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3.終章·三

163.終章·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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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思索了片刻,抿了抿唇,終於還是追了上去,揚聲道:「太傅!」

謝太傅停下步子,楚瑜走上他面前,咬了咬牙,終於道:「太傅能否給我一句實話,此番事中,衛家到底有罪無罪?」

謝太傅沒說話,他目光凝在楚瑜身上,許久后,慢慢道:「少夫人該做聰明人。」

聰明人,那便是如果你猜不到、不知道,就不要開口詢問。

楚瑜何嘗不是要做聰明人?可當謝太傅說出那句話時,她也忍不住有了那麼點期盼,或許謝太傅會比她想像中做得更多。

楚瑜沒有回話,謝太傅見她神色堅定,沉默了片刻后,慢慢道:「有罪無罪,等著便是。」

楚瑜明白了謝太傅的意思,如今既然被抓,那必然有罪,可是天子心中,或許還在猶豫,所以才有可能無罪。

她明白了謝太傅的意思,斟酌了片刻:「那,若衛府有罪,我如今便帶人去跪宮門,於陛下而言,又豈可容忍?」

謝太傅想了想,沒有多言,楚瑜打量著謝太傅的神色,繼續道:「不若,太傅做個傳信人,替妾身向陛下傳個意思,求見陛下一面?」

「你見陛下想做什麼?」謝太傅皺起眉頭,楚瑜平靜回復:「如今一切依律依法,七公子尚未定罪,我自然是要去求陛下開恩。若陛下不允,我再尋他法。」

這話的意思,便是她其實只是去找皇帝走個過場,至少先和皇帝商量一聲,給他一個面子。

謝太傅想了想,點頭道:「可,明日我會同陛下說此事。其他事宜,我也會幫你打點。」

楚瑜拱了拱手,同謝太傅道:「謝過太傅。」

謝太傅點了點頭,看了看漸漸小下來的秋雨:「不必送了,我先回去罷,之後若無大事,你我不必聯繫。」

「楚瑜明白。」

楚瑜躬身目送謝太傅走出去,沒走兩步,她便將管家招來道:「趕緊準備兩萬銀送到謝太傅那裏去。」

管家愣了愣,卻還是趕緊去準備了。

楚瑜舒了口氣,回到大堂,蔣純忙走上來,焦急道:「如何了?」

楚瑜點了點頭:「太傅說會幫我求見陛下。」

說着,蔣純坐下來,倒了杯茶,頗有些奇怪道:「你不送謝太傅?」

楚瑜擺了擺手:「他既已答應幫我們,我們此刻不要走得太過於近了,否則陛下會猜忌謝太傅到底是真心被衛府所觸動,還是別有所圖。」

「那你送那兩萬銀……」

蔣純有些疑惑,楚瑜抿了口茶:「他答應幫我們,這上下打點的錢,總不能出在他身上。」

蔣純點了點頭,楚瑜放下茶杯,同她道:「你安置父親和小叔們,我還要出去一趟。」

「你去哪兒?」

「還有其他要打點的地方。」楚瑜面上帶了疲憊之色:「可能也不會見,但也要去看看。」

說着,楚瑜吩咐了管家準備了禮物,便往外走出,蔣純有些躊躇道:「你身上還帶着傷,要不休息……」

楚瑜搖了搖頭,直接道:「小七還在天牢,我不放心。」

說完便出門去,上了馬車。她列了一份名單,將說的話、可能會幫着說話的人全都列了出來,一一親自送了禮物上門去。

那些人一聽是她來了,紛紛閉門不見。

長公主府也是如此,然而楚瑜卻是知道,長公主從來都是一個愛錢的,她面色不動,將銀票暗中壓到了前來交涉的奴僕手中,小聲道:「長公主的規矩我都明白,這些碳銀端看長公主的意思。」

那奴僕倒也見怪不怪,不著痕迹將銀票放在袖中后,便將楚瑜送了離開。

一連走訪了十一家大臣的府邸后,楚瑜見入了夜,便悄悄趕到了天牢,亮出了楚府的牌子,隨後又散了銀子,這才換了一刻鐘的探望,被看守的士兵悄悄帶了進去。

衛韞被單獨關在一個房間,楚瑜進去時,看見衛韞端坐在牢門邊上。他換了一身囚衣,頭髮也散披下來,面色看上去有些蒼白,見楚瑜來了,他微微一笑:「嫂嫂怎麼這麼快就來了?」

楚瑜沒說話,她上下打量了衛韞一圈,旁邊士兵諂笑着道:「少夫人,您說話快些,我幫您看着。」

楚瑜點點頭,含笑恭敬道:「謝過大人了。」

說着,晚月就從後面遞了銀子又過去,那士兵趕忙擺手:「不妨事,不妨事的。」

一面說着,他一面同一起退了下去,晚月將食盒交給楚瑜,也跟着推下去,牢中便只留下楚瑜和衛韞,楚瑜見衛韞神色平靜,關切道:「他們沒打你吧?」

「沒呢,」衛韞笑了笑:「畢竟天子腳下,我又無罪,能把我怎麼樣啊?」

楚瑜沒說話,她走到門邊,將食盒打開,把菜和點心遞了過去:「你若餓了就吃點菜,點心和饅頭你藏起來,我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將你接出去,別餓壞了……」

聽到這話,衛韞有些無奈:「嫂嫂這話說得,這天牢又不是虎狼之地,我每天就在這裏吃吃喝喝喝睡睡,餓不著。嫂嫂你這樣,不知道的,還以為你做過天牢呢。」

其實也是做過的。

楚瑜恍惚想起來,上輩子,宮變之前,她作為顧楚生妻子,便被關在天牢裏。

那日子哪裏有衛韞說得這樣輕鬆?

她抿了抿唇,沒有多說,只是將糕點塞了進去。

衛韞知道她不信,忙道:「我說真的,我剛才還在睡覺呢,你就進來吵我……」

「地上有血。」

楚瑜開口,衛韞僵了僵,聽她繼續道:「從剛開始,到現在,你沒有換過姿勢。衛韞,你敢不敢站起來?」

衛韞沉默下去,楚瑜盯着他,冷聲開口:「站起來!」

衛韞沒動,楚瑜目光落到他腳上,衛韞艱難笑起來:「其實也沒什麼的,就是崴了腳……」

「骨頭裂了沒?」

楚瑜垂下眼眸,拉開食盒底層:「這些都是府里頂尖的葯,你藏好。牢房裏會鬆動的磚頭大多是能夠拉開的,裏面很多都被犯人掏空了,你就藏在裏面。我會儘快救你出去,不過你先給我說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麼?」

衛韞沒說話,楚瑜捏著食盒,壓抑著自己的情緒。

「你們去之前,我便同你們說過,不要追擊殘兵,一切以穩妥為主,為什麼,還會追擊殘兵而出,在白帝谷被全殲?」

「我不知道……」衛韞沙啞出聲。

楚瑜皺起眉頭,聽他搖著頭道:「我也不明白,明明父兄從來不是這樣的人……我不知道到底怎麼了,那天他們就像是中蠱一樣,我都去勸了,可父親就一定要追,我勸了沒用,就罰我去清點軍糧,他們就都去了。去之前,大哥還和我說,事情不是我像的那樣,讓我別擔心。然後……」

衛韞哽住了聲音,楚瑜平靜聽着,聲音鎮定:「小七,你別難過,長話短說,事情從你覺得有異常的時候開始講。」

這一次衛韞的信明顯比上一次平穩了許多,沒有多說什麼,寥寥幾筆,就只是說了一下到了那裏,情況如何。

楚瑜看着這信,不由得想起以往衛韞回信,從來都是長篇大論,那一日周邊景緻、風土人情,事無巨細,什麼都有。

而今日這封信,哪怕說是衛珺寫的,她也是相信的。

她覺得心裏有些發悶,人的成長本就是一個令人心酸的過程,而以這樣慘烈的代價快速長大,那就是可悲了。

她將府里的情況報了一下,想了想,還是加了一句:

時聞華京之外,山河秀麗,歸家途中,若有景緻趣事,不妨言說一二。

寫完之後,她便讓人將信送了出去。

如今衛府雖然被圍,但是大家都還不清楚原因,衛府在軍人中地位根深蒂固,倒也沒有太過為難,哪怕偶有信鴿來往,大家也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就過了。

送完信后,楚瑜終於得了休息,她躺在床上,看着明月晃晃,好久后,終於嘆息出聲,慢慢閉上了眼睛。

第二天清晨醒來,楚瑜又開始籌備靈堂之事,如今採買需要由外面士兵監督,但對方並沒為難,材料上倒也沒什麼,只是如今各房少夫人避在屋中,彷彿是怕了和衛家扯上關係,時刻做好了離開的準備,就楚瑜一個人在忙碌,人手上倒有些捉襟見肘。

做事的人多,可有些事總要有主子看着,才能做得精細。

楚瑜忙活了一大早上,聽到外面傳來腳步聲,她抬起頭來,看見蔣純站在門口。

她穿了一身素服,頭髮用素帶綁在身後,面上不施脂粉,看上去秀麗清雅。楚瑜愣了愣,隨後道:「二少夫人如今尚在病中,何不好好休養,來此作甚?」

蔣純笑了笑,面上到沒有昨天的失態了。

「我身子大好,聽聞你忙碌,便過來看看,想能不能幫個忙。上次你不是問我,能否幫你一起操辦父親和諸位公子的後事嗎?」

楚瑜沒想到蔣純恢復得這樣快,她猶豫了一下,終於道:「你……想開了些吧?」

「本是我昨日犯傻,承蒙少夫人指點。如今陵春尚在,我身為母親,為母應剛。」

蔣純嘆了口氣,朝着楚瑜行了個禮:「救命之恩,尚未言謝。」

「二少夫人言重了。」

楚瑜趕忙扶住她:「本是一家姐妹,何須如此?」

蔣純被她扶起來,聽了她的話,躊躇了片刻道:「那日後我便喚少夫人阿瑜,少夫人若不嫌棄,可叫我一聲二姐。」

「如今大家患難與共,怎會嫌棄?」

楚瑜含笑:「二姐願來幫我,那再好不過。」

說着,兩人便往裏走去,楚瑜將家中庶務細細同蔣純說來。

衛束是梁氏的長子,楚瑜未曾進門前,蔣純作為二少夫人,也會幫着梁氏打理內務,她一接手,比楚瑜又要利索幾分。

楚瑜觀察著蔣純做事,想了想后,有些忍不住道:「我將梁氏押送官府……」

「應當的。」蔣純聲音平淡,看這賬本,慢慢道:「這些年來,梁氏一直時刻做好了衛府落難便捲款逃脫的準備,她在外面有個姘頭,如今少夫人先發制人,也是好事。」

聽到這話,楚瑜心中大驚。

怪不得上一世梁氏不過一個妾室,卻能在最後將衛府錢財全部帶走後,還沒留下半點痕迹,彷彿人間消失了一般,原來她本就不是一個人在做這是。

「二姐既然知道,為何不同夫人明說?」

楚瑜心思定了定,先問出來,蔣純笑了笑:「有些事,看破不說破,她畢竟是我婆婆。」

話點到這裏,楚瑜瞬間明了。

蔣純聰慧至此,怕是早就發現了梁氏的蛛絲馬跡,只是那畢竟是衛束的母親,因此她雖然知道,但也沒有多說,便是怕撕破臉后,大家難堪。

而如今衛束已死,她也不用過多顧及。上一世若蔣純沒有聞訊后自殺,以蔣純的手段,衛府或許會好上許多。

高樓傾覆,雖一卯之誤,亦有百梁之功。

楚瑜看着蔣純,不由得有些發愣,蔣純撥動着算盤,想了想,抬頭道:「陵春如今隨着夫人去蘭陵,應當無事吧?」

衛陵春是蔣純的孩子,也是五位小公子中最年長的。

楚瑜知曉她擔心,便道:「這你放心,他們分成三波人出去,走得隱蔽,而且府中精銳我盡數給了他們,加上現在衛府只是被圍,並非有罪,他們在外,應當無事。」

蔣純本也知道,如今楚瑜說來,也只是讓她放心一些。

有蔣純加入,楚瑜處理事快上許多。衛韞一路上一直給楚瑜寫信,看得出他已經盡量想給楚瑜講沿路過往,然而卻因心思不在,全然少了過去的那份趣味,乾癟得彷彿是在例行公事。

楚瑜看着那信,每日讀完了,就將它細細折起,放入床頭櫃中,然後尋了一些彩泥來,想像著衛珺和衛韞的模樣,捏了他們的樣子。

衛家七位公子,楚瑜記得長相的也就這兩位,其他幾乎都未曾謀面,只是在新婚當日聽過他們的聲音。

泥人捏好的時候,也到衛韞歸京的時候了。

衛韞歸京前夜,衛府門前就加派了人手,氣氛明顯緊張起來,蔣純從外面走進來,頗有些焦躁道:「阿瑜,他們這番陣勢,總不至於在門口就將小七拿下吧?他們在戰場上到底是怎麼了……」

蔣純絮叨著,面上擔憂盡顯。

楚瑜鎮定吩咐著府里掛上白綾,同時讓人通知下去,明日讓各屋中少夫人清晨到前院聚集,等著衛韞回來。做完這一切后,她才同蔣純道:「不管怎樣,明日我們都要體體面面將父兄迎回來。」

楚瑜這樣冷靜的態度,讓蔣純鎮定了不少。

她點了點頭,認真:「若他們膽敢在我夫君靈前折辱小七,我必不饒他們!」

楚瑜聽到這話覺得有些好笑,卻是笑意盈盈點頭:「好,不饒他們。」

當天夜裏,楚瑜一夜輾轉反側,根本睡不着。

衛韞已經到了城外,只是進城之前,需稍作整頓。大概就像楚瑜要讓衛韞看到衛府如今最好的一面,衛韞此刻大概也希望,家裏人不要看到他太過狼狽的模樣。

第二天天色亮起來時,楚瑜便起了。

她讓人將她頭髮梳成婦人髮髻,頭上帶了白花,隨後換上了純白色長裙,外面套上了雲錦白色廣袖,看上去莊重素雅。

她畫了淡妝,看上去精神許多,將珍珠耳墜帶上后,便見得出,雖是素衣帶花,卻並未顯得狼狽憔悴。

她做好一切后,來到院落之中,清點人數。

然而院中三三兩兩,只有蔣純和六少夫人王嵐房裏的人在。

楚瑜雙手端在袖中,面色冷峻:「其他人呢?」

「其他幾位少夫人,都言身體有恙。」

管家上前來,一板一眼道:「奴才去請過了,都不願來。」

管家的話,已經將意思表達得很清楚了,「言」有恙,不「願」來。

楚瑜知道這些人在打算什麼,無非就是向外面人表態,不願和衛府牽扯太多。

楚瑜目光落到去請人的管家身上:「他們如今是在床上爬不起來了嗎?」

管家沒明白楚瑜是什麼意思,尚還茫然,旋即就聽見楚瑜提高了聲音:「明月晚月,去各房中通知諸位沒來的少夫人,除非他們在床上爬不起來,不然就給我立刻滾過來!若是不來,就直接把腿打斷了不用來!」

管家面色震驚,在場所有人臉色都變得格外難看。

把腿打斷……

然而晚月長月卻完全不覺有問題的樣子,直接帶人就去了。

蔣純也有些尷尬,上前道:「阿瑜,你這樣……」

「今天我爭的是衛府的臉,」楚瑜冷著聲音,說是回答蔣純,目光卻是看向眾人:「誰今天不給我臉,就別怪我不給她臉!」

眾人等了片刻,就聽見姚珏的聲音從遠處響了起來。

她怒然道:「楚瑜,誰給你的膽子,要斷我的腿?!」

楚瑜轉過頭去,看見姚珏和其他三位少夫人風急火燎趕過來。

姚珏手提着鞭子,眼見着要甩過來,就聽楚瑜道:「怎麼,休書是不想要了?」

聽到這話,姚珏手上一僵。

楚瑜含笑而立,目光掃過這三位少夫人:「我今日就明說了,今天你們老老實實的,那日後我便替你們和衛韞求了這封休書,你們和衛家便是徹底了沒了關係。若今日你們還要鬧,」楚瑜怒吼出聲:「那就鬧下去,反正我這條命就放在這裏,我拿命和你們鬧,我看你們鬧不鬧得起!」

這話一出,所有人都安靜了。

便就是這時,外面傳來侍衛的聲音。

「少夫人,七公子回來了!」

「姚勇為何會來白城?」楚瑜皺眉,姚勇本是青州統帥,白城死守並無壓力,為什麼姚勇會出現在那裏?

衛韞搖了搖頭:「我的品階不足以知道。但我清點糧草,管理雜物,我知道,當時姚勇是偷偷帶了九萬精兵暗中過來。他的軍隊沒有駐紮進入白城,反而是躲在了周邊。」

楚瑜聽着,細細捋著線索。

上一世,衛韞最後是提着姚勇的人頭去見皇帝的,可見此事必然與姚勇有千絲萬縷的聯繫。姚勇在衛忠守城時暗中帶兵來了白城,而衛忠明顯是知道的——連衛韞都知道了。也就是說,衛忠那時候就沒打算只是死守了,他和姚勇必定合謀佈置了什麼。

楚瑜抬了抬手,示意衛韞繼續。

衛韞一面回憶,一面思索:「後來北狄便來叫陣,那一日於城門交戰,北狄很快便潰不成軍,父親帶兵往前,我聽聞之後,趕忙前去阻止。北狄之勇,決不可能這麼快潰敗。然而父親卻一個勁兒叫我放心,還道北狄二王子在那裏,要抓回來慶功。」

「公公為何知道二王子在那裏?」

楚瑜迅速反問,衛韞抿了抿唇,明顯是不知道,卻也從楚瑜反問中察覺出不妥當來。

北狄如今尚未立儲,二皇子是炙手可熱的儲君人選,他並非將領,到了軍營中,應該是如同太子作為監軍一樣,藏起來不為人所知的。衛忠又是從哪裏得到這樣隱蔽的消息的?

然而時間緊迫,楚瑜也來不及細想,只是道:「你繼續說。」

「父親將我趕去清點糧草,帶着幾位哥哥分兩路出去,一路追敵,一路斷後。待到夜裏……」

衛韞聲音哽咽,一時竟是說不下去了,楚瑜隔着木欄伸出手去,拍了拍他的肩。

她不擅長安慰人,因為她被人安慰過太多次,她熟知言語有多麼蒼白無力。

路都要自己走,疼都得自己熬。

她只能用拍肩這樣的方式,傳達自己那一份心意和安撫。

衛韞抬頭笑了笑,忙道:「我沒事,大嫂不用擔心。方才說到哪裏?哦,待到夜裏,姚勇便讓人來通知我,說他們受了埋伏,讓我前去增援。」

說着,衛韞苦笑起來:「可城中的兵都出去了,也就留下五千守城,我能增援什麼?」

衛韞聲音裏帶了嘲諷:「不過是……收屍罷了。」

「姚勇的兵馬呢?」

楚瑜聲音裏帶了含義,衛韞平靜道:「他說他追擊另一路兵馬,等回去時,父兄已經中了埋伏。」

「他還說,他與太子已經多次同父親說過,不可貿然追擊殘兵,有姚勇追已經夠了,此番責任,全在父親不聽勸告。」

衛韞說着,慢慢捏起拳頭:「我心中知道此事有異,所以我特意又去了白帝谷,你可知我在周邊山上看到了什麼?那白帝谷群山邊上,全是兵馬的腳印。」

楚瑜豁然抬頭:「你什麼意思?」

「嫂子可知,軍中募軍買馬,均就近擇選,因此各地軍隊,戰馬品種大多不同。例如衛家軍多出北方,因而馬多產於河陵,馬形高大、奔跑迅速,但耐力不佳。而姚勇由青州供馬,青州馬多為矮馬,蹄印與河陵馬相比小上整整一圈,更與北狄所用的北關馬天差地別。」

「所以,你是說白帝谷邊上那一圈腳印,由姚勇的青州軍所留。」

衛韞點了點頭,目光中全是冷意:「我不知道這一圈腳印是哪裏來的,我不知道他是去追擊了北狄其他軍隊後轉回白帝谷留下的腳印,還是從一開始……就在哪裏。可我知道一件事,此事必有蹊蹺,衛家此罪,不查得徹徹底底,我不認。」

楚瑜沒說話,她思索著,這時外面傳來了晚月的聲音:「少夫人,時間到了,還請出來吧。」

「姚勇這一戰損失多少人?」

楚瑜問了最後一個問題,外面傳來腳步聲,衛韞立刻道:「目測不到一萬,但他報上三萬。」

楚瑜點了點頭,站起身來,只道:「且等我消息。」

說罷,她便轉過身去,在獄卒進來趕人之前,同獄卒道:「大人不必催促,妾身這就離開。」

「嫂子!」

衛韞急促出聲,楚瑜回頭,看見少年雙手緊握著木欄,目光落在她身上,清澈的眼裏全是擔憂。

楚瑜靜靜看着他,衛韞似是有無數話想要說,然而在那女子目光鎮定落在他身上時,卻是什麼都說不出來。

最終,他只是道:「嫂子,這是我們衛家男人的事,你……要學着顧全你自己。」

這話他說得乾澀。

說的時候,他自己都在害怕。

畢竟不過十四歲,在面對這驟然而來的風雨時,他也惶恐,也不安。一想到自己去面對所有的一切,一想到這個在整個事件中唯一給他安穩和鎮定的女人也棄他而去,他心裏也會覺得害怕。

可是他畢竟是個男人。

在觸及那女子如帶了秋水一般的雙瞳時,衛韞告訴自己。

——他是衛家僅有的脊樑,所謂脊樑,便是要撐起這片天,護住這屋檐下的人。

縱然他有大仇未報,縱然他有冤屈未伸,縱然他有青雲志,有好年華,可是這一切,都該是他自己拿自己爭。而他衛家的女人,就當在他撐著的屋檐之下,不沾風雨,不聞煩憂。只需每日高高興興問哪家胭脂水粉好,哪家貴女的新妝又在華京盛行,——如他父兄所在時那樣。

他目光堅定看着楚瑜,然而聽了這話,楚瑜卻是勾了勾嘴角,眼中帶了幾分驕傲。

「這些話——等你長大再同我說罷。」

說着,她輕笑起來:「你如今還是個孩子,別怕,嫂子罩你。」

與記憶中不一致的事讓他忍不住有些擔憂,這時官兵再也沒有了耐性,強行拉過馬車,不滿道:「走了!」

顧楚生看着人來人往的城門,深吸了一口氣,終於啟程。

沒事,楚瑜一定會來。

他告訴自己,他回來必然會引起一切變故,但十七歲的楚瑜對他感情有多深,他是知道的。

上輩子她來了,這輩子,一樣會來。

顧楚生滿懷希望踏上自己的官路時,楚瑜正在睡着美覺。

一覺醒來后,她就收到了楚錦派人送過來的消息,說是顧楚生已經離京了。

楚瑜倒不是很關注顧楚生離京與否,她更在意的是,自己這位妹妹,怎麼這麼神通廣大?

她現在對外面的消息一點都不知道,楚錦卻連顧楚生什麼時候離京都清楚。這些事兒應該是楚錦從顧楚生那裏得到的消息,也就是說,其實那些年,顧楚生和楚錦關係一直沒斷過。

在楚錦說着自己對顧楚生沒有任何情意、讓她和顧楚生私奔的時候,楚錦自己卻一直保持着和顧楚生的聯絡。

楚瑜抬手將手中的紙條扔進火爐,同來傳信的侍女道:「同二小姐說,這種事兒不必和我說了,規矩不用我說太多,她心裏得清楚。」

說着,楚瑜抬頭,瞧著那侍女,冷聲道:「將軍府要臉,讓她自己掂量著些!」

侍女不知道紙條內容,被楚瑜說得有些發矇,慌慌張張離開后,楚瑜看着炭爐里明明滅滅的火光,忍不住嘆息了一聲。

這張紙條,讓她對自己這位妹妹也差不多是徹底的死心了。

楚錦這兩面三刀的性子,並不是未來養成的,而是壞在了骨子裏,壞在了根里。

當年她喜歡顧楚生,但因着是楚錦的未婚夫,那麼多年,她從來沒有表現過。她沒有多說過一個字,甚至日常相處也會避開,聖上賜婚,她就答應,她自認做得極好,連當年她追着顧楚生到昆陽時,顧楚生本人都是懵的。

如果不是楚錦哭訴,如果不是楚錦求她,她又怎麼會去苦等顧楚生?

一面說着自己不喜歡鼓勵姐姐尋求真愛,一面又與顧楚生藕斷絲連……

楚瑜有些無奈,她有些不明白楚錦為什麼會是這個性子,明明同樣出身在將軍府,明明同樣是嫡小姐,怎麼會有這樣不同的性格?

楚瑜想了一會兒,也不願再多想下去,趁著剛剛回來,她找了筆墨來,開始回憶著上輩子所有她所記得的大事。既然重新回來,她自然是不能白白回來。

短期來看,最大的事莫過於衛家滿門死於沙場。

當年七月二十七日,也就是楚錦嫁給衛珺當日,邊境急報送往華京,衛珺隨父出征。

衛家一共七個孩子,包括最小的衛七郎衛韞,都跟着上了戰場。所有人都以為戰神衛家會像以前一樣在不久后凱旋歸來,然而一個月後,傳來的卻是二十萬精兵在衛家帶領下被全殲於白帝谷的消息。

衛韞扶柩回京,於大理寺受審,因為此次戰役失利的原因,是鎮國候衛忠不顧皇令強行追擊北狄逃兵所致。於是各大世家紛紛表明與衛家脫離關係,除了二公子衛束的夫人蔣氏自刎殉情以外,其他各房夫人侍妾均自請離去。衛韞代替兄長父親給這些人寫了和離書,一時之間,衛家樹倒猢猻散,偌大侯府只剩下一個衛韞和衛老太君,帶着五個還沒長大的孩子。

楚瑜跟着顧楚生當時遠在昆陽。昆陽是北境第二線,糧草運輸要地,楚瑜當時幫着顧楚生往前線運輸糧草運輸過好多次。

然而楚瑜接觸戰事的時候,也已經是衛家人都死了之後了。當年衛家人具體怎麼死,因何而死,她的確是不清楚的。

她只知道,後來國舅姚勇臨危受命,駐守白城,最後棄城而逃。各地均起戰亂,備受牽制,朝中無人可用之際,衛韞於牢獄之中請命,負生死狀上了前線。

要麼贏,要麼死。

而後衛韞凱旋歸來,回來那一日,提着姚勇的人頭進了御書房,出來后之後,皇帝為衛家所有戰死的男兒,都追加了爵位。

她不希望衛家人死。

楚瑜捏着筆,眼裏帶了寒光。

衛家那些這樣鐵血男兒,不該死。

她細細寫下衛家所有相關的片段,力圖還原當年的事。

一直寫到接近天明,謝韻帶着人端著盤子走了進來。

將軍府已經掛滿了紅燈,張貼了紅紙,謝韻看見正在寫東西的楚瑜,着急道:「你這是在幹什麼啊?馬上就要成親了,還不好好休息,明天我看你怎麼過!」

「母親,不妨事。」

楚瑜將那些紙扔進了炭爐里,梳理了一夜,所有細節都在腦中盤過,已無比清晰。

楚瑜從容轉身,看見丫鬟準備的東西,含笑道:「是喜服?」

「是啊,趕緊換上吧。」謝韻有些不滿,但看着自家女兒歡歡喜喜的樣子,那些不滿也被沖淡了不少,招呼了人進來,伺候着楚瑜開始梳洗。

沐浴、更衣、擦上桂花頭油,換上大紅色金線綉鳳華袍。

而後楚瑜便端坐在經前,由侍女上前來為她化妝。

楚錦端了梳子進來,走到謝韻旁邊,同謝韻道:「母親,梳發吧。」

謝韻看着鏡子裏的楚瑜,沙啞著聲同楚錦道:「你瞧瞧她,平日都不打扮,今日頭一次打扮得這樣好看,便是要去見夫君了。」

說着,謝韻拿起梳子,抬手將梳子插入她的髮絲,低了聲音:「日後去了衛家,便別像在家裏一樣任性行事了,嫁出去的女兒終究是吃虧些,你在衛家,凡事能忍則忍,別多起爭執。」

若換做往日,聽這番話,楚瑜大概是要和謝韻爭執一下的。然而如今聽着謝韻那帶着哭腔的聲音,她那點爭執的心都散了去,嘆了口氣,只是道:「女兒知道了。」

謝韻點點頭,抬手給楚瑜梳發。

「一梳梳白頭……」

「二梳白髮齊眉……」

謝韻一面給楚瑜梳發,一面含了眼淚,等末了,她有些壓抑不住,似是累了一般,由楚錦攙扶著走到了一邊。

侍女上前來給楚瑜盤發,然後帶上了鳳冠。

做着這些時,天漸漸亮起來,外面傳來敲鑼打鼓之聲。一個丫鬟急急忙忙衝進來,歡喜道:「夫人,大小姐,衛家人來了!」

聞言,謝韻便站起身來,似是想要出去,然而剛踏出門,驟然想到:「不成不成,他們還有一會兒。」

於是又回來,同屋裏女眷一起,待在屋中等候着衛家人的到來。

按著習俗,衛家人來迎親,楚家這邊會設一些刁難之事,一直到時辰,才讓楚瑜出去。於是外面熱鬧非凡,楚瑜一等人等在屋裏候着,心裏不由得癢了起來。

楚錦畢竟還是少年,聽着外面的聲響,小聲道:「母親,不若我出去看一下吧?」

這話出來,大家都起了心思,所有人看着謝韻,謝韻不由得笑起來:「你們這些個沉不住氣的,不過就是迎親,這有什麼好看的?」

好看。

楚瑜心裏琢磨著。

上輩子她的婚禮十分簡陋,和顧楚生在昆陽那裏,就在院子裏請了兩桌顧楚生的屬下,掀了個蓋頭,就算了事。顧楚生曾經說會給她補辦一個盛大的婚禮,可她等了一輩子。

等了一輩子的東西,總有那麼幾分不一樣,楚瑜壓着心裏那份好奇,同謝韻道:「母親,我們便出去看看吧。」

「你這孩子……」

謝韻笑着推她,說話間,就聽爭執吵鬧之聲,隨後便看見兩個少年在房頂上打了起來。

楚錦驚呼出聲來:「是二哥!」

楚家一共四個孩子,世子楚臨陽,二公子楚臨西,剩下的就是楚瑜和楚錦兩姐妹。楚家將門出身,楚臨陽還因着身份有些顧忌,楚臨西則早就沒給衛家人客氣動起手來。

女眷們涌到窗戶邊,爭相探出去頭去看屋檐上的人,楚瑜同謝韻、楚錦一起走到門前,仰頭看了上去。

楚臨陽穿着一身藍色錦袍,看上去頗為俊秀。而他對面的少年看上去不過十四齣頭,身着黑色勁裝,頭髮用黑白相間的髮帶高束,穿得雖然乾淨利落,但身上那股子由內而外散發出的傲氣卻絲毫不遜於楚臨陽。

楚臨陽本就生得已算好看,而對面人卻生得更加俊朗。眼如星月,眉似山巒,丹鳳眼在眼角處微微向上,帶了幾分說不清道不明的風流昳麗。然而少年神色端正嚴肅,便只留那如刀一般銳利的氣勢,直逼人心。

那是華京世家公子難有的肅殺嚴謹,猶如北境寒雪下盛開的冰花,美麗又高冷。

楚瑜的目光凝在了那少年身上,一瞬之間,她彷彿是回到了上輩子,她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那麼近距離看過這個人。

那時候他已經是名震天下的鎮北王,五軍都督府的大都督。手握兵權,權傾朝野。

她被顧楚生送離華京那日,風雪交加,他駕馬回京,黑衣白氅,面色冷然。

那時候他比現在生得硬朗許多,也不似此刻這樣,眼中尚含着少年人的稚氣和勃勃朝氣。

他的目光冷如寒冰深潭,駕馬攔住她的馬車。

「顧夫人?」

他語調沒有起伏,雖然是詢問,卻沒有半點懷疑,早已知曉車簾之中的人是誰。

楚瑜讓人卷了車簾,坐在馬車裏,恭敬行禮,平靜回他:「衛大人。」

「顧夫人往哪裏去?」

「乾陽。」

「何時回?」

「不知。」

「顧夫人,」衛韞輕笑:「後悔嗎?」

楚瑜微微一愣,衛韞看向遠處:「顧夫人可知,當年衛府上門提親前,家中人曾來詢問,楚家有二女,兄長心慕哪位。兄長說,他喜大小姐,因大小姐習武,日後待我成年,他若不敵,可帶妻上陣。」

「成親前一夜,兄長一夜未眠,同我吩咐,楚家好武,若迎親時動了手,我需得讓著些。」

說着,他轉頭看向她:「顧夫人與令妹不同,令妹趨炎附勢,乃蠅營狗苟之輩。顧夫人卻願舍御賜聖婚,隨顧大人遠赴北境,征戰沙場。可惜顧夫人有眼無珠,我兄長待夫人如珠寶,夫人卻不屑一顧。」

「夫人走至今日,」他目光平靜:「可曾後悔?」

那時候楚瑜輕笑,她迎著對方目光,神色坦然:「妾身做事,從來只想做不做,不想悔不悔。」

青年沒有說話,他靜靜看了她許久,淡然出聲:「可惜。」

她沒有回話,只恭恭敬敬跪坐着,看那青年打馬離開。

如今她仰著頭,看着衛韞和楚臨西動手,他手上功夫明顯是高出楚臨西很多,卻與楚臨西糾纏許久,讓得不著痕迹。

楚瑜不由得彎起嘴角,從旁邊花盆裏撿了一顆石子,朝着楚臨西就砸了過去。

石子砸在楚臨西身上,當場將楚臨西砸翻過去。

楚臨西嚎叫出聲:「衛七郎你陰我!」

衛韞站在屋頂上呆了片刻,隨後反應過來,朝着楚瑜的方向看過去。

便看見女子身着喜服,頭戴鳳冠,斜靠在門邊,手裏拿着一塊石頭,上上下下扔著,笑得好不正經。

衛韞旋即明白髮生了什麼,燦然笑開。

他朝着楚瑜拱了拱手,隨後縱身躍下,楚臨西正和衛家其他兄弟在鬧,楚臨陽在調和,衛韞迅速繞到了衛珺後面,小聲說了句:「哥,嫂子可漂亮了!」

衛珺穿着喜袍,雙手負在身後,面上假裝淡定,不著痕迹往衛韞身邊靠了靠,小聲道:「你見着了?」

「楚臨西就是被嫂子打下來的。」

衛韞說到這裏,頗有些憂愁:「哥,我覺得以後我可能真打不贏你們夫妻兩了。」

衛珺彎眉笑開:「那是自然,你哥的眼光能錯?」

說話間,到了時辰,楚建昌也不再耽擱了,抬了手,楚臨陽趕緊招呼楚臨西和其他衛家人站列在兩邊。

而內院裏,侍女慌慌張張衝進來,開始給楚瑜蓋蓋頭,扶著楚瑜往外走去。

衛珺站在正前方,衛韞和二公子衛束站在衛珺身後,其餘人等分列幾排站在這三人後面,楚家人站在台階上,禮官站在右首位,唱和出聲:「開門迎親——!」

大門緩緩大開,楚瑜身着喜袍,由楚錦攙扶著,出現在眾人眼前。

她眼前一片通紅,什麼都看不到,只聽喜樂鞭炮之聲在耳邊炸開,而後一節紅色的綢布放到她面前來,她聽見一個溫雅中帶着掩飾不住的緊張的聲音道:「楚……楚……楚姑娘……」

楚瑜輕笑,她握住紅綢,溫和出聲。

「衛世子,別緊張。」

她說:「我跟着您。」

衛珺的心驟然安定,他握著紅綢,那忐忑的心終於放了下來。

他沒有選錯人。

鎮國侯府的世子妃,理當是這樣,能用一句話,讓他從容而立的人。

聽了楚瑜的話,衛韞微微一愣。

那漸行漸遠的少女,滿打滿算,也不過比他大一歲,可是卻已經有了截然不同的氣勢。

或許如同他覺得自己要急切長大撐起這個衛府,她也覺得自己作為長嫂,應該撐着他吧?

衛韞看着楚瑜的背影。

楚瑜自己沒有發現,可衛韞卻清晰看到,血跡從楚瑜背後印了出來。

她受了傷,而她卻依舊含着笑,連語調都沒有因為疼痛顫抖。

就像白日裏,她明明已經在看見自己丈夫棺木時眼裏盈滿了眼淚,卻仍舊含笑扶起她,給他端上一杯祝捷酒。

什麼事她都埋在自己心裏,雲淡風輕,用最美好的姿態面對他,用無聲的動作同他說,無妨,一切安好。

為什麼不和他說實話呢?

衛韞捏緊了拳頭,滿腦子都是她背上印出的血跡,慢慢閉上眼睛。

被打到淤血的腿骨隱隱作痛,然而內心有另一種更強大的疼痛湧現上出來。

因弱小所導致的無能為力,無可奈何。

他從未有一刻,他那麼渴望權勢。

帶着父兄歸來的路上,他想的只是如何查明真相,如何沉冤昭雪,如何成為家中頂樑柱,支撐住衛家。

然而在那女子含笑說出那句「嫂子罩你」的時候,他才真真切切感受到自己的弱小與無力,他甚至還不如一介女流,一個,雖然是他嫂子,卻只比他大一歲的小姑娘。

他要活下去。

衛韞猛地睜開眼睛。

他無清醒知道,他必須活下去,站起來,他要成為能夠為別人遮風擋雨的那個人,只要他活着一日,他絕不會允許衛家再經歷今日的痛苦!

楚瑜從天牢中走出來,心裏思索著衛韞給出的線索。

太子監軍,姚勇是太子的舅舅,必然是受太子指示,來到了白城,然後與衛忠密謀了一個計劃。

可是因為怎樣的原因,計劃失敗了,姚勇將所有的責任推脫到了衛家身上。而皇帝……大概也是知道的。

楚瑜坐上馬車,用手指敲著大腿思索。

這件事,皇帝到底是知道,還是參與?

是皇帝導致了這件事的失敗,衛家為皇帝背鍋;還是太子導致了此事發生,皇帝為太子遮掩;又或是皇帝本就有剷除衛家之心?

不,不可能。

楚瑜想到第三個答案,瞬間否定。

謝太傅會站在衛家,且他是在察覺內情的情況下幫助衛家,足以證明皇帝並不是打算對衛家趕盡殺絕,甚至對衛家有愧疚之心。如果皇帝本就打算剷除衛家,衛韞根本回都回不來。

皇帝不會留下衛家任何苗子。

只要不是皇帝刻意打算剷除衛家,那衛家就會安全許多。

楚瑜思索著回到鎮國侯府,蔣純還在等她。楚瑜看見蔣純,笑了笑道:「你怎麼還不睡?」

「你沒回來,我記掛着。」

蔣純上前扶着她下來:「今日如何?」

「有些眉目。」

楚瑜抬頭看向蔣純:「府里其他人如何了?」

「張晗和王嵐哭得厲害,被勸回去了,姚珏在房裏罵曹衍罵了一會兒,如今睡下了。謝玖待在靈堂里,不知道回去沒。」

蔣純言語里有些疲憊,說了這些,加了句:「今日各家都來了人,也不知道說了什麼。」

楚瑜點點頭,同蔣純道:「你辛苦了。」

「我倒還好,」蔣純艱難笑起來:「都是雞毛蒜皮的小事,倒是你……」

蔣純嘆了口氣:「阿瑜,若不是你在這裏,我怕我自己……」

話沒說下去,可楚瑜卻知道她要說什麼。上輩子她不在,蔣純所作出的選擇,便可窺見她如今內心一二。楚瑜用力握了握蔣純的手,沙啞道:「我在這兒。」

「不說了,」蔣純壓着要出來的眼淚:「先回去睡吧。」

「你先去吧。」楚瑜笑了笑:「你也累了一天,先去睡半夜,我去靈堂守七星燈,等下半夜你再過來。」

蔣純猶豫了片刻,還是點了點頭,陪楚瑜走了一段路,便回去睡了。

蔣純是個能做事的,楚瑜出去半天,衛府的靈堂便已全都搭建好,衛風也重新尋了棺木安置,安安穩穩放在靈堂。

楚瑜換了一身衣服來到靈堂之中,剛進去,便看到一個人影。她穿着一身素衣,跪在地上,守着靈堂前供奉著的七星燈。

七星燈有七根燭線的油燈,按照大楚的說法,人死之後,要由七星燈照亮黃泉路,七星燈需要家人看護,頭七天不能熄滅,否則那人便尋不到黃泉路,成為孤魂野鬼。

衛家人如今才回來,這七星燈也就如今才點起來。

楚瑜走進靈堂,跪在那女子身邊,輕聲道:「你在啊。」

「嗯。」

謝玖淡淡開口,轉眼看她:「去見小七了?」

「見了。」

「情況如何?」

楚瑜沒說話,謝玖也沒問,謝玖知道楚瑜並不放心她,她也不逼迫楚瑜。

她靜靜看着棺木,聲線平穩:「今日母親來,同我說,讓我向小七求一封放妻書。如今聖心未定,我待在衛家,她怕我會跟着衛家一起葬了。萬一那七萬人真是衛家的罪,此罪可大可小,要是落一個滿門抄斬,我該怎麼辦?」

「下次去見小七,」楚瑜聲音平淡:「我幫你求。」

「你不怕嗎?」謝玖轉頭看她。楚瑜沒說話。

若是以前,若她只是謝玖,那自然……是怕的。

可是重活一輩子,生死一事,也就沒那麼害怕了。走過的路回頭走,便會有更多的勇氣。

更何況,她清楚知道當年衛家沒有被滿門抄斬,當年便沒有,如今她如此幫扶,又怎麼會有?

然而這些話她不會說出口來,謝玖垂眸:「我原以為我會很怕,可是今天看他回來,我突然就不怕了。」

「我不想見他的。」謝玖輕嘆:「我怕看見他,我就不想走,就想跟着他去。阿雅生前總問我喜不喜歡他,他說他感覺不到我喜歡他。其實吧……」

謝玖輕輕閉上眼睛,她喉頭竄動,哽咽片刻后,沙啞道:「我就是怕,自己太喜歡他。女人一生本就艱難,庶女之路更是難走,我這輩子本就是算計著過,談什麼喜歡不喜歡,我的路就太難了。」

「你看,」她站起身來,慢慢走到衛雅棺木邊上,她將手放在衛雅棺木上,低頭看着棺木,彷彿是那人睡在那裏,她在看那睡顏。她含笑看着,眼淚驟然滴落而下:「若是我不喜歡他,該多好。」

**********************公告完…**************************

楚瑜靜靜看着她。

最初見謝玖時,她對謝玖,談不上喜歡。然而如今看着謝玖,卻有萬般滋味湧上來。

上一輩子謝玖匆匆離開,或許就是知道,越晚走,越是要面對這鮮血淋漓的現實,就越容易傷心。

一個人如果不多與之相交,便論不了善惡。

楚瑜看謝玖靜靜看了衛雅一會兒,慢慢轉過頭來:「你可知如今皇位,太子和六皇子有所相爭?」

太子生母出身姚家,而六皇子則出身大族王氏,乃真正名門貴女所出。

楚瑜不明白謝玖為何突然說這個,但卻也知道,依照謝玖性子,絕對不會無緣無故說這些。於是她靜默不言,耐心聽着。

謝玖手拂過棺木,平靜出聲:「陛下擁姚家為新貴,立姚氏女為皇后,其子為太子,其目的在於權衡。六皇子代表氏族,姚家便是皇帝一把刀。可是將一國尊位交給一把刀,合適嗎?」

「這個問題,」楚瑜思索著:「應是滿朝文武所想。」

「那太子自然也會如此作想。」謝玖垂眸:「兩年前,王氏與姚氏爭河西之地,陛下讓公公參謀抉擇,太子曾連夜來衛府,當夜他們似乎發生了很大的爭執,太子連夜離開。」

「後來河西之地歸於了王氏。」楚瑜似乎明白了什麼,謝玖點點頭,目光裏帶了冷色:「此次太子是監軍,姚勇亦在戰場之上。若此事是太子從中作梗,你可想過應對之策?」

楚瑜沒說話。

上輩子,最後登基的並不是太子,也不是六皇子,而是如今方才兩歲的十三皇子。

當年六皇子登基后,衛韞直接帶人殺入皇城,和顧楚生裏應外合,將六皇子斬於劍下,隨後輔佐了這位皇后幼子登基。從此顧楚生和衛韞一文一武,鬥智斗勇到了她死。

她死後如何她不知道,但她卻知道,她死之前,太子早就死得透透的。而太子之所以死,卻是和一個人脫不了關係——

長公主,李春華。

這個人今日她已經去拜見過。她是當今聖上的長姐,與聖上一同長大,情誼非常。她對聖心拿捏之准,當世無人能出其左右。她年少守寡,膝下僅有一個女兒,守寡之後,她乾脆養了許多面首,荒唐度日。

上輩子,李春華將自己的獨女李月晚許給了太子,要求太子對她女兒一心一意,太子應下,卻一直在外偷歡,李月晚懷孕時發現,因激動早產,最後難產而死。李春華從此怒而轉投六皇子,從此一心一意和太子作對。

如今太子剛和李月晚訂親,李春華尚還不知太子那些荒唐事,若是她知道了呢?

楚瑜琢磨著——按照李春華那愛女如命的脾氣,知道太子在外面做那些事,還能善了?

是人就要發脾氣,發脾氣總得找個由頭,這時候衛家的事如果撞到李春華手裏,一切就能順利成章。

楚瑜捋順了思路,舒了口氣,同謝玖道:「我明了了,謝過。」

謝玖看楚瑜的神色,便知道她是找到了辦法,點了點頭,也沒有多說,目光落在衛雅的棺材上,許久后,她沙啞出聲:「我走了,再不回來了。你活着時候,我已經儘力對你好,你死了,我沒有留遺憾。下輩子……」

她捏緊拳頭,輕輕顫抖:「你我再做夫妻吧。」

說完,她猛地轉身,朝着外面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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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河枕(長嫂為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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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3.終章·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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