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永生

第31章 永生

我不禁打了個戰。如今的我們,對於這座古老的城鎮來說與入侵者並無差別,不知道前邊還有多少陷阱正等着我們自投羅網。郭半腿他們三人先眾人一步,必定早就發現了火油的秘密,可他們一聲不吭,根本沒有提醒半個字。這其中的居心細思極恐。我忽然感覺每走一步,都有可能隨時邁向地獄。好在磚道並不長,每隔十米左右,就有一道拱形門框。我留心計數,前後走過二十三道拱門之後,眼前慢慢有了光亮,視線也跟着豁然開朗。郭半腿等人站在磚道盡頭正四下打量。我大步邁出磚道,發現我們正置身於一座影殿當中,殿中四角掛有照明用的冷火,與先前在將軍墓中見到的熒光材質的沙土極為相似。虞子期見了冷火立刻捂住口鼻。我拉起防風巾,對其他人說:「這燈里的沙土有古怪,一旦吸入非常容易引起幻覺,離它們遠一點。」

沙老師準備得十分周全,自背包中抽出防毒面具分發給眾人,我和虞子期居然也有份。郭半腿繞着四壁走了一圈,東敲西打,始終找不到出路。他轉頭問我們:「路怎麼到頭了,地宮裏的寶藏呢?」

我解釋說:「這間屋子是影殿,一般大墓里才有。多用來宣裱墓主人生前的畫像,相當於陳列遺像的地方。按制來說,下面應該還有一間齋殿,用作祭祀供奉。我們要去的地方,是正殿,基本佈局和帶壁畫的那間大殿差不離。」

郭半腿點頭稱道:「小余果然有兩把刷子,談起地宮裏的東西如數家珍。我沒有看錯人。那你再說說,現在四壁封死了,進齋殿的入口藏在哪裏?」

沙老師瓮聲瓮氣地說:「這裏佈局中的含義有待商榷,還是不要貿然前進比較妥當。」

虞子期一直看不上這個酸秀才,不屑道:「喲,聽沙教授的意思,還有別的解釋。那敢情好啊,勞煩您多講兩句,讓大傢伙一塊兒長知識。」

沙老師舉著厚瓶底,豎起食指反問:「這是什麼?」

我們幾個齊刷刷地抬頭看天,圓形寶頂高懸在頭頂上,繪有帶着象徵意義的巨大的單目花紋。眼球在龜茲文化中具有極其重要的代表性。再次看見這個不祥的標記,我內心一陣反胃,記憶中痛苦的往事再次浮現。除了我和虞子期,其他人似乎是第一次見到單目花紋。郭半腿仰著脖子,比畫說:「房頂上好像畫了一顆眼珠子,咋了,裏邊有什麼說法?」

沙老師搖頭:「迂腐迂腐,誰問你們上面畫了什麼,我問你們這裏是什麼地方!」

虞子期立刻反問:「難道不是影殿?」

我心中一驚,陡然意識到有什麼地方不對勁。為何在一座專門用以收藏物資的地窖里,會出現本不該出現的影殿。除非,地下另外建有墓室。

其他人尚未想明白,紛紛報以疑惑的眼神。我急忙舉起手電筒,四下尋找畫像。如果這裏真是一座影室,必然會掛有墓主人的遺像。一旦印證,那在前方等待我們的將不僅僅是藏有梓牙秘寶的地窖,還有身份成謎的千年古屍。

虞子期聽說有墓,兩眼精光大射:「有墓好啊,明器可比那些亂七八糟的壁畫強多了。」

「小虞子期有點意思。」郭半腿對虞子期的坦蕩十分欣賞,也擺出一副大無畏的態度說,「升棺發財,財源廣進。有墓可挖是好事,大家別慌,茲當多了一項進賬,哈哈哈!」

我心說你一個大老粗當然不覺得有問題,可墓室畢竟是不尋常地方,忌諱頗多,稍有不慎就會落得屍骨無存的下場,到頭來連怎麼死的都不知道,更別提升棺發財這種春秋大夢。

「事情沒你們想得那麼簡單。」沙老師雙手背在身後,故作神秘地說,「我們在古城裏轉了小半個月,從未找到過半寸白骨。城裏大半領域都已經探查過,既沒有群葬墓也沒有官葬陵。當時我就覺得奇怪,梓牙城遷徙至此,少說有數百多年的歷史,新舊交替,城池內外居然連一塊墓地都沒有。往玄了說,難道梓牙城就沒死過人?」

他話音剛落,不知從何處吹來陣陣涼風,牆角的冷火忽明忽暗,照得眾人的臉色可怖異常。我只覺得喉頭髮緊,呼吸不暢,也顧不上別的,立刻脫下防毒面具,開始大口喘息。他們幾個見我沒有發生中毒跡象,也紛紛摘下面具。鍾全和三狗滿臉是汗,臉色煞白,不時偷偷回頭環顧四周,生怕一不留神會從哪裏躥出些什麼東西來。虞子期趁機嚇唬他們,兩人一驚一乍,拔出槍來,險些走火,害得眾人捏了一把冷汗。郭半腿頓時覺得失了面子,大罵他們沒見過世面。我佯裝數落虞子期,心裏忍不住偷笑。郭半腿找來的白眼狼外強中乾,這點場面都罩不住,更別提往後搗墓開棺的事了。

這個小插曲,使得影殿內的氣氛更加緊張。我琢磨著沙老師的言論,覺得他還有言外之意,對梓牙城的事有所保留。可惜他故意賣關子,死活不肯再往下說。我也懶得跟他磨嘰,因為心裏惦記着墓主人的身份,便舉起手電筒,專註查看掛在四壁上的遺像。

昏暗的燈光下,一幅羊皮質地的畫卷緩緩映入眼眶。我不禁屏住呼吸移動手電筒,讓光柱停留在羊皮卷中央。古老的畫卷中,沒有出現我們期待中墓主畫像,而是一副頭腳錯位的嶙峋白骨。

遺像中赫然出現一堆白骨。小四幾乎跳起來,他誇張地打量著羊皮卷:「沙老,畫上是骷髏,沒臉沒皮。」

眾人都不說話,不約而同地看着我,像在等待解釋。我心裏也納悶兒,往常在影殿中找到的遺像,總有幾分修飾美化的成分,古時候又沒有照相機,誰知道你生得俊還是丑,多添點喜喪錢,讓畫匠正面宣揚墓主人的形象也是無可厚非的事情。誰也不希望子孫來祭拜的時候,看見一個長得歪瓜裂棗一般的老祖宗吧。我們在地宮中發現的羊皮卷卻反其道而行之,懸掛在影殿中央的居然是一副脫皮去肉的森森骨架。把墓主人畫成這副鬼樣子,還供奉於影殿當中,我不禁好奇,修墓的跟死者得有多大仇。

「郭爺,咱們挖的是誰的墓啊,怎麼長這模樣?我三狗子從小在墳堆里鑽大,死人見得多,可鬼……」

「噓!沒規矩。」郭半腿也知道墓中嚴禁談論鬼神之事,他推開三狗,走到我邊上,細聲說,「咱們不是來搞學問的,畫中的古怪弄不清楚也罷。進主墓室的路在哪兒,找到沒有?」

他說的話不無道理,可這個當頭,恐怖緊張的氣氛已經在人群里瀰漫開了。如果不把事情弄明白,繼續深入下去,只能是適得其反。

我在腦中不斷地尋找有關梓牙城的葬俗喪禮,猛然發現,無論考古隊留下的正史記錄,還是從許老師那裏找到的野史筆記,居然沒有任何一個字提到過相關事宜。「死亡」這個詞彷彿一早就從梓牙人的生命里徹底剝離一般。聯想起大殿中白骨漂浮於祭台上的壁畫,聯想起不惜背井離鄉、舉城遷徙的歷史,種種詭異的線索與面前懸掛的骷髏遺像相互呼應,勾勒出一個不可能出現的答案。那一瞬間,我幾乎要被自己的想像逼瘋,腳底一軟,差點跌倒在地。

這個時候,有人在我身後伸出手,扶了一把。我扭過頭,發現是沙老師。他的神色與旁人截然不同,鎮定自若,嘴角帶着笑意。

「你想通了?」

他沒頭沒腦地問話,讓大家不知道該如何回答。我硬著頭皮說:「沒有確鑿證據,說什麼都是白搭。」

「我們看到的都是證據,只是你不願意相信。」

「長生不老從來都是人類的空想,違背自然規律的事情我當然不信。」

「迂腐迂腐。」沙老師讓短髮女子揭下羊皮卷,收入自己的行囊中,「郭先生,我對這幅畫有興趣,想帶回去做研究。你看合適嗎?」

他先斬後奏。郭半腿就算心有不甘,礙於面子也不能直說,為了顯示自己大度,只好揮手故作瀟灑:「沙老師是大功臣,這畫就當頭道禮補送給你了。」

他那兩個手下見了眼饞,但不便發作,直勾勾地盯着羊皮卷,一副餓狼見羊的貪婪樣。

虞子期揪着我追問遺像里的秘密。他直言說:「老子聽得雲里霧裏,腦仁都大了。墓主到底誰啊?你們打了半天啞謎,考慮過圍觀群眾的感受嗎?」我說我也是半猜半蒙,心裏沒有準譜兒。

「那你倒是說出來聽聽啊,全當撓癢。」

我整理了一下思緒,向虞子期解釋說:「遺像多用來美化墓主形象。說白了就是,往美里畫,往理想主義的道路上畫。所以很多時候,通過對比我們就能夠了解到墓主人生活時期的大眾審美取向。」

「是嗎?」虞子期扭頭看畫,可惜羊皮卷已經被短髮女子包裹起來,「那,咱們偉大的梓牙人民審美取向大大地有問題啊!那年月,流行柴火妞?麻稈一樣的骷髏臉?多瘮人啊!」

「關於這一點,又要談到藝術創作中的抽象化。」

「等會兒等會兒,老余你可以啊,在美帝待了沒幾天,開口閉口都是走資派的那套言論。說點人話成嗎?兄弟求你了。」

「大白話。骷髏畫象徵梓牙人的終極渴望。簡而言之,死亡。」

「操!矯情啊!我他媽的第一次聽說有這麼矯情的人。他們都是傻子吧?腦子挨驢踢過。」

「如果真是這麼簡單就好了。」我分析說,「從文獻記載,到我們在遺址中的見聞,處處透著梓牙人民的苦心。他們極力掩蓋歷史的真相,掩蓋梓牙城中深藏的秘密。這個秘密一旦暴露,整座城池將陷入萬劫不復。我推測古城最後走向衰落,甚至被從龜茲文明中抹去,都和這件事有着最直接的關係。」

「怎麼越說越糊塗了。那他們到底藏着什麼秘密?」

「永生。」

虞子期聽見這兩個字,伸出手指摳了摳耳朵,一臉迷茫:「你確定?」

「不確定。但壁畫和羊皮卷中傳遞著隱晦的信息。梓牙城的興衰與此有關。梓牙人似乎有着得天獨厚的身體條件,他們的文明歷史中從未出現過關於死亡的記載。你仔細想想,對不對?」

「聽你這麼一說,好像挺是那麼回事。不是,那大將軍的墓算什麼呀?他不是在保衛戰里光榮犧牲了嗎?」

「對,可他並不是梓牙人,他是一個外來保護者,來自龜茲國的政治權利中心,帶着某種不可告人的目的來到了梓牙城。他為了守護這個地方,不惜與自然搏鬥,不惜觸怒統治者。他一直追求的是什麼,墓中的雕像最終想說明的又是什麼?」我又把米信豐家中發生的離奇事件講述了一遍,虞子期這才知道大將軍的屍體早已憑空消失。

他快嘴道:「我操,老余,你嘴夠嚴實的!但大將軍又沒長腿,屍體自己跑了?」說着又改口,「腿長了,可死人怎麼個跑法?又不是詐屍。」

「對。這就是讓我百思不得其解的地方。可聯繫梓牙城內的各種異象,我忽然有了一個新答案。也許,他還沒有死,和這座古城一樣,依舊活着。」

「嘿,這話可不敢亂說。」虞子期吞下唾沫,低聲道,「咱們還在別人的墓裏邊呢。他們,他們要都是長生不老的怪物,那龜茲國豈不是老早就亂套了。」

我回答說:「黨同伐異。」

虞子期打了個寒戰:「免不了開膛破肚,被抓去做實驗。」

「對嘍。」沙老師滿意地點點頭,「所以他們不斷遷徙,避開外族人的耳目,把梓牙建立成了一個封閉獨立的城邦。以追逐礦藏為由,深居山林,行事低調。以至於歷史上幾乎沒有關於梓牙人的記錄。」

「那這樣一個神奇的民族,何以滅亡?」我急於尋找答案,想也不想,問題脫口而出。

沙老師面有得色,不緊不慢地說:「還記得祭台上供奉的東西嗎?那就是答案。」

又是雙耳黑陶瓶!

我心中咯噔一響,暗暗后怕,如果老揣的爺爺所言非虛,那被我打碎的黃沙瓶或許真應了梓牙城的傳說:瓶子裏裝的正是梓牙人長生不老、化腐朽為神奇的根源。

沙老師不知道我們先前的遭遇,他還在嘀咕著尋找雙耳瓶的重要性。「一旦找到壁畫中的供奉品,謎題就解開了。我這些年的研究也算沒有白費。瓶子裏裝的到底是什麼,我魂牽夢縈,無時無刻不在思考。你知道那種感覺嗎?」

我不敢告訴他,曾經有過這樣一個瓶子擺在我面前,還沒捂熱就給碎了。虞子期「哇」了一聲,指着我說:「我操,這麼說你之前碎的那個,可不是玩笑啊!老揣他爹說的真有其事。」我急忙捂住虞子期的嘴,生怕他說漏了。

沙老師敏感地問:「你們在談什麼,和那個快要病死的人有關?」

我打了個哈哈,假裝沒聽明白他的問題,找到郭半腿說:「咱們趕緊去下一個地方。看這地方的佈局,應該是三進門,墓室中線正對地表山巒。」我豎起手臂,與身體擺了一個九十度的夾角,握拳垂直於地平線,腦中念起尋龍秘術中的口訣,很快便確定了齋殿入口。

「上傢伙。」我指著朝南的牆面,「砸!」

老少爺們兒聽說找到了出路,摩拳擦掌、爭先恐後地揮起鐵鎬長鍬,對準南牆奮力敲砸,個個慷慨激昂,一副紅衛兵抄家的模樣。他們挖得起勁兒,我腦子裏也鬧騰得夠嗆,很多問題始終琢磨不透。最重要的是,沙老師對雙耳黑瓶志在必得,能不能找到是一回事,找到之後該如何周旋,我心裏還沒有準譜兒。

十來分鐘過去了,我們以最迅捷、暴力的手段打開了連接齋殿與影殿的通道。雖然只有一牆之隔,兩間墓室風格卻迥然不同。

區別於簡陋的影殿,鑽進齋殿的瞬間,所有人都震驚了。到處都是宏偉絢麗的內部雕飾,地上排列整齊的供奉用具一眼望不到盡頭。我走了兩步,發現這間齋殿的面積大得可怕。虞子期笑得合不攏嘴,激動地撫摩著一座鎏金八臂座蓮神像,不停地喊娘。

「老余,我信佛了,咱們搬回去吧,供在店裏。」

「你長點出息吧。」我順着八臂像朝上掃視,「先看清楚,這是浮雕,你抱的不過是冰山一角。」

虞子期後退兩步,看呆了:「這得多大?」

「你剛才聽見迴音了嗎?屋子有多大,浮雕就有多大。你看穹頂,那些懸掛的雕塑和牆面上的壁雕連成一體。咱們就像進了佛祖的肚子一樣。」

浮雕中眾多神佛衣着華美,神色各異。底層的有幾組神仙我還能叫出名來,可越往上,雕像中人物越大越怪,其中有一位,裸露著上身,筋骨外露,蒙面齜牙,生得百十隻手臂,其中大部分手臂已經與穹頂上雕刻的神像融為一體,雄壯有勁的手掌緊扣在另一位神像的腳腕上,彷彿要把他們從天空中扯下來一樣。我粗略地數了數,不算穹頂上的那些,光我面前能看清的就有三百多尊。齋殿中的牆面浮雕越往高處越陡越密,看久了給人一種非常壓抑的感覺。虞子期見佛像是連體的,頓覺掃興。其他人惦記着齋殿裏的文物,早就作鳥獸散了。黑暗中不時傳來驚呼和斷斷續續的笑聲,估摸著郭半腿他們這一趟收穫不小。

「這間屋子的主要作用是供奉祭拜,好東西肯定少不了。雙耳瓶很有可能就混在祭品里。」

「要是這裏也找不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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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使神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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