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美人(二)

第四章 美人(二)

一曲將盡,花子簫指尖幾次飛速跳躍,乾脆地收了尾音,眾鬼歡呼鼓掌。他靠坐在竹席旁,把身後一群穿着粉袍的女鬼琴師喚到前方,讓她們接着琴曲演繹下去。她們彈了幾段,又有一群男鬼從簾帳里走出,吹起了白骨長簫。

曲子從平靜的開端變成了有節奏的合奏,眾鬼們聽得出神,花子簫自己卻倚在窗前,從水果籃子裏拿出一顆紅到發紫的石榴,用手臂長的青鋒短刀將它切成兩半,一邊啃著石榴,一邊笑盈盈地透過珠簾掃向奏樂的妖鬼、聽曲的妖鬼,目光又一次停在了我身上。要說他這個模樣不誘人那絕對是睜着眼說瞎話,但我被他這樣一瞅,莫名渾身舒暢地打了個哆嗦。

他把半截石榴扔在地上,石榴子像是血珠子一樣骨碌碌滾上竹席。他又對着另一半石榴咔嚓咬了一口,眼神始終沒從我身上溜開過。大抵是幽都陰氣太重,這美人明明是沖着我笑,我卻老覺得他那笑里滲著濃濃的怨意。若不是他離得遠,我真會覺得他會用短刀一把捅穿了我的喉嚨。

紅色的燭光在微暗的琴樓里搖曳,弦無節奏地顫抖。鬼樂師們每次將曲子推向*,到關鍵時刻,花子簫用短刀的刀柄撥了幾下琴弦,讓激昂的曲子更帶上了窒息的急促感。不時的,他和眾樂師的身影都像是在燭光中漂移一般。

原來這就是無常爺所謂的陰間奏樂,真有群魔亂舞之感。

我道:「這裏秩序還不錯,不像在陽間那樣琴師總會被人騷擾,可以安安心心聽曲子。」

丫鬟道:「不然不然,陰間可比陽間亂多了,只是沒人敢在雲霄琴樓里撒野,不然怎麼死的都不知道。」

我笑:「我們不是都死了么,還能死第二次?」

「也不是……例如,例如……」丫鬟正仰著腦袋回想,又指了指花子簫的方向,「例如這個!」

此時,一個長著四隻手的大肚男鬼沖了過去,四隻手按住花子簫拿着石榴的手,睜著圓溜溜的金魚眼哭道:「花美人花美人啊,我仰慕你好久了,今天就算下十八層地獄,我也要把你帶走!」

石榴滾落,石榴子灑了出來。

花子簫把他所有的手都壓在琴弦上,舉起短刀往下砍了兩次,一次剁下他兩隻手,無視他的慘叫,用手掌拍了一下古箏另一邊的弦,把那四隻手都震到了空中。與此同時,一群長舌鬼沖了出來,爭先恐後地把那四隻手吃了下去。那大肚男鬼痛得在地上翻滾,琴弦上仍然有些深紫色的鮮血,花子簫拾起石榴用力一捏,以紫紅的汁液洗涮了琴弦,再以白布拭去上面的鮮血,順便把自己白皙的手指挨個擦乾淨。

看見這一幕我的臉都不由扭了起來:「這也太殘忍了。」

「夜叉姑娘才過鬼門關沒幾天,大概不知道我們公子素來都是這脾氣。是那醜男鬼自己要去打擾他的雅興。他早說過,奏樂時不歡迎任何人打擾。」接嘴的人並非我的丫鬟,而是一個長了四隻眼的書童。

「你們公子那哪裏是奏樂,明明就是啃石榴。」

「一直彈的曲子未必是好曲,便是啃石榴,我們公子心裏想的也是這曲子。」

「一心二用,如何又能奏好曲呢?」

「這道理換成男女情愛也是一樣的。打個比方說,姑娘嫁給某人,可以專心伺候他,但心裏大約念的是另一人。」

我稍微愣了一下,又一次想起了早沒了下落的某人。

只是想着想着,就又一次與花子簫對望了。他深黑的眼讓人有一種踏入陷阱的錯覺,眼角淡淡的笑意也像是會吸魂一樣令人不敢挪步……

「媚娘,我終於找到你了。」

第一回聽見少卿的聲音覺得如聞佛音,我立即轉過頭去尋找他的身影。果然在一群妖魔鬼怪里他的樣子最正常也最俏麗,那小俊臉在一堆奇形怪狀的臉孔上也很是打眼。他讓鬼差把聽眾們趕開,徑直走過來握住我的手就往外面拉:

「幽都的七月半才剛開始,你怎麼就跑來這裏聽曲了?我帶你出去走走。」

我麻利地把手抽了出來,他卻絲毫不介意,單手護着我的肩為我打開了一條道。

走出去了一些又回頭看一眼花子簫,他沒再盯着我看,表情很是怡然,像是剛才鬼附身一樣的凝視從來沒有發生過。

出了雲霄琴樓,才發現入夜的幽州竟是別一番景象。

滿城燈火盡滅,黃色的鬼火點亮了數萬盞燈籠,均懸空上下浮動。街上各式各樣的攤鋪大肆鋪張,賣的東西也是稀奇古怪:人肉香腸,辣炒肝臟,犼鱗鏡(1),蠃魚發簪(2),枯骨長琴,九尾狐毛飾,頭骨燈……街上不僅鬼比平時多了許多,還有許多妖和非常稀少的仙魔。

這時,剛好有一個長著三尺長脖子的女鬼和她矮墩墩的丈夫路過首飾攤,丈夫踮腳從攤子上取下珍珠骷髏頭簪子,含情脈脈地抬頭仰望着娘子。長頸娘子用脖子纏着丈夫的脖子繞了一圈,把自己的腦袋靠在丈夫的臉頰旁,丈夫飽含深情地把簪子別在了她的頭上。

我被這一幕嚇得不淺,少卿卻彷彿受到了感動,也效仿這對夫妻,挑了一支蠃魚發簪朝我靠過來:「媚娘,來。」

「不要。」

魚發簪陽間不是沒有賣,不過一般姑娘都喜歡鳳啊龍啊鳥啊,誰會把一隻長著翅膀的魚骨別在腦袋上,整得跟白骨精似的。

少卿冤屈地把簪子放回去,默默帶着我乘車出了鬼門關,到了城外。

城外一片深黑的奈河上竟飄滿了荷花水燈,乍一眼望去就像是無數只燃燒的小船。不少鬼魂蹲在河邊,用火摺子把一些快要熄滅的水燈點亮。

我道:「他們在做什麼?」

「續願,這是陰間的習俗。七月半如果在陽間流下來的水燈上續寫你的願望,再把燈點亮,那燈燃燒得越久,你的願望也就越可能實現。」

「這個有點意思,我們去看看。」

走近河岸,果然看見不少鬼在荷花水燈上寫字,有「兒女平安」,有「與妻重逢」,有「父母健康長壽」,有「盼早日投胎」……

蹲下來看了一會兒,少卿已買好一支筆遞給我:「我猜你肯定想寫點什麼。」

我意味深長地拍拍他的肩,撥過來一隻荷花水燈,試圖在上面寫字,但發現點着火實在不方便。

少卿也在我身邊蹲下:「想寫什麼?我幫你。」

「這一定要自己來,不然會不靈驗的吧。」

我又試了幾次,但好像怎麼都下不了手,即便寫上去也是歪歪扭扭的。少卿直接把硯台拿下來,握着我的手在上面蘸了點墨,在水燈上寫下「願策兒」。

我有些驚訝:「你居然知道我要寫什麼。」

少卿沒有回話,只是繼續握着我的手,在上面寫下「平安長大」四個字。

早就知道我和他都太了解對方。我笑出聲來,把寫好字的荷花水燈輕放在河面上,將它推了出去,撐著下巴看它漂遠:「希望這火能燃久一點。」

說了半晌沒得到回應,我轉過腦袋看了一眼少卿。他和我的距離很近,一雙黑亮黑亮的眼盯着我看,似乎已經有一陣子了。不過我和他視線剛一對上,他便掉頭看向奈河上的水燈,勾著食指壓在唇上清了清喉嚨:「是啊,咳,是啊。」

…………

回到停雲閣,客廳的紅木窗前多了一團金白交錯的東西,像是一團絨毛裹在墊子上。那顏色實在太璀璨,我和少卿幾乎都在第一時間發現了它。往前走一些,一顆小腦袋卻從那團絨毛中探出來,尖尖的臉和斜飛的眼睛讓人很有似曾相識感。

原來是只狐狸。

我鬆了一口氣,卻見它一條金色的尾巴從墊子上滑下來,在空中擺來擺去。正揣摩著這畜生的出處,忽地想起數日前選夫婿,老爹說了一句「你選什麼不好選個狐狸精」。

「顏……顏姬?」說完我自己都不確定,看了一眼少卿,他似乎比我還糊塗。

那狐狸懶洋洋地斜眼看了我們一下,又噼噼啪啪掉下一堆金色的尾巴,我禁不住掏出手帕擦擦冷汗——原來老爹說的狐狸精還真就只是條狐狸。

等狐狸的尾巴全掉下來,我數了數發現這還不是只普通的狐狸,還是個高檔的九尾妖狐。一見他那充滿光澤的金銀毛髮,我手痒痒了,也樂了:「看樣子我們沒虧,就算是只禽獸也好,以後留在家裏當寵物看看門咬咬強盜也不賴。」

「雖然妖鬼疏途,但偶爾帶它出門遛遛也是可以的。」

很顯然,我和少卿一番話刺激了這畜生,它從墊子上跳下來,抖了抖毛,倏地變成了個人。

「連本少爺的名字都沒聽過,你們是怎麼在鬼界混的?」

他抱着胳膊眯眼望着我們,銀髮雪膚狐狸眼即便是生著氣也很是亮眼。可惜這人我不僅見過,還被他弄得雞皮疙瘩亂躥過——曾幾何時,他就跑到雲霄琴樓挑釁花子簫,想要和花子簫比比誰才是陰間第一美鬼。這年頭真是什麼都變了,這男人不僅要跟男人比美,騷狐狸還跑到了我家來現原形!

少卿的臉都快皺了起來:「這麼說,你真是顏姬?」

「不是聘書都下了么,還不知道我是誰?」顏姬一步三搖地走到我們面前,繞着我和少卿轉了一圈,緩緩道,「果真是已有家室之人,就算是當大的也很虧待本少爺啊……」

其實他說的都是很平常的內容,但那股從骨子裏透出的媚氣真是快把人都熏死了。他厚厚的睫毛微顫了一下:「罷了,反正你們這些鬼在陰間也待不了太久,本少爺就陪着玩玩。」

騷狐狸太妖艷,光聽他說話我都快酥了,但總覺得有哪裏不大對勁。他這席話彷彿是對我說的,可眼睛從頭到尾都沒能從少卿身上挪開過。

「東方媚。」

他用微妙的語調念出這三個字,我忍不住打了個激靈。他又喃喃道:「東方媚啊東方媚,你到底喜歡男人還是女人,還是二者都喜歡?」

看顏姬輕輕搖了搖修長的手指,看着少卿一臉不解,我卻豁然開朗了。剛想開口澄清一些事,顏姬已經把雙手搭在少卿肩上:「你就是東方媚,對么。果然是人如其名,但是有女妾的情況下怎麼還可以再娶男妻,做人不可以太貪心哦。」

如我所料,少卿整個人都變成了石塊。

「怎麼,說中要害了?」顏姬翹著尾巴搖了搖,又用手指勾了勾少卿的下巴。

下一刻,顏姬差點被少卿推翻。少卿驚慌失措地躲到我的身後,臉色蒼白:「夫人,救我。」

少卿就是那兩耳不聞窗外事的小王爺,從不知道這世界上還有一種男人,他們和普通的男人不大一樣。

我乾咳一聲:「其實……我才是東方媚。」

顏姬原本在一臉不屑地抖袖口,聽見我的聲音后狐狸眼都瞪得滾圓:「什麼?什麼?鬼卒跟我說東方大人的孩子是個公子。」

「那肯定是哪裏出問題了。」我清了清嗓子,「顏公子,這實在是一場烏龍,我回頭就跟家父把事情說明白,把婚退了……」

「東方媚……是女人?」顏姬一臉悲愴地看着我,好像還未從夢魘中清醒過來。

「啊,是的,多有得罪,還請見諒。」我拭了拭額上的汗,這情形實在有點尷尬。

「我……要和個女人成親?」

「顏公子,今天我東方媚就把話撩在枱面上說清了,咱們絕對不會成親,這事純屬家父手誤。今日之過,他日必當以美男相報。」

顏姬還是一臉恍然。

少卿指著顏姬,手指都有些發抖:「夫人,他,他……他就像個斷袖(3)。」「斷袖」二字說得特別小聲,像是犯了滔天大罪生怕別人聽見。

「什麼像個斷袖?」顏姬似乎被激怒了,「本少爺本來就是個斷袖。」

在旁人看來我真是艷福不淺,死前克夫命死後中頭彩全補回來了。但他人怎知我心中之痛,陰間嫁的三個丈夫,一刁毒,一謀殺親妻,一斷袖。斷袖還是最大的那一個。

我輕輕拍了拍少卿的肩,欲言又止,最後還是蕭瑟地回到卧房裏睡覺。

那些候選夫君里,唯一讓我有那麼一點點滿意的莫名被老爹淘汰了。人必然不能就此屈服於天命,這事我還得跟老爹從長計議。

翌日早上我便早早起身,打算去找老爹討論公事和成親的事,但看時間還早不好擾他清夢,就一個人到奈何橋下面溜達溜達。

前一夜的荷花水燈依舊密集地漂在河面。雖然陰間沒有陽光,但白日也會稍微明亮些,奈河的水看上去很平常,也能載着這輕飄飄的水燈而行,不知為何鬼跳進去就會消失得連根髮絲兒都不剩。

順着奈河一路往前走,放眼望去是清澈廣闊的忘川。有笛聲混著水聲傳過來,聽了一小段我就不由站直了一些——這對我而言再熟悉不過,是我時常在夢中聽見的曲子。

只是到這一刻,曲調竟凄涼得有些滲骨。我不知這樣悠揚溫軟的曲子也可以被吹成這種調調,不由順着忘川一路往前走。

散著陰光的桂花瓣被風吹了一路,最終落在了吹笛人的身後。他面朝忘川,身旁站了一個挑着燈籠的書童,彷彿已在這裏站了一宿。

這紅衣黑髮的背影實在太好認了,想必整個幽州只此一人。他似乎並未察覺有人靠近,而是輕按著笛孔,把那首我從未聽全過的曲子完整地吹下去。

一曲終了,他對着忘川站了很久,接過書童的燈籠:「意生,你先回去。」

「是,公子也請早些休息。」

書童意生頓了頓,最終還是沒說話,轉過身來立即看到了我:「夜叉姑娘?」

花子簫也跟着回過頭,將笛子握緊了一些:「東方姑娘,居然這麼快又見面了。」

意生看了我一眼,又看了花子簫一眼,眼神有些古怪,但還是埋着腦袋走了。我靠近了一些:「敢問花公子吹的曲子是……?」

「為何有此一問?」

「因為我好像在哪裏聽過,但這是第一回聽全整首曲子,所以有些好奇。」

「這是一首幾近失傳的琴曲,這些年已經沒什麼人記住了。想必東方姑娘一定是在哪位老人那裏聽過。」

這花子簫可以說是我在這裏遇到最怪的人。一和他說話,我就覺得他美貌盛極讓人忘魂,但隔遠了看他,那種難以言喻的幽怨之氣又令人害怕。

我若有所思地點點頭:「話說回來,我在京城裏看見你時一直以為你是人,後來才知道原來是幽都美人。」

「那是因為我死得早,待得久了就總有一些稀奇古怪的名字。實際在我看來,真正的美人是東方姑娘這樣的。」

他這樣一說,我下意識摸了摸自己臉:「現在我是人身吧?」

「人身鬼身都很好看,所以我總是忍不住盯着姑娘看,實在有些唐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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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釋(1):據《山海經》記載,犼乃北方食人之獸,狀如犬,傳為海中神獸,狀如馬而有鱗,口中噴火,騭猛異常,食龍腦。

註釋(2):據《山海經》記載,蠃魚,魚身而鳥翼,音如鴛鴦,見則其邑大水。

註釋(3):截斷衣袖。指男性之間的同性戀。典出《漢書·佞幸傳·董賢》:「(董賢)為人美麗自喜,哀帝望見,說其儀貌……賢寵愛日甚,為駙馬都尉侍中,出則參乘,入御左右,旬月間賞賜參巨萬,貴震朝廷。常與上卧起。嘗晝寢,偏藉上褏,上欲起,賢未覺,不欲動賢,乃斷褏而起。其恩愛至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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奈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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