磨刀

磨刀

()93磨刀

近日,一篇文章在江南江北悄然流傳。

雍郡王府書房裡,一個年輕人近乎暴躁地一圈圈打轉。

胤禛仍穩穩坐在圓椅上,但臉色也是黝黑,顯然在極力忍耐著什麼。

「怎麼會這樣?!你我悄悄地去悄悄地回,帶的都是可靠之人,誰知道我們在江南做了什麼?怎地能傳出這樣的流言來?!」胤祥疾走中突然停下步子,咬牙低聲咆哮,說完原地打了幾個圈,仍是繼續走動。

「怎麼能跟那篇文章扯上關係來?!又是誰透露了四哥的身份!查!這事兒得好好查!徹底的查!」胤祥現在看什麼煩什麼,走到桌案上,拿起耀州窯的筆洗就要往地上砸,突然又想起這是四哥心愛之物,又極不甘心的放好了,挨個看去竟沒個能泄憤之物,心裡火氣更大了。

「什麼『童子新詞換舊語,四王解做《天下篇》』!這竟是給咱們端了一盆火來烤!」

胤祥不是胤禩,他很清楚木秀於林的害處,他自己作為小阿哥跟著皇父出巡幾次,都讓大阿哥太子他們狠得牙痒痒,文章之道,更是如此,怎能在這山雨欲來之時傳出這種事!

若是哪家出的手,那邊真得好好提防了,看來以前還是小看了他們。

胤禛本緊閉著雙眼,聽他吼完,臉色越發青了,突然狠狠砸在扶手上。

「叔末澆訛,是有先憂后憂之論,王道陵缺,是有家國天下之說。……」

不錯,最近流傳的新文章不知什麼時候已經悄悄冠上了胤禛的名頭,其實文章本非絕世,但言論便有些驚人,滿清外族入主,漢族飽學之士自然無人為其辯解,就算心中當真如是想,為了自己的清名,也不敢說出口,八旗子弟無才者自不會管,有才者亦以經世致用為本要,少有人想著去做這種文章,尤其文會上傳出那句「吾本滿人」更讓人驚詫,於是這篇文章越傳越廣,也越傳越邪乎。現在終於跟胤禛扯上關係,甚至傳出了各種各樣的流言,什麼「王子微服訪平康,以文抵債」啊,什麼「文會上揮毫,士子臣服,皆願拜在門下」啊,什麼「寶馬貂裘美人如玉雍親王迎風作賦」啊,什麼「漢學主張受朝廷排擠掛冠而去」啊……總之,世人的眼光似乎一旦黏在皇家有關的小道留言上,就總會被好奇心傳的扭曲到沒邊兒……

胤祥轉著轉著,不知想到什麼,突然臉色古怪的帶出些笑意。

「四哥,你看這個,你去怡紅院,咳咳,咳咳,之後沒錢付賬險些被扒下衣服扔出去,然後突然霸王一怒,拍案而起,喊道筆墨紙硯,揮毫而就,以一篇奇文頂債……」挑了挑嘴角,「還是挺有意思的。」

看見胤禛的臉色,吐了吐舌頭乖乖把後頭調侃的話壓了下去。

「汗阿瑪……你好狠哪。」

好半晌,口中吶出這麼一句之後的胤禛靠在了椅背上,仍是身軀筆挺,毫不放鬆,卻帶著萎靡傷懷之色。

「汗阿瑪?」胤祥霎時愣住,「四哥你說這事是汗阿瑪做得?!」

「……」胤禛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只愣愣盯著手邊流雲磁紋的茶盞,當年跟皇父討來的呢。

胤祥本是一點就透的聰明人物,得這一句,已慢慢解開了扣,「……難怪,難怪……」

「明明無人可知的事,卻傳了出去,還穿的這麼迅速,這麼複雜……」

「皇父日日想著天下歸心,而這樣一篇出自當朝皇子郡王筆下的文章的作用,恐怕比多少次揚州嘉定都管用……」

「四海之大,本出一家,國朝不可言禮樂耶?不可為中國耶?不可守四海耶?四哥,你這篇文恐怕還真是對上了汗阿瑪的心思了……」想通了這一層,除了苦笑還能有什麼。

胤禛看了他一眼,四海之大,天下一家,……這確是我想了百年的東西,相信皇父與我並無二致。

想到這個稱呼,心裡又狠狠扎了一下。

「四哥!我去找人,也叫他們傳去!就說是我寫的!」胤祥像是想透了一樣直衝過來,揪住他的袖子,面上帶著明朗的光,「是我寫的!本就是我寫的!皇十三子一時衝動所作,跟四哥你半點關係沒有!」

「沒用的。」

胤禛感激地看著他少年面龐,漆黑深沉的眼底帶出暖色來。

「怎麼?」

「這件事就是沖著我來的,你頂不了缸。」

「……」

胤禛又溫和的看了他一眼,胤祥卻覺著那眼神里分明帶著濃重的悲色,「知道什麼是磨刀石嗎……」

胤祥看著他,覺得自己也被那股分不出絕望失望還是悲憤的墨色壓的喘不過起來,心裡泛上難得的酸楚和驚慌失措來,他手足無措地按著胤禛的肩膀,自己也不知道嘴裡說著什麼,只是忙亂地想開解明顯不好過的兄長,「哥,你別、別這樣,有什麼事想開點,皇父、也不一定是皇父,你別多想,沒事的,不要緊,你還有我呢,我陪著你,哥、四哥、你你你想開點,你這樣我害怕,無論如何,你還得顧著四嫂和弘暉呢,我們這些弟弟也倚仗你,你別、鑽牛角尖……」

胤禛渾渾噩噩聽他這麼糊裡糊塗慌裡慌張念叨了半天,突然看著他撲哧笑了出來。

胤祥聽見他笑有些放心,但看著一切情緒潮水般退去只剩下波瀾不驚的黑色瞳仁,深切的感覺到有什麼東西不一樣了,就好像四哥永遠也回不到昨日,昨日的昨日,那些少年意氣的時候。自己心裡也突然湧上莫名的悲傷慘淡來。

「磨刀石,與刀相互砥礪,打磨掉刀刃上的銹跡和遲鈍,讓他越來越亮,刀成之日,便是石毀之時。」

胤禛已經完全平靜下來,平靜地笑著。

「汗阿瑪要讓四哥做磨刀石,來打磨太子嗎?」胤祥的手還緊緊扣在胤禛肩頭,被他輕輕拍了拍,才觸電般縮了回去。

「孺子可教也。」

「為什麼是四哥?四哥與太子明明……」

胤祥不解相問,實際上心裡早有答案,皇后養子,郡王之爵,西北軍功,天下「文名」,兄弟之表,此時若與太子離心,便卸了這已犯君王忌諱的儲君一臂,若與兄弟離心,孤家寡人,後世帝王自然能夠輕易掌控,而且這名聲連推都推不開……簡直是磨刀石不二之選,多妙的計劃……

「四哥有沒有去見過太子?或許可以解釋清楚?」不喜歡太子不代表願意見到二四反目。

胤禛閉了閉眼,心中不可抑制地泛上冷意來,「去過很多次了,對我,閉門謝客。」

「這可如何是好,可這樣的名聲不要都不行,大街小巷的傳誦,想壓都壓不住的,」胤祥知他兄弟情分,急忙引開話題,皺著眉頭髮愁,「這樣天下流傳的名聲,旁人幾世都求不來的,竟讓咱們這般苦惱……」

「人之蜜糖,我之砒霜罷了,世上事本就如此。」

胤禛定神看了看他,這個永遠毫不猶豫站在自己身邊的小兄弟,反手攬住他肩頭,使勁抱了一抱,又放開。

祥弟啊祥弟,胤禛何其幸也,得老天如此厚愛,以汝相贈。

「哼,磨刀石?那也得問問石頭的意見。還記得你我之前所言嗎?」胤禛笑著拍了拍弟弟的肩膀,「壁上觀。」

「可、可眼下……」

胤禛朝隔著重重壁壘的內宮放心看了一眼,沉聲道:「你記住了,一切套/子,都有解法,只看你看不看得清,舍不捨得解。」說完補充了一句,「馬前失足,大半不是因為陷阱隱藏太深,而是,貪心。」

壯士斷腕之痛,總好過粉身碎骨。

「明日起,雍邸也閉門謝客。不解釋,不闢謠,只誰來都不見。倒要叫皇父知道,孤臣,胤禛是做定了!」

胤祥被他帶著,目光中也隱隱閃動著凜然之意,肅立堂前應諾,想了想,又道:「就這樣?」

「當然不,我既然選擇『退』,那汗阿瑪就還需要另一塊兒磨刀石。」

兄弟們就那麼多,能挑出來的更沒幾個,老大已然如此,推無所推,三哥那性子,能成事恐怕汗阿瑪都不信,老五老七不說……老八嘛……想起昨日的客人,和他目中熠熠的光彩,堅如頑石的決心,胤禛挑了挑嘴角。

「八弟,你自己選的路,莫怨四哥。」

被人架在火上烤,終歸是他自己願意,實在怨不得旁人。烈火烹油,自己也不過是讓如錦繁花更絢爛一些。

胤禛自桌上提起酒壺,慢慢地澆注在地上,不知祭奠什麼,也不知開啟什麼,父子,還是兄弟,還是心中一掠而過的不忍與惻隱。這些事上,他從來不是心軟之人,亦從不覺自己是良善之輩。朝堂政局宮廷,本是一池淤泥,在這方平衡的棋秤上,從來沒有誰能夠獨善其身,誰也不比誰乾淨。

只有胤祥,單純的高興著。因為他聽到,四哥說「另一塊兒磨刀石」,那麼,四哥這一塊,仍會在暗中打磨刀鋒。石與刀的碰撞,讓刀更鋒利、更閃亮,也更薄、更脆,介時,斷的未必是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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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河望斷(雍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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