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卌一章

第卌一章

幾千年了,人民何曾像現在一樣成了這個國家的主人。

一九四九年一月十日,淮海戰役勝利結束;同月最後一天,北平和平解放,平津戰役勝利結束。至此,國民黨反動統治已走到了日暮窮途之境。

此刻,全海洲的人民還沉浸在春節的喜悅之中。過了元宵佳節,在黨委、政府的號召下,海州的青壯年們高喊「打過長江去,解放全中國」的口號,爭前恐后參軍參戰。

看到這一盛況,石柱羨慕不已。

「要是能年輕個幾歲,定和他們一塊堆去上戰場殺敵!」其實石柱說這句話只是在自我安慰,他很清楚,即便再年輕個幾歲,家裏人也斷然不會讓他去參軍的,他現在所能做的就是和村裏人一起搞好春耕、多種糧食、支援前線。

兩個多月後,南京宣佈解放,其後,解放軍便如摧枯拉朽般追殲國民黨殘餘勢力。

到了十月一日,「中華人民共和國」舉行開國大典,***在北京天安門城樓上宣告中華人民共和國、中央人民政府成立了。消息一出,舉國歡騰,海州人民自然也不例外。

隔了一天,石柱收到了張半仙的邀請,他的孫子大毛將在農曆八月十六這天結婚。這可是新中國成立后,谷圩村的第一樁喜事。石柱和張大毛算是遠房姨兄弟,此番婚禮前的諸多準備事宜,他沒少出力。

婚禮當天,張半仙飲了不少酒。藉著酒勁,他來到眾人中間,對親朋好友說道:「今天是唔家孫子張大毛大喜的日子,剛過過八月半,感謝各位親朋好友光臨。在此,我祝兩位新人早生貴子、白頭偕老,也祝在座的各位幸福團圓!」

大夥立馬鼓起了掌,直呼「好好好」。還有人打趣地說道:「俺叔,你這是想早點抱重孫子了吧?」引得眾人哈哈大笑。

張半仙也笑了,隨後他又搬出了文房四寶,說道:「今天,我想說幾句話,我,張坤乾,清朝光緒二十九年『舉人』,但直到今天,我才算明白,在解放以前,我只不過算是『三姓家奴』!怎麼講,我在大清國、中華民國和小日本佔據時期,只不過是個奴才,哪有什麼身份地位。直到解放后,我才感覺自己成了真正的主人,翻身了,不再受壓迫了!今天,新中國剛剛成立第七天,我乘着這個好日子,賦詩一首,獻給新中國。」

隨後,張坤乾便在宣紙上邊念邊寫下一首七言詩:

千秋九鼎萬世夢,只在帝王笑談中。無論漢唐清民國,不及東方一抹紅。

寫罷,張半仙抬頭問石柱道:「柱子,你幫我給這首詩起個名字吧!」

石柱抽了口煙,眨巴眨巴眼睛,想了片刻,站起來說道:「張先生,您這首詩寫得大氣磅礴、意境深遠,我才疏學淺,一時想不出個名字能配得上如此文筆,不如就叫它『無題詩』好了!」

「『無題詩』,好,好,就叫『無題詩』!」說罷,張半仙又大筆一揮,隨後便將寫好的詩展現給眾人觀摩一番。

「好,好......」、「詩寫得好,字也好看!」,席間立馬發出熱烈的掌聲,連帶着歡呼聲一片。確實,很少有人能在現場看到張半仙揮毫潑墨,但實際上,也就那麼幾個人能看懂他寫的字,絕大多數只是跟着鼓掌,假裝附庸風雅罷了。

過了一會,張半仙結束了精彩的表演后,便繼續跟石柱聊了起來:

「張先生,現在解放了,咱們總算是能過上好日子了!」

「是啊,這句話我說了幾十年了,也盼了大半輩子,現在,它實現了,以後,我終於不用再說啦!發現來,發現去,還是共產黨好啊!」

「嗯!只有共產黨才能讓我們過上好日子!」石柱抽完煙,把煙袋收了起來,又問道:「張先生,現在咱新中國也成立了,你感覺以後國家的形勢會怎麼樣?」

這會又換成張半仙抽起了煙袋,他笑着說:「柱子,現在新中國是成立了,但還沒有實現全國解放,當務之急就是要肅清國民黨殘餘勢力。再有,歷來改朝換代幾乎都是百廢待興,國家建立了,就得發展,但新中國的發展絕不會一帆風順的。所謂『打江山容易坐江山難』,要養活中國五萬萬人,不容易啊!我估計,蔣介石結底要退到台灣去。」

「要是退守台灣,那就有些麻煩了,不大好打!」石柱讀過些書,知道台灣的地理位置和些許歷史。

「是啊,不好打。但只要下決心打,肯定能打下來的!蔣介石一定會想着天法子反攻大陸,派特務來破壞我們,甚至會勾結其他國家來阻礙我們發展。『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須努力』,今後咱中國,我就總結出了四個字。」說到這,張半仙伸出了四根手指頭。

「哪四個字?」石柱有些急切地問道。

「很簡單,『任重而道遠』!」說罷,石柱和張半仙都哈哈大笑起來。

或許是人越老心態越年少吧,亦或是張半仙今天實在太高興了,他又用數字和手指頭跟石柱開了個不大不小的玩笑。

這是很少見的-石柱記得,上回張半仙跟他開玩笑,還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那時老石頭還在世。那年過年,石柱去張半仙家磕頭,張半仙就逗他玩-張半仙先伸出一根手指頭問他這是幾,他回答說是一;又伸出兩根手指頭問這是幾,他回答說是二;最後,張半仙又伸出了三根手指頭,問他一加一等於幾,他不假思索地說「三」。張半仙笑了起來,石柱過了好一會才反應過來,一加一等於二,張半仙伸出三個手指頭是在逗自己玩。

石柱當時也笑了,笑得很開心,就跟今天一樣。但今天,他明顯喝高了,從前的一幕幕不時浮現在腦海里,等他稍有意識時,已經躺在了自家床上,至於中間發生了什麼,怎麼回來的,他一概記不得。但就那麼一小會清醒之後,他又睡著了。

這時季氏閑了下來,便燒些水給石爍先洗了個澡。隨後,她將脖子上的玉墜摘下收在床頭櫃里,自己到鍋屋裏插好門,洗起澡來。

石柱在睡夢中隱隱約約感覺到床頭櫃里有道白光一晃而過,但他睡得很沉,已然記不得了。

洗完澡后,季氏便到床頭櫃里找玉墜,可翻來翻去依然找不到,急得她滿頭是汗,眼淚似乎都要掉下來。她只好使勁晃醒了石柱,問道:「他噠,是不是你把俺那玉墜子拿走了?」

「我沒拿啊,正才一直就在這睡覺!」石柱有些懵。

「那,俺那墜子怎麼沒有的了?!」季氏的聲音里明顯帶着哭腔。

在院子裏的石裕氏聽到聲音,也踱著步子進來,問出了什麼事。知道玉墜不見了,她便說道:「思恩,正才你在小鍋屋洗澡時,我跟爍兒就在外頭,沒有人進來。你看看,是不是你放在其他地方,忘失的了?」

「奶奶,不得會的,俺每回拿下來,都是把玉墜放在這裏。除非它自己長了翅膀拐,飛的了!」

聽到這,石柱突然坐了起來,想了想,說道:「思恩,正才我睡覺時,朦朦朧朧好像看到床頭櫃裏頭冒了道白光,在我眼跟前一晃。不過,真記不清了!」

石裕氏聽罷,思考了片刻,說道:「這玉墜子本來就是個靈物,想必去了它該去的地方!思恩,既如此,就不必找了,隨它去吧!」

雖然聽了石裕氏如此一說,季氏還是感覺有些內疚,總覺得這玉墜子是她弄丟的。

這一天,奇怪的事情還不止一件。

晚上時候,石爍突然跑到石裕氏跟前,萬分焦急地說道:「唔老太,金毛跑沒有的了,我和唔噠各落都沒找到!」

金毛從未在晚上亂跑過。石裕氏聽石爍一說,立馬站了起來,她知道,肯定是出事了。雖已腿腳不便,她還是把把家裏家外、屋前屋后統統找了一遍,又從村東頭找到村西頭,甚至還叫石柱到河邊、地頭都找了一遍,仍未找到金毛。

第二、第三天金毛還是沒有下落。這時石裕氏大概明白了,金毛今年至少十一歲,應是去了極樂世界。但凡有靈性的寵物,預知自己將死之時,皆會跑到外面一個隱秘的地方等著,以免主人傷心。如此看來,金毛是有意出走的。

「唔老太,金毛人呢?」在其後的一段時間,石爍仍經常問石裕氏這個問題。

「金毛啊,它老了,去天上了!」石裕氏每次都這樣跟石爍說。

「那,老太太,你也老了,怎麼沒去天上的?」

「快了,太太很快也要到天上去了!」石裕氏眯起了眼睛,若有所思。

「那我也去天上,去找金毛,還要陪老太太一塊堆玩!」

聽到這,石裕氏猛地睜開了眼睛,哈哈一笑:「傻孩子,你才多大點啊!要到天上去,還早著呢!」說完,她又眯起了眼睛。

有些事情總會慢慢地被淡忘,甚至被遺忘。過了幾個月,也便沒人再提這件事了。

到了第二年,剛過完春節沒幾天,石柱便和張大毛還有村裏的一些小夥子一起隨大部隊前去開挖「新沂河」。蘇北這一「導沂整沭」工程聲勢浩大,從去年十一月底就已經全面開工。灌雲總隊負責的工程位於末端南北兩堤。

這是新中國成立后,石柱他們第一次為國家貢獻自己的一份力量。不止是他,所有人皆熱情高漲,唯恐落在了別人後頭。

大毛出發時,他的媳婦仇氏已經懷了身孕,這可把張家人樂壞了。仇氏的婆婆張祝氏把她當成公主一樣服侍,各種無微不至,過年時候都沒有捨得殺的母雞,連烀了好幾隻給她吃。

張半仙這大半年時間,每天都樂呵呵的,盼望着能抱上重孫子。他掰着手指頭數日子,終於等到了孫媳婦臨盆這一天,但當大毛告訴他,媳婦生了個閨女時,他有些失望-實際上這只是表面的,他的內心其實是失望透頂。

雖說張半仙讀了很多聖賢書,但那畢竟是在留着辮子的清朝,他腦子裏永遠無法抹去重男輕女這一觀念。然而,這又不能完全怪他,歸根結底,這是幾千年「傳承」下來的,有此觀念的人數不勝數,它並不會因為新中國成立了就會在一夜之間消失。

張半仙的大兒子張友才在莊上可是出了名的「玉皇大帝」,這一頭銜看似至尊無上,實際上是被村裏很多人看了笑話,笑話他是「七仙女」的爹-張友才的媳婦張韓氏一連生了七個閨女,其後便沒有再生。一提到這事,張友才就罵她沒有用,凈生些沒有用的丫頭,而張韓氏從來都不敢頂撞一句,在她看來,這確實是她的責任,沒能為張家留後。

張半仙也是滿臉苦惱,甚至連大兒子家的門都不挓。直到小兒媳婦張祝氏生了大毛,他才抱上孫子,在村裏挽回了一絲顏面,因此把大毛當成個寶。

「倒頭坎,怎又生了個丫頭!?」張半仙聽大毛說孫媳婦生了閨女,便坐在那裏抽著煙袋生悶氣,美好的願望一下就落空了,甚至都感覺自己以後又沒了臉面。至此,他對孫媳婦愛理不理,至死連重孫女都沒抱過。

就在大毛閨女滿月時,發生了一件大事:應朝鮮政府的請求,在作出「抗美援朝、保家衛國」的決策后,中國人民志願軍在彭德懷率領下,跨過鴨綠江,趕赴朝鮮戰場。到了十月二十五日,便拉開了抗美援朝戰爭的序幕。

這次又讓張半仙說對了-新中國的發展絕不會一帆風順的。

正當抗美援朝戰爭激烈進行之時,中國還在進行另一場無聲的戰爭-反敵特、反間諜戰爭。這看似同普通百姓沒啥關係,可海州這個不起眼的谷圩村卻與之產生了聯繫。

這天西北風吹得人骨頭都發冷,除了那幫小孩子還在玩耍外,連麻雀都不想飛出來覓食。早上,從縣城大伊山駛出一輛小型軍用卡車,一路晃悠悠到了谷圩村。車停下后,便下來四個人,都穿着公安的制服。

村裏很多人這時都躲在背風地方曬太陽、喳呱,看到有車來了,也跟在小孩子後面一擁而上,想瞧瞧發生了什麼。

過了一會,村負責人夏安康夏隊長跑了過來,他是谷圩村原來的村長老夏的堂侄兒,民國成立后出生的新一代,共產黨員,個高、人瘦,看上去很精幹,衣服上的補丁清晰可見。看到公安局的人來了,他便說道:「公安同志,我是這裏的隊長,出啥事了?」

「你好,夏隊長!我們是縣公安局的。」這時其中一人掏出了證件,而後介紹起了另外三人,「這是我們的陳副局長,這兩位是辦事員小謝、小王。」說罷,幾個人分別同夏隊長握了手。

「這次我們來有件很重要的事情!」陳副局長邊說邊從懷裏掏出一張紙,上面寫了幾個名字,「麻煩夏隊長把我們領到這幾家去,我們有些事情需要弄清楚。」

「好,好!」夏隊長一看,名單上幾乎都是姜家人,唯一的羅二薺家還是姜家的女婿,一時間他也摸不著頭腦,只能前頭帶路,招呼公安同志跟他走。

每到一家,公安局的人都先將目之所及細細觀望一番,隨後便或在院中背風處,或在堂屋裏詢問這家的人。陳副局長負責詢問,兩位辦事員主要負責記錄,偶爾也會在不經意間補充一些問題。剩下的那個人則和夏隊長在外面站着,不準任何人靠近。

詢問完幾戶姜姓人家后,夏隊長便按照名單,把公安局的人帶到了羅二薺家,家裏只有羅二薺的媳婦姜氏帶着三個孩子-此刻,應該管姜氏叫姜寡婦。。

聽說有公安局的人來了,姜氏的婆婆羅王氏也跟了過來,暫時照看下三個孩子。

「說一下你的姓名。」陳副局長率先問了起來。

「唔娘家姓姜,也不知道大名叫啥,反正娘家人都叫我大丫!」

「認識姜立興么?」

「姜立興是唔小兄!他怎麼了?」

「他怎麼了?你是他姐姐,不知道么?說說,你最後一次見到他是什麼時候?」

「我最後一次見到他,是海州解放那年暑假時間,他到唔家來玩的。後來開學了,我就沒見過他。家裏頭去學校找了,也沒找到他,我估計是挨國民黨抓去當兵了,說不定現在人都死的了!你們正才不是去過唔噠跟唔媽那邊問過么,他們沒跟你說么?怎麼還問我的?」

「他們歸他們說,我就是想聽聽你是怎麼說的!實話告訴你,姜立興跟着國民黨蔣介石跑到台灣去了,我們有理由懷疑他跟國內的國民黨特務有聯繫!你知道什麼就跟我們說什麼,不得隱瞞!」

「啥,唔小兄去台灣了!?」姜氏驚訝得眼睛都睜圓了,「你們是在懷疑我是特務?唔家男人還有唔大兄都是挨國民黨殺掉的,我跟他們有血海深仇,怎麼可能還當他們的特務?」姜氏一邊說着,一邊哭哭啼啼起來。

「同志,我們只是就事論事,並不是說你就是特務!」小謝這時唱起了紅臉,「不過,你正才說估計你小兄是挨國民黨抓去當兵了,為什麼會這樣說?」

「唔家男人就是解放前在板浦挨國民黨抓去當兵的,過了小半年,人死的了,唔家人才曉得。唔大兄也是那個時候死掉的,我才估計唔小兄也是挨國民黨抓起當兵了。」

「你大兄就是姜立同吧?那你說說,你丈夫跟你大兄的事情,是哪個告訴你的?」陳副局長問。

「是的,唔大兄就是姜立同。這些都是莊上的石柱告訴唔家的,那時候他也挨國民黨抓去當兵,都在一個部隊。後來他們打算一塊堆跑出來,都挨銃的了,只有石柱一個人跑了出來!」

「那好,今天就到這了,謝謝同志!要是再想起什麼來,隨時跟我們聯繫。」

陳副局長他們出來后,夏隊長便問道:「名單上各家都到過了,陳副局長還有沒有其他吩咐?」

「你們村有叫石柱的吧?麻煩你再帶我們去他家一趟,有些事情要了解一下!」聽陳副局長這麼一說,夏隊長便領着四個人去了石柱家。

問題還是那幾個問題,事情還是那件事情。等石柱把經過大概說了一遍后,陳副局長便問道:「姜立同有沒有跟你提過姜立興的事情,或者他們倆那時候有沒有聯繫?」

石柱說道:「公安同志,那時間不許我們往外寄信,外面人更不知道我們在哪,所以在國軍那會,他們是絕對不會有聯繫的。我就聽姜立同說過,他小兄在板浦灌中念書,學習成績很好,以後還打算去上大學的。公安同志,是姜立興出什麼事了么?」

「是這樣,姜立興跑去台灣去,灌中裏面還有不少學生一起去的。我們是擔心這些人會跟內地的特務有聯繫,所有才挨家挨戶來了解下情況。」

石柱聽罷,說道:「我跟他們雖是一個莊上的,但不熟,他們什麼情況我真不清楚!」

「嗯,那好,就到這吧。謝謝同志你的配合,要是想起什麼,隨時告訴我們!」就在陳副局長幾人剛跨過門檻時候,石柱忽然喊住了他們,說道:「公安同志,我陡陡想起另外一件事,不知道跟這事有沒有關係。」

陳副局長停下腳步,掉過頭來說道:「石同志,你想起什麼就直說吧。」

「你們說的去台灣的這些學生,都是板浦灌中的?」

「是的。都是國民黨時候板浦灌中的學生!」陳副局長特地強調是國民黨時候的板浦,因為建國后,灌雲縣人民政府住址已遷到了大伊山,離板浦有四十多里路。

「那,國民黨時候,板浦教育局有個衛副局長,你們知道吧?」

陳副局長想了想,說道:「是有衛民國這麼個人。原來叫衛清,後來才改的名。」

「衛副局長有個侄兒叫衛五四,也是挨抓去當兵的,和我在一個班裏。聽衛五四說,衛副局長對國民政府死心塌地,衛五四就是他讓人抓去當兵的,說是等建功立業后,就帶他一塊堆追隨蔣總統。解放后,我到下車街衛家去把衛五四的死訊告訴他們,好像記得衛五四的老娘一邊哭一邊說,他小爺本來打算帶着他跟一幫人一塊堆南下的。」石柱看幾個人聽得很認真,便又大著膽子繼續說道:「公安同志,你們看啊,姓衛的是板浦教育局的副局長,去台灣的又都是板浦灌中的學生,那,姓衛的,會不會,跟這事有關係呢?」

「不過,」石柱補充道,「這些只是我個人瞎猜的,也許就是巧合。要是不對,就當我沒說吧!」

陳副局長卻不認為這是巧合,他說:「同志,你說的這些情況很有價值,我們會派人好好查一查的。但是這事一定要保密,希望你不要對其他人提起!」

「這個請放心,一定!」石柱說完,便目送夏隊長帶着公安局的同志離開。

陳副局長乃是海州一帶搞情報的老手,此次調查灌中學生隨國民黨去往台灣一事,他從石柱提供的信息中敏銳地察覺到,姓衛的跟此事極有可能有關,即便無關,也得查一查。很快,他便獲悉,衛民國的確也隨蔣介石去了台灣。

隨後,公安機關便對衛民國在大陸的關係網進行了調查,經過一番努力,隱藏在灌雲乃至海州的國民黨地下情報網便逐漸浮出了水面,不久,所有國民黨特工、情報人員悉數落網。

經過審訊得知,為了給黨國多留一些人才,早在濟南戰役之後,衛民國等人便利用職務之便,有計劃、有組織地慫恿、誘騙灌中的學生隨國民黨南下,甚至是進行直接的脅迫。很多學生不明就裏,以至於有的整個班的學生都隨國民黨南下,最後又不得不去往台灣。

為了不至於引起海州老百姓恐慌,公安機關在辦理此案時極為隱秘,並未向群眾透露相關信息,因此,這樣的結果石柱自然無從得知。

石柱只記得第二年吃完粽子后,村裏開了村民大會,要讓大家提高認識,提防特務滲透。為此,他還當上了村裏的義務巡查員,密切注意村莊周圍的可疑人員。不過到臨了,也沒遇到過-當然,這是好事。

到了這年國慶之時,天氣非常怡人,石柱家也迎來了遠方的客人。

陸春花和鮑虎子正趕着騾車往海州而來,這次他們還帶着一個寶貝疙瘩-一歲半的兒子,小海州。

這天石柱和季氏正在院子裏捶黃豆,石爍和石燁也在旁邊「幫忙」,他們把黃豆從這邊抓到那邊,忙得不亦樂乎。這把石裕氏也給忙壞了,拖着七十多歲的身體,不時拽著這個,又拉着那個,怎奈雙拳難敵四手,最終還得石柱出面,才阻止兩個小孩的「幫忙」。

正當這一大家人忙得熱火朝天時,虎子一家出現在了院門口。

石裕氏先看見了騾車,眯着眼睛一瞧:「呀,這不是春花跟虎子么!來,快進來,今天咋有空來的?路上累壞了吧?」一邊說一邊招呼着他們進來。

石柱和季氏也停下手中的活,招呼他們進來,在滿院的桂花香中滿臉笑容。

一進門,春花便擠了擠身旁虎子,說:「他爹,你快叫人啊!」虎子這次竟開口說話了,笑眯眯地點着頭:「石大奶好,柱子哥、嫂子好!」不過那手還是死死地拽著春花的衣角。

「好,好,都好!」石裕氏心裏頭也高興,「虎子總算不怕人了,能跟我們說上話了!」

「大奶奶,自從有了小海州,就是咱兒子!」春花朝還在睡覺的兒子指了指,「他呀,整個人就高興了,遇見人,也能跟人家說上兩句話了,不像以前見了生人就不敢開口。不過還是整天黏着我,跟在我旁邊不肯撒手。」

「好啊,看見你們都好,我這心裏頭也高興!小海州多大了?」

陸春花說:「快兩周歲了。自己能走路,尿尿、拉屎啥的都能喊大人了,我們才把他一塊堆帶來,不然路上不大好照顧。」

這時石柱披上了外套,抽著煙袋問道:「春花,這一路差不多有六百里,怪辛苦的!俺小舅家,你去看了么?」

「嗯,我們昨天到的海州,先去了祝庄,在那住了一宿。老爺跟太太對我恩重如山,去看看他們也是應該的。老爺他身體還行,只是,我看他精神頭很不好。這兩年一直在反對資產階級,村裏開會時候他經常挨點名批評,好在,還沒有把他提到台上去站大會。要不然,不知道他能不能熬下去了!」說到這裏,春花鼻子一酸。擤了把鼻涕后,她繼續說道:「我也想經常過來看看他跟太太,照顧一下他們,只是濟寧離這實在太遠了,這一回來,還不知道下一回什麼時候能來呢!」

石裕氏拍著春花的手,安慰道:「丫頭,別難過了,這也不怪你!上頭的想法是對的,只是下面的人把這經給念歪了。事情總會過去的,你呀,要是得空了就來看看,實在沒時間來,也沒人會怪你的!」

說到這,春花才稍寬慰些,「石大奶,您看,我凈說些喪氣話,差點都忘了。他爹,去把車上帶的東西拎下來吧!」說罷,她便推了推虎子。

虎子把東西都拎進屋后,春花便將口袋打開說道:「這是我們從濟寧帶來的一點土特產,在祝庄那分了點,這些是專門帶來給您老人家嘗嘗的。您看,這是今年剛曬乾的大紅棗,是自家棗樹上摘的。還有這個......」

「這是曲阜的孔府糕點:菊花餅、桂花餅,還有這個是百合酥!」沒等春花介紹完,石裕氏便先介紹上了,「小時候在當官人家看過,後來進了宮,嘗過,可好吃了!這個,是微山湖的鹹鴨蛋吧?小時候家裏親戚從濟寧府帶給家裏吃過,那味道我一輩子都記得!」

「是啊,好吃!石大奶,您記性真好!」春花又拎出一小袋像麵粉似的東西,給了石裕氏,說道:「石大奶,這個是專門給您帶的山芋粉,是泗水那邊的山芋加出來的,給您沖着喝,不能給旁人喝啊!」。

石裕氏笑了笑,說道:「好,好,好!春花,你能來看看我們就很好了,還帶這些東西來幹嘛呀!不過,俺還真得謝謝你,看到這些東西,俺也想起了小時候的事。那時,俺家也有幾棵棗樹,都這麼粗的。」石裕氏用手比劃了下,「每年這個季節,俺跟俺哥就會幫俺爹俺娘打棗子,然後在開水裏淖一下,撈起來瀝一瀝,放在屋頂上曬。通常啊,還沒等棗子曬乾,就挨俺兄妹幾個吃了一半了!」

說到這,石裕氏哈哈笑起來,可笑着笑着,她忽又捂著臉,鼻子一酸,竟抽泣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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