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年第四十一章

靜年第四十一章

(一)

家裏種香菇,前期砍柴、粉鋸末子、點菌種都是比較累的活,待香菇長成熟採摘時才相應來說是較輕鬆點的活。前期的活主要是老公幹的,畢竟他是主要勞動力。採摘香菇、剪香菇腳、炕香菇,婆婆幹得稍微多些,這時候她就會高聲抱怨香菇都是她搞的,她一抱怨,公公也隨和著高聲大調地嚷:「你多大了啊!還要我給你養老婆孩子啊!」

當然這時候是一家人一起搞,賣了香菇,婆婆拿着錢,他們拿着錢就還他們的各種賬。雅想不明白,公公婆婆一輩子連房子都不起一間怎麼還欠那麼多賬。老公說是親戚多了,而公公婆婆熱衷於走人家,兩個人一起走,家裏活就沒人幹了。別人家早幾年就搞香菇了,老公家卻是雅嫁來后,雅催促老公搞香菇才搞起來的。別人家多餵雞多餵豬,老公家卻從來不願多喂,公公婆婆說雞、豬都吃得多,喂不起。

雅嫁來那一年,拿出一部分錢搞香菇,一部分錢買了一百多隻小雞。公公卻發脾氣說養雞太臟,院落又小,讓老公把小雞挑到山上餵養。正熱的天,小雞又生性膽小愛湊群,每天挑來擔去,很快死了一多半。公公幸災樂禍地說:「我說喂不成吧,你們偏要喂!」但那一兩年,雅家都不再缺雞肉和雞蛋吃了。

這個地方,人們過生日要待客,紅白喜事、生孩子、孩子升學都要待客。算下來一年有一半時間都有各種客情來往(這主要是指雅家,別的人家可能沒有那麼多親戚),別人家是一個人走人家,另一個就在家幹活看門,而雅的公公婆婆卻喜歡兩個人一起去。

公公婆婆一干起活來又喜歡嚷嚷,有時候村裏人走同一家親戚,一個村基本上一個姓的都有親戚關係,大家都相約好了一起走。婆婆卻還要待在地里,讓大家都等着她,有人說:「就等你了,咋這麼忙啊?」,婆婆大聲說:「你是不知道啊,忙不成了(忙得很的意思)」,其實她家並不比別人家多搞,這時候她似乎忘了他們走人家一走一兩天的事情了,分外珍惜這一小段時光。

婆婆的節儉讓雅有些想不透:他們常年不添置傢具,吃飯的桌子,據說是他們結婚時讓人打制的,現在已烏黑油亮,他們也捨不得換個新的。黃豆成熟了婆婆能反覆用鐵杴敲打,她說還能打出些黃豆來。

玉米成熟了,別人家都是用手剝,一般每家都種的不多,公公卻出錢請玉米機來打。他們似乎很喜歡請人,屋頂瓦漏雨了也請人檢修,請的也是同村人,年齡比他們還大,人家也不是專業的師傅。請人幫忙就要買好酒好菜招待,這就需要一個人專門做飯,準備一大桌子菜要好久。

檢修瓦並沒有什麼技巧,不過是把瓦與瓦之間相疊,把斷裂的瓦片扔掉,公公一個人就可以了,卻偏要請個人,他自己則站在下面同人家聊天。

搞香菇要有柴,很多人為了省錢自己上山砍柴,公公婆婆卻幾乎都是買的。是因為他們年齡大嗎?雅嫁來時公公婆婆還不到50歲。第一年在一起搞香菇,老公的表弟叫老公到廣州打工,雅支持他去,婆婆卻不樂意了:「他去了,恁些香菇叫誰搞啊?!」雅那時正懷着女兒,說:「你和老爸搞唄。」婆婆立馬火了:「我們多大年紀了啊!還指靠我們啊!我們老了,該享清福了!」雅無語,想到自己的爸爸媽媽從來沒有退休享福的思想,他們給家裏蓋了樓房買了商品房,卻從沒有覺得自己有功勞,從沒有覺得該享清福了。

雅結婚時公公婆婆沒有買一件新傢具,他們新婚的床是老公從小睡到大的床,那時婆婆試探著問雅:「要不我們也買一套傢具吧?」

雅說:「不用買了,省些錢吧,我們在租的房子裏買了一套。」租的房子距離這裏有五六個小時的路程。

隔壁鄰居的兒子結婚,在城市買了一套新房,又買了一套新傢具,在農村的家也買了一套新傢具。隔壁鄰居為了迎接春節回來的兒子兒媳,專門請人砌了衛生間,安裝了熱水器,只為兒子兒媳洗澡方便。鄰居老兩口都比雅的公公婆婆年齡大,他們也主要是搞香菇,搞得並不比雅家多。

他們早早為兒子蓋了紅磚瓦房,而且家裏雞鴨成群。來客人了不用上街買雞肉買雞蛋鴨蛋。雅曾讓公公婆婆也多養些雞鴨,可他們卻說:「養不住,人的糧食都不夠吃還餵雞鴨吃?」要知道,公公婆婆的田地可比鄰居多。鄰居家客情來往並不少,雅卻很少見老兩口上街買菜買肉,他家的雞肉雞蛋吃不完,而雅家是一來人就要到街上去採購。

期望公公婆婆也砌間洗澡間?那是不可能的事。每年春節回去,雅都苦惱洗澡不方便。升火的房屋比較暖和,洗澡也只能在火房屋,但需要把門從裏面反鎖。而且要在窗戶上拉一條厚厚的窗帘,平時是沒有窗帘的,煙囪的鐵管要從窗玻璃中穿出去。燒了熱水倒在盆子裏,洗完澡后滿地都是水,感覺還沒洗乾淨似的很不舒服。

公公婆婆是絕對不會想到為兒子兒媳起洗澡間的,他們只等著兒子兒媳來做這些事。去年暑假,雅讓老公把攢的幾萬塊錢拿回去蓋廚房、火房和洗澡間。公公婆婆卻不願意蓋,說他拿的錢少了,不夠蓋。公公竄掇老公給他買了一輛可以載貨的三輪摩托,剩下的錢還了他們的帳。

自從蓋了新房后,這火房屋、廚房、衛生間便再也起不來了,當時是因師傅急着要去給別人蓋豬場。那時蓋廚房、衛生間的磚、石灰、水泥都是準備得好好的,現在,不知那些東西哪去了。

公公婆婆總說鄰居想占他家的稻場。雅家門前有一個寬敞的場地,過去人們總是在那裏曬穀揚稻。其實雅家兩邊鄰居門前都有那麼大的場地,但他們不是樹上種就是蓋上豬圈把門前路佔着,這樣,左邊鄰居劃定了勢力範圍,右邊鄰居則只能從雅家門前過了。倘若雅家蓋了院子,他們就無路可走了。

雅以前總以為農村人都如她外婆一樣淳樸善良,她一直嚮往到農村過「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的田園生活,到了老公家才知農村並非所想的那樣好。雅家東邊的鄰居在門前種了樹,以樹與雅家隔開,這似乎沒什麼矛盾。主要是西邊的鄰居,是兩兄弟合夥蓋的房子,他們總嫌自己地方小,覬覦雅家地方大。為了擴大自己的地方,他們把自己的門前蓋成廚房、豬圈,而雅家還沒蓋院子,倘若蓋了,鄰居就沒路走了。雅氣憤鄰居的貪婪,可公公婆婆卻有點懼怕他們,不願意得罪他們,他們只管自己這一輩活得好,而把麻煩留給後代。他們也不想想,兒子兒媳連他們一點兒光都沾不到,又如何面對自私貪婪的惡鄰呢?

在農村,兒子多的家庭,就有些仗勢欺人,以多欺少。當然,這不是絕對的。村東頭的鄰居大爺,四個兒子,對人卻很溫和,這可能與他們的父母有關。西邊的鄰居雖然父親早逝,母親卻霸道逞強,胡攪蠻纏,口碑很差,可能是因為兒子多吧,兒子兒媳也都不是省油的燈。雅的公公婆婆在兒子兒媳面前威風,在惡鄰面前卻也無可奈何,誰叫自家人氣不旺呢。

公公婆婆都是沒有什麼目標,得過且過的人,他們只管自己過好就行,不會象別的父母那樣為後代着想。住土房子的時候,公公還不好意思每天去麻將館,畢竟別人家都是磚瓦房,住土房子是有點自慚形穢。

自從蓋了新房后,公公就成了街上麻將館的常客,每天醉醺醺地去打麻將,這種狀態也只有給人送錢的份。

(二)

雅今年春節不想回去,一是因為好不容易有個假期可以寫東西。二是因為暑假讓老公回去蓋廚房衛生間,公公卻讓老公給他買了輛機動三輪車,房子沒蓋,錢也用完了。想想這麼多年還沒有蓋起廚房衛生間,雅讓老公先不還在城市買房的錢,先把廚房衛生間蓋起來,誰知竟是這種結果。雅欲哭無淚,實在不願再見到自私的公公婆婆。

雅很早就想讓老公在工地上干一段時間,甚至她自己也想去干。其實,現實生活中有不少五六十歲,甚至六十多歲的人還在工地上干小工。相對工廠來說,工地工資還是可以的,時間上也比工廠短,比在工廠干自由。

雅的小姨父高中畢業后就在工地上幹了幾年,他的兩個兄弟也一樣。小姨後來在城市買了一塊地皮,小姨夫利用下班時間、節假日自己壘磚砌牆。房子蓋到頂部時,他叫上兩個兄弟現澆,頂部現澆后小姨夫依舊利用空閑時間自己砌牆,砌到第二層頂部時,小姨夫依舊叫兩個兄弟幫忙現澆。後來,院牆、樓梯下建洗澡間、衛生間都是小姨父一個人搞定的。

蓋房子,其實最貴的還是工錢,倘若自己會起房子,這就省了大大一筆開支。老公家鄰居的豬圈都是自己動手蓋的,因為他們都做過一段時間小工。

老公家蓋新房子時,雅日日幫忙做飯。老公家的土灶是三個灶連在一起的,正面兩個可同時燒火,這邊煮飯那邊炒菜,後面連着煙囪的灶燒熱水,這個灶不用燒柴,完全是那兩個灶的余火熱力。這個廚房和灶台都有些年頭了,屋頂熏得漆黑,這倒無妨。每年臘月間熏烤臘肉,完全是原汁原味的熏臘肉。其他人家沒有這樣的廚房,他們熏出的臘肉都沒有老公家正宗,所以鄰居們臘月間也常拿自家的臘肉來湊著熏。地上用幾塊磚圍着柴火,這柴火不能大火,只能微微紅,最主要是要冒煙,就這樣一天到晚熏個十天半月,正宗的臘肉也就熏好了。

婆婆的土灶不知是什麼時候盤砌起來的,年代應該是久遠了的。

灶台外面是用水泥糊的,灶面已油黑髮亮。鄰居們的廚房都盤砌著新灶台新廚櫃,和婆婆的廚房一比,簡直是新舊社會的區別。相當年,婆婆是風風光光地嫁來,新房子新傢具羨煞了村裏的媳婦們,大家都說她命好。一輩子下來,在雅嫁來時老公家已經成了村裏數一數二的窮人家。

村裏的媳婦們互相間很喜歡攀比,雅有感於冬天棉衣不好洗,買了台洗衣機,結果第二天第三天,鄰居家相繼都去買了洗衣機,而且比雅買的貴。雅有些好笑:也許她不買洗衣機,村裏的媳婦們可能會一直覺得要洗衣機沒有用,會一直提着籃子到河邊洗衣服。隔壁鄰居盤砌了新櫥櫃,安了櫥櫃玻璃,其他幾家鄰居也馬上安了玻璃。唯獨雅的婆婆除外,她似乎無動於衷,倘有人讓她也這樣做,她會說:「我哪有錢搞啊!當家的整天醉熏熏的不知干,哪能跟你們比啊!你們當家的多知道干啊!」婆婆始終覺得家窮與她無關,是她找的男人不知道干。

雅想起在北京打工時遇到的一位阿姨……

那位阿姨和婆婆年紀差不多,瘦削的臉頰,深深的皺紋,遮不住她精緻的五官。她在一個小區里看電梯,家是河北高碑店一個農村的。她有一兒一女,都已成家了。在孩子很小的時候,老公便因病去世了。她為了孩子們不再嫁人,辛辛苦苦把孩子拉扯大。兒子到了結婚的年齡,她借了親戚一些錢,加上自己的積蓄,給兒子蓋了新房。嫁了女兒娶了媳婦后,為了還蓋房子時借的錢,她一個人到北京打工,因為兒媳不願嫁來就還婆家的帳。雅認識那位阿姨時,阿姨已還清了房款,並且安排好了自己的後事:把遺體捐獻給醫院做解剖用。阿姨精神狀態尚可,穿着得體的裙子,燙著短髮頭。雅很敬佩她,她說:「這沒什麼的,靠着自己的雙手,只要勤干,日子總會好起來的。」她已習慣了打工的生活,她說:「在外有一點不好,就是老思念孩子們。」

雅開店時,遇到一位女顧客。那時是春節,她說她辭了在山東工廠的工作,準備回來找事做,因為兒子到了要找媳婦結婚的年齡了。她每年春節回來一次,已在山東一家工廠干保潔十年了。打了十年工,她給兒子翻新了農村的房子,又在城市給兒子買了套商品房。她說工廠管吃管住,她掙的錢都存起來蓋房買房了。雅問她:「你咋不讓你老公出去打工呢?」她說:「他出去不行,他不愛和人說話,脾氣又倔。他在家顧著生活就行了。」她說她出去那一年,兒子剛上中專,看到鄰居們一個個蓋新房買新房,她心裏發急,怕兒子沒新房以後娶不到媳婦,畢竟現在的女孩子們,找對象不僅要農村有房,而且城市也要有房。

雅很敬佩遇到的這兩位阿姨,覺得她們是女強人。當雅對婆婆說起這兩位女強人時,婆婆輕蔑地一笑說:「你咋不學學呢?」雅頓時無語。當家裏來客人時,雅常聽到婆婆說:「我屋裏當家的若是跟別人一樣知道干,我屋裏也不會這個情形。」婆婆始終認為家窮與她無關,是她家男人不如別人家男人。

家裏有人會幹裝修或者會幹工地上的活,家裏大都不會太差。君不見,現在到處拆遷,有人騎着三輪車日日工地上撿廢磚,竟也蓋起了幾層樓房,而有人卻要傾一生之力才能蓋座房子。雅曾在網上看到一位老人,年輕時多在工地幹活,年老時回村,靠一己之力為老婆蓋了棟小別墅。這就是會工地活的人的威力,起碼省了好多工錢啊!農村蓋房子,不僅要付工錢,還要管師傅三餐生活,且不能如平常的飯食。老公家蓋房子時,雅每餐都要做出滿滿一桌子葷素搭配的菜,且要有成打的啤酒佐餐。

那時貼房子外牆瓷磚時,雅用剩的瓷磚混合著水泥,把灶枱面鋪了一層,親戚來了還誇好看。誰知婆婆沒幾天便全部敲下來了,她竟然看不慣,說花花綠綠像什麼樣子。牆面瓷磚用的黃色,窗戶周圍用的是綠色瓷磚,所以灶台上面是黃綠相間,這怎麼也比黝黑的灶台好看呀,也許審美也有心理習慣吧。

老公後來買了一套組合沙發,他原本想着新房要配新傢具。待他們春節回去,看到沙發茶几被散放在各個房間,客廳依舊是舊的方桌和椅子。也許在公公婆婆的意識中,這才是農村應有的家居和擺設。唉,隨他們去吧,雅無奈地嘆口氣,即便蓋了房,公公婆婆依舊是房子的真正主人。

想想自己結婚時的寒磣相,雅覺得自己在這個家從一開始就不太受尊重,自己一心為婆家省錢,卻並沒見省什麼錢,公公婆婆在她面前說話反而更不客氣了。這也是自己造成的,自己什麼也不要,公公婆婆就覺得她是比較傻的人,也樂得委屈她。

結婚時婆婆果真什麼也沒買,雅也沒覺得有什麼不妥。她那時總覺得鄉下辛苦,婆婆不容易。現在想起那時,雅覺得當年的自己幼稚單純的可憐。婆婆當年若沒有新房新傢具是絕對不會嫁來的,當年她嫁的可是全村條件最好的人家。當她兒子結婚時卻是破房爛瓦舊傢俱,她兒子娶的還是城市姑娘,她就這樣委屈自己的兒子兒媳而毫無愧意。雅想到自己的兒子,兒子長大了要娶媳婦時,她絕對不會委屈了兒子兒媳,否則到老了行動不便時,她會不好意思讓兒子兒媳服侍的。

可公公婆婆不但毫無愧意,反而覺得虧得慌。婆婆常當着雅的面說誰誰家兒子兒媳給父母買了什麼什麼,雅不做聲,心想:自己滿月回來多吃幾頓飯,他們就容忍不了鬧着分家,分家時一分錢也捨不得分給他們……

老公到廣州打工,第1年春節回來給公公還了1萬塊錢貸款,那1萬塊錢貸款不知公公是因為什麼貸的,每年1000元利息,付的利息已經超出了本金,可還沒把本金還上。老公回來把一萬元錢還了,才結束了年年白付一千元利息的歷史。

公公婆婆總是說:「要兒子是名氣,要女兒是福氣。」他們總覺得女兒好,總當着雅的面說女兒這好那好。在那個地方,人們的觀念是:女兒嫁人了就是親戚,給父母養老送終是兒子的事。雅的婆婆曾對雅說:「要兒子養老,是因為房產給了兒子。」雅情願不要那破房爛瓦。要知道,公公婆婆都一樣把老公和小姑子養到16歲,然後他們就自己出去打工養自己了。

雅的婆婆闌尾炎做手術住院,是小姑子照料的,醫藥費也是小姑子墊付的,老公回來后把醫藥費還給了小姑子。公公婆婆借女兒五佰元錢,要還女兒五佰元錢,可是向兒子要五仟一萬,卻是白要的。分家時一分錢也捨不得分給兒子兒媳,要錢時卻毫無愧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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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水年華靜靜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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