼能留住陛下的資本。

這樣想來,有這樣的相貌,也沒有什麼不好。

他教她畫草原上的馬兒,他的手掌在她手背上,這個女孩心跳得那樣快,她明了自己陷入了對陛下的痴迷。

他有一回輕聲嘆息說,「若離於愛者,無憂亦無怖。」

「只有得道高僧才能離愛嗎?」凝敏芷問。

「無人可離愛。」他道。

陛下是對的,無人可離愛。

她是凝敏芷,不是他的驕驕,她待在他身邊幾乎快要忘記了這一點,只因為他的一顰一笑,陛下不知道,她學習他的字跡,練得幾乎一模一樣,宇文仲弘四個字在她心頭刻了印記。

皇後娘娘警告過她,不要對陛下有任何期盼,因為不會有回應,陛下太倔強,絕對不會要一個替代物。

原來她在他們眼中,連人也不算得,只是個物件。

可是,她不悔,只要能陪在陛下身邊,一切都不在乎。

他是她這輩子最愛的男子,可她不敢告訴他,怕他大怒,他留着她,除了這幅面目,怕是也不在意其他的,她這樣一個完整的人,被他切離了三魂七魄和皮囊外裳,有時候,她也好痛好痛,痛到了極致,就成了恨。

終於,她也忍不住對他叫喊,她是凝敏芷,不是什麼驕驕。

最後的窗戶紙被戳破,一切不能見光亮的東西,都在陽光下灰飛煙滅。

她鬥不過皇後娘娘,沒有她的心機,沒有她的耐心,更加沒有她的清醒。

即墨緲說的對,她就是一個替代品,虛假的、脆弱的、可悲的替代品。

可是,她真的愛他啊,不是愛上了南魏的新王,而是宇文仲弘這個人。

愛他疏離的笑,愛他眼角那一顆淚痣,也愛他對另外一個女子的執著。

宇文仲弘和她何其相似,都是痴情卻永遠得不到回復的人。

世間萬事,果然都沒有定論。

凝敏芷是握著那隻狐狸面具離世的,她用盡最後的力氣想要戴上,想要掩住臉上的悲傷。

因為陛下說,她笑起來,最好看。

或許陛下是說,她笑起來,最是像她。

..。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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