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蝶庸谷

第一章 蝶庸谷

鳶已飛,天易闌,愁腸隕折殘煙斷。枯星明滅綴黃簾,白首亂。聽松嵐,蒼茫茫涌天邊;鳴古弦,音錚錚離人牽。霜入草色冷空山,夢亦寒。

秋無情卻有色。

秋季的蝶庸谷,沒有冬日的蕭瑟,沒有春日的勃發,然自有一種淡然的美,美得令人心凈。欣賞這種美,恰似攤開一本經書,咀嚼其中文字的深蘊;又似沏上一壺清茶,細細品味人生的奧義。

枯黃、殘紅、淺紫繽紛了整個山谷。隨着秋風的雕琢,葉子往往從尖端開始低垂、泛黃、朽頹。一陣風來,黃葉打着旋兒飄落,葉脈像江河的支流般匯聚,當葉梗輕觸泥土,便把一季的秋水還給滋養它的大地。

蝶庸谷里最老的一株銀杏,枝幹虯勁參天,像要抓住流雲與飛鳥。樹下,一岩微閉着雙目趺坐。他已忘卻了溪水、明月、朗星、游魚、山花,也忘卻了自己。這種無我無他的境界,達兮仍然體會不到,雖然他已隨師父一岩修行多年。

這幾天,達兮總是心神不定。他思念自己的故鄉,那是一個純真爛漫的地方,那裏的人們有着淺褐色的肌膚和虔誠的信仰。他們的自豪刻在心裏,卻時時俯下身軀祈禱,謙卑得像沒有任何存在的意義。他們的人生沉靜而不枯槁,他們的故事在酥油燈的火苗上棲息,一千年只留下佛陀的記憶。那裏有神鷹為逝去的靈魂哭泣,也有靜謐的湖水倒映出來世的謎底。

「師父」,達兮微微躬身,輕喚一聲。

一岩睜開如童子般清澈的雙目,道:「出谷歷練一番也好,須知世間情難為情。」

達兮一愣,旋即洞然:依師父的修為,自然早就看透了他的心事。但「情難為情」他卻一時難以理解。

一岩雙腿一挺,身軀頓時直立,在夕陽的映襯下,顯得更為魁偉。

「隨我來」,一岩朗聲道。隨即轉身向後山走去。

夕陽透過密密的荊草灑在盤山的石階上,青苔暈著日影,石階斑駁得像一把把鏽蝕的鐵刃橫在腳下,漫步而上,猶如「上刀山」。路畔野蟲振翅和鳴,使山谷更顯深幽。

一岩雖已近鮐背之年,步履仍十分輕快,長袍飄忽間,人已躍登數十級石階。達兮知道此為師父的甚深功法,名曰:旋天步。此步須在月晦星朗時練習,依天幕中北斗星官的七星排列方位,在地上挖栽七方桃木樁。人於樁上跑過,腳尖甫一點樁頭,身即躍起,再點踏下一個木樁。練得幾日,天幕中七星排列有變,則略微削尖木樁,再依前法反覆練習。如此木樁越削越尖,最後如針尖一般,而習練者仍能輕鬆點過,方始漸窺堂奧。加上內氣吞吐導引,七星斗柄旋搖一歲,功力則增一級。如此數年,「旋天步」才可練成。

達兮習練「旋天步」已有七年,但要跟上一岩的步履仍十分困難。轉瞬間,師父已淡出眼幕。待達兮登上後山,一岩已在天璣洞旁等他很久了。一岩之前跟達兮提過天璣洞,天璣洞是蝶庸谷辟穀大師庄蝶庸修鍊得道之所。達兮雖心嚮往之,但沒有師父的允許,他也不敢貿然進洞一窺高妙。

「達兮,你要出谷了,師父想讓你看看前輩大師是如何修道的」,一岩緩緩道。

達兮低頭不語。他知道師父捨不得他離開,他與師父已情同父子。

一岩不知從何處拿出一盞油燈,手指輕觸燈托,油燈忽地點亮,火苗冉冉。一岩手護油燈,緩步入洞。達兮緊隨師父,趨步前行。

「達兮,此洞乃百萬年前冰蝕所生。洞口窄小,洞腹大,洞盡頭如海螺紋般旋扭,所以又稱海螺洞。此洞無水、無風,靜謐異常。庄蝶庸大師在此修道七十年,終於悟透天地人生,羽化仙去。」

「師父,師祖庄前輩的一生,您能和我講講嗎?」

「達兮,咱們邊走邊談。」

入洞前行數十步,一岩一頓,手臂高舉擎起油燈,只見洞壁上寥寥幾筆畫着一條魚,魚嘴裏銜著花。令人訝異的是,魚沒有眼睛,花也只有一瓣。

「魚游暗夜不需眼,花存一瓣也留香。」一岩道。

「師父,一時不需要的東西就應徹底捨棄嗎?對於魚來說,畢竟還有白日。花雖有殘香,但時日久了,也會褪色衰敗,無形無臭。」

「達兮,白日對於這條魚來說已經沒有任何意義,它寧願終生在暗夜裏度過。因為白日意味着紛爭、無情、狡詐和殺戮。所以它捨去了自己的眼睛,不再凝望眾生。」

「那花呢?」

「若無解香之人,花的存在也沒有意義。魚兒銜著花,那一瓣殘香,猶如眾生的業障,時刻被魚兒掛在嘴邊。魚兒了解眾生的苦痛,但這種苦痛塞住了魚的嘴巴,魚兒只能在心裏默默祈念,以心力之偉岸為眾生幻化出一片凈土。」

「師父,您不是說魚兒已不再凝望眾生了嗎?」

「魚兒已放下眾生,但沒有捨棄眾生。」

達兮惘然。

一岩回頭看了達兮一眼,緩緩說道:「庄前輩生於東海中的一個小島,島中間隆起,島的東西兩側因受風浪剝蝕而漸趨平緩,使海島形似一本倒扣在桌上的古書,故又名古籍島。島上居民因常受倭寇襲擾,所以崇尚武學。庄前輩天賦異稟,年少時即掌握了大猷刀、凌骨劍、旋天步等諸般武學。」

「那庄前輩是如何來到蝶庸谷的呢?」

「庄前輩年少時就有濟世度人的思想,苦於找不到門徑。一夜,他忽然夢到一本攤開的古書,書中文字古奧,每一個字都形似兩條蛇般交紐在一起。他翻動古書,空中曼陀羅花紛紛墜落,成千上萬的蝴蝶翩然起舞,仙樂飄揚。他抬頭仰望,只見空中北斗星官光徹宇宙,搖光星尤其明亮,閃爍間似有所指。」

「那庄前輩是不是根據搖光星的指向變化來到了蝶庸谷?」

「是的。自那一夜后,庄前輩每日觀察搖光星的變化,經數年找尋,終於來到了蝶庸谷,谷中情景和他夢中所見一般無二。達兮,咱們繼續往前走。」

兩人前行數步,洞中漸漸開闊。一岩秉燈一照,只見地上伏着一塊巨石,石上自然生有波浪般的條紋。巨石形似奔牛,勁氣深蘊,雄壯無比。

「師父,這塊石頭好特別,給人一種要崩裂的感覺。」

一岩用手一指,道:「此石名為莫轉石。之前天璣洞裏有水,千百年沖刷浸潤,在莫轉石上留下了這些條紋。庄前輩到來后,為便於修行,想辦法把洞裏的水排空了。此石地面上露出的僅是一小部分,石根深達岩隙數米,石質非常,堅硬無比。」

「這塊石頭與庄前輩的修行又有什麼關係呢?」

「水流石不轉,別時已淡然。」

「水確實沖不動這塊石頭,但在石頭上留下了印記啊。」

「應該說,石頭阻止不了水的流動,水也難以移動這塊巨石。水和石,雖彼此相惜,但彼此也有自己的生活。君子之交,淡淡如水一般。水在石上留下了印記,這印記是掛牽、是景仰,也是思慕。」

「師父,君子之交,我覺得不應被名利所累。世俗間的爭執、殺伐莫不因名利而起。若人人秉心向善,誠以待人,不貪慕,不奢靡,不執著,不嗔恨,不痴於索取,則世間必和諧大同。師父,庄前輩也有許多好朋友嗎?是否也像石和水一樣,彼此傾慕?」

「是的。庄前輩到蝶庸谷之前,有很多好朋友。他們一起習武,一起對付倭寇。有一位朋友叫「百尺張」,身高臂長,膂力無窮,與倭寇作戰時靈活得像猿猴一般。他與庄前輩情如兄弟,他們根據多年抵禦倭寇的經歷探究出一整套絕學,名曰『古籍心法』,可惜百尺張和庄大師先後殞歿,此心法沒有流傳下來。」

達兮仔細聽着一岩的講述,心中不禁慨嘆:不知有多少武林絕學沒有流傳後世啊。

「達兮,前面是星月閣,庄蝶庸大師悟道之處。」

達兮隨聲望去,只見在燈光的映照下,洞壁上如旋扭般嵌著二十八個圓形的石塊,這一叢石塊中間部分形似一彎新月。

「達兮,天上的星星多不多?」

達兮一愣,「很多,師父。」

「月亮呢?」

「只有一個。」

「星雖叢聚,猶如離分;月雖孤煢,啟我心扉」,一岩道。

「師父,明月千古,人事短促。星星雖多,見朗月而紛紛隱晦,只幾顆孤星零落天宇,猶如人逢悲舛,鵲遇鷹擊,各自離分,全然沒有同舟相濟、共扶共擔之愫。反觀明月,雖孤身懸嵌於蒼穹,仍於暗夜播撒清輝,朗照離人,以慰其心。千載以降,不知有多少墨客謫人寄相思於明月,或眷念手足,或馳念故鄉。如師父所言,月亮真可啟人心扉、慰藉愁苦。」

一岩笑了,聲音震徹整個山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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饗月劍俠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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