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回 文盤武功弘曆納士 持正割愛弘時被擒

第四十四回 文盤武功弘曆納士 持正割愛弘時被擒

弘曆見父親不再生氣,放下了心,便辭出去。因見李漢三跺着腳,還在雙閘口的大柳樹下候着,便笑道:「你先回府就是了,這裏還少了護衛?再說,這是北京,輦下之地,還會有剪徑大盜不成?」李漢三扶著弘曆上了馬,自己也乘騎緊隨,瞟一眼身後尾隨的護從親兵,低聲道:「四爺,有件事不妙之極,我恐怕要遭狗咬!」弘曆略一愣,偏轉頭問道:「誰?」

「張熙那個狗崽子。」李漢三道,「他認出了我。原說叫『張熙』,我想天下重名重姓的多了,沒想冤家路窄,竟真是開封和我一處鬧闈的這一位!」

弘曆勒住了馬,略一沉思,立刻掂出了這件事的斤兩:那張熙求生的心正盛,什麼事做不出?科場案例不要緊,如果把曾靜張熙和李漢三連成一線,自己就有窩藏造逆重犯的嫌疑……深一層再想,岳鍾麒素來在自己府里走動得殷勤,李漢三再被人栽上一贓,兩案相併,立刻就會把自己拋到滔天惡浪的中心!他抿了抿髮乾的嘴唇,心中閃出的第一個念頭就是讓李漢三逃走避風,或者乾脆滅口,但他立即就否定了這個冒險念頭:李漢三或死或走,萬一張熙攀咬出來,更成了說不清道不明的事——如果密地里殺掉張熙呢?他又想,這當然風險小些,但張熙現在是未結案的人犯,五六個衙門公用看管,很不容易下手,如不能得手,假的也成了真的了……一時間,這位穩沉凝重的少年王爺竟有點亂了方寸。他駐馬想了一會兒,說道:「我不去獄神廟了,咱們回府去合計。」因叫過從人吩咐:「你們不要跟着,派人叫劉統勛到府里來一趟。」說罷加馬一鞭,和李漢三潑風價去了。待到進鮮花深處衚衕,路過弘晝府門,卻見門口正在送客,二人把馬勒到牆角,卻見是方苞從裏邊辭出來。弘曆此時半點也不想應酬,只和李漢三閃進夾道里,等方苞的轎過去,才回府里,已見劉統勛在門口下馬了。

「延清,你倒腿快。」弘曆按捺著一腔心事,請劉統勛一同進了西書齋,一邊讓劉統勛和李漢三坐,微笑道:「從繩匠衚衕走比這邊遠著老大一截子呢,比我們還先到一步。」劉統勛笑道:「我是從養蜂夾道來的,李衛說您去了皇上那兒,我就來府里等了。」兩個人想了想,不禁都是一笑。劉統勛是府里走動得極熟的人,因見嫣紅和英英都開了臉,便笑道:「都作了側福晉了,恭喜你們高升!溫家的呢?」

嫣紅笑着給眾人上茶,飛紅了臉瞟一眼弘曆,說道:「劉大人只管拿我們下人開心!聽說您已升了戶部侍郎,您才高升了呢!溫媽媽連日身子熱,沒過來侍候。」小英卻只背轉臉吃吃地笑。

「好,都高升!」劉統勛大笑道,「我們不都托的四爺的福么?」幾個人聽得都是一笑。劉統勛又道:「俞鴻圖修河,要戶部供兩千根木料,戶部的木頭都撥了兵部,我們梁尚書說,『你在四爺跟前有面子,你走一遭。』這是一件,我也有幾日沒來了,着實惦記着,就奔來了。」說着將木料調撥單呈上來。

弘曆連想也沒想,提起筆就簽字,一邊寫一邊笑道:「這個俞鴻圖了不得,一心幹事,而且精明練達,又年輕,想當名臣呢么!」劉統勛笑而不答,接過調撥單,只手望空一抓,道:「有這毛病兒,只怕名臣難當!」弘曆目光閃了一下,問道:「怎麼,手長要錢?沒有證據不敢妄言!」劉統勛微笑道:「只聽了點風言風語。」

「這個世界風言風語太多了,精明人都弄迷糊了。」弘曆嘆息一聲道,「我叫你來,也是怕風言風語到這頭上。」因將張熙認出李漢三的事說了,又道:「漢三怎麼跟的我,前前後後你都知道,我也不瞞你說,如果張熙狗咬人,併到這天字第一號官司里,很麻煩呢!」李漢三道:「四爺,我給您招惹了事,我還是承當。我可以去刑部投案。」

劉統勛臉上已沒了笑容,搖頭道:「投案不行。你投的什麼案?曾靜案跟你沒瓜葛,鬧場案朝廷已撤消。只要沒人存着心整治四爺,這件事壓根不算什麼。要是誠心扳倒四爺,他也不一定用這個法子。就張熙而言,認出李漢三就是秦鳳梧,不會輕易說出來。明擺着的皇上有心赦他,他幹嗎要節外生枝胡攀亂咬自尋死路?如果朝廷要殺剮他,臨死拉個墊背的,那興許會亂說的——這是人之常情。我判過多少案子,最笨的蠢貨也曉得避重就輕。」他一番話說,弘曆和李漢三都鬆了一口氣,才意識到自己是當局者迷。嫣紅和英英此時才領悟到弘曆的擔心,倒掛上了心思。嫣紅皺眉道:「要有人專門使壞,撩撥著曾靜攀咬朝廷里的人呢?」

「不會。」

劉統勛默謀良久,突然一笑,「你比四爺還關心,才這麼想。曾張一案是四爺主持,四爺不允他們,誰敢胡亂撩撥?」他沉吟了一會兒,嘆道:「要是落到別人手裏問案,也真難說了。不是我埋怨,四爺當初回京,應該原原本本把路上的事奏明,查他個水落石出,就許沒有今天這麼多擔心事了。您太寬厚,太善行,人都以為您只會笑,不會殺人,他就敢上頭上臉地作踐!」「不會殺人?」弘曆微微一笑,說道:「作皇阿哥的,心裏存着個牙眼報復的念頭不好,總歸還是光明正大才對。不過,我也不是毫無防範。沒有防範就成了爛好人,也成全不了君父事業。」他有些弛然地斜靠了椅子上,一時間已放下了心。劉統勛道:「你沒有留心,方才我說的是一件事,還有一件事要稟爺,先前說的吳瞎子已經來京,和奴才一道兒來的,請爺賞見一下。」

「吳瞎子,」弘曆看一眼嫣紅,說道:「你叫人傳他進來。」話音剛落,便見窗外竹影間一聲細碎響動,一個洪鐘一樣的聲音在門外說道:「吳學子叩見寶親王爺!」弘曆和李漢三都吃了一驚,只見棉簾一動,吳學子已跨步進來。弘曆略為僵硬地點點頭,打量著這個諢名吳瞎子的江湖豪客。只見他穿着一身醬色土布夾袍,身材與劉統勛彷彿,方臉權腮上一部漆黑的大鬍子,鼻子翅微張,黑里透紅的臉膛上兩道濃眉,看去煞是威猛精悍,只雙眼睛細眯著,好像總在眨巴。他就地給弘曆叩了頭道:「奴才就是吳瞎子,和本名諧音,又愛擠眨眼兒,索性也就依了這個諢號。」弘曆一點架子也沒有,含笑看着吳瞎子,吩咐道:「英英,給吳壯士上茶。」

英英輕聲答應一聲,卻不用茶杯,將弘曆從江南帶的竹篾筒兒騰出來穩穩重重放在吳瞎子面前茶几上,返身回去提壺。眾人都不留意,劉統勛還在埋怨:「我們一道兒來,偏四爺回來,轉身就不見了你。堂堂正正請你,偏要偷偷摸摸進來,江湖氣不改!」弘曆眼見英英提着壺過去要往竹篾「杯」里倒水,忙笑道:「英英,那是筆筒兒!你也眼睛不好使么?」英英笑道:「吳瞎子眼睛不濟事,是上了火。竹篾兒茶水祛熱,管情就喝好了。即使不行,我換杯就是了。」

「使得的,使得的。」吳瞎子笑着端起滿是篩子眼兒似的「杯」,依然平靜地和劉統勛攀話:「這府里有個溫家的老婆子惡作劇,偷走了我的腰帶,給我換了根麻繩,劉爺你說可氣不可氣?要不瞧著四爺臉上,就把麻繩給她吊起!」他說着話,「杯」里已倒滿了水,可煞作怪的居然滴水不漏。弘曆驚訝得雙目圓睜,離座湊到跟前,仔細看,滿杯的熱水冒着白煙兒,篩眼間像被什麼透明的膠汁護著,愣是不漏水!弘曆壓根沒留心吳瞎子說了些什麼,用扇柄劃撥著熱霧,說道:「奇,奇!這是法術還是真功夫?」說着便要伸手端杯。吳瞎子笑道:「這妮子跟前可玩不得假,這是我用氣護著,四爺一端,准漏。」又仰臉笑着對嫣紅道:「給點茶葉,白水怎麼吃?」

英英說道:「四爺別信他,我看也是個江湖篾片兒,這也不是什麼了不得的本領。您瞧,我也能用氣護住這水不灑!」她說着便端起篾筒兒,果然也不漏水,剛說了句:「你也不過如此——」突然「杯」水激箭般噴出來,恰就都濺在她的腳上。英英「哎喲」一聲將杯放在茶几上,那杯也就不漏了。幾乎同時,嫣紅站在一丈之外,滿抓一大把茶葉撒手一揚,說道:「給你茶葉!」

「莫惡作劇,少許一點就夠了!」吳瞎子擠着眼,雙手箕張,但見半屋碎細飄搖的茶葉著了魔似的一片片旋轉着聚攏,慢慢移到吳瞎子面前。吳瞎子三個指頭從容取出一撮泡在水裏,手一推茶團道:「回去吧!」那繡球兒大的茶葉團疾飛回去,嫣紅忙不迭雙手來接,已是撒落地下許多。她臉一紅說道:「佩服,吳瞎子名下無虛。」

至此一場文盤斗功結束,高下勝負不言自明,眾人粲然一笑。弘曆笑道:「兩個潑妮子敢這麼慢客,太沒**了。」嫣紅道:「我們過了黃河,在索家鎮見過他!就算黃河渡你沒趕上,後來在老槐樹那一戰,打得狼煙動地,你怎麼敢袖手旁觀?你不是奉了李爺的命保護我們主子的么?」

「小的有罪。」吳瞎子寬宏大量地一笑,說道,「槐樹屯我確實在場。因為又玠公再三至囑,事不危急不出手。那些野高粱花子土钁頭笨鐮刀,我看黑無常他們就招架不住。不過,那個鐵頭蛟,還有掉到井裏的黑無常還是都落在我手裏,這次進京給您帶來了。」他又轉臉對嫣紅、英英道:「你們是溫家嬤嬤養女,我是黑嬤嬤養子,論起狠來,都是端木家一手活計。本是同根生,相煎莫太急,好么?」說得嫣紅也是一笑。

弘曆聽說擒了鐵頭蛟匪首,心中大喜,但他是個端凝持重人,只用黑瞋瞋的瞳仁盯着吳瞎子,微笑道:「着實不容易,着實難為你!論起來還是李衛會辦事。鐵頭蛟是聯絡各方匪徒的人,一定知道是誰主使追殺我。我此番一定審個水落石出。延清公,你說我不殺人,我只能承認我不輕易殺人。我一定叫你看看,弘曆是不是懦夫孱頭!」

「鐵頭蛟已經招了。」吳瞎子不安地看一眼劉統勛,斟酌著字句說道:「這人打不怕殺不怕,我治不了。李制台說弄幾個女人試試,就在窯子裏挑出幾個出精兒的母狗,果然再審,承許他這幾個女人,鐵頭蛟就一兜兒全招了。」說着又看嫣紅英英一眼,二人聽他粗話說得不堪,都背轉了臉暗笑。劉統勛極聰敏的人,知道自己在場不方便,他也不想在這些事上知道得太多,因袖了木料調撥單起身告辭,說道:「鐵頭蛟他們已經交給邢家兄弟看管,奴才沒有審過他們,是李制台審的。他們已經開了口,四爺只問他們就是了。」弘曆也站起身來,叮囑幾句公事,又道:「俞鴻圖你們可以半真半假地談談,這是個人才,可惜了材料兒的。」

送走劉統勛,弘曆立刻叫人傳帶鐵頭蛟和黑無常。吳瞎子也要退出去,弘曆笑道:「你不要學劉統勛,他是命官,你是江湖上人。」吳瞎子笑道:「是李制台鈞令,不要我在官面上走動,江湖上的人一到官面上變成狗腿子,黑道上就吃不開了。」弘曆大笑,說道:「鐵頭蛟他們還能回江湖?既入這家門,就是這家人,李衛就是經你的手控制黑道的吧?我不誤你們的事就是。」吳瞎子道:「我也只管着沿江幾省,別的省李制台怎麼控制另有其人。現在李制台和黑嬤嬤、端木家有了來往,我就更不清楚了。」

「端木家是個什麼身分,江湖上名聲這麼顯赫?」

「這個——」吳瞎子道,「這兩個姑娘難道不知道?」

「我是問你。」弘曆一笑。

吳瞎子囁嚅道:「他們是前明年間敗落的,二百多年的大世家。萬曆年間改名換姓走鏢,從康熙三十年封刀,聚族習武種田,不再插手江湖。不過他家牌子太亮,每逢年節,各地綠林、鏢局黑白兩道的都還去給當家的拜賀。去年老爺子過世,臨終說,『江湖上的事,誰再插手,就逐出端木門庭,太平世道,習武只為健身,種田吃飯比什麼都強。』」他看着嫣紅和英英笑道:「別看她們有了身分,現在連個回門的地方也未必有呢!」弘曆嘆道:「這個爺子深通養生活命之道——」還要往下說,見邢建業帶着鐵頭蛟一前一後進來,便住了口,盯着審視這個鐵頭蛟。在黃河風濤中只顧應亂,聽見過他吆喝幾句。槐樹屯二次相遇,離得遠,也沒有瞧清面目。此刻近在眼前,才見這鐵頭蛟三十歲上下,白皙清秀,半點獰惡相也沒有。只個頭瘦小,伶伶丁丁的,一雙眼珠子骨碌碌亂轉,不甚安分模樣。弘曆看了他足有移時,突兀一句問道:

「聽說你是採花賊,是么?」

鐵頭蛟雙手一撐,盯住了吳瞎子,說道:「王爺別聽別人放我的壞水兒。我練的童子功,這回被拿住才……破了戒。老端木家門前掛的鐵牌,『採花賊有進無出』!我要採花,敢年年登門拜壽?這兩個女娘們,是李叫花子——不,李制台送我的……」

「你為什麼叫『鐵頭蛟』,頭格外結實么?」

「小人原名范江春,水裏營生走得。江湖上有人損我,叫我『泛江蟲』。我嫌難聽,有一次水裏討換一船瓷器,幾個兄弟下鑿子也沒弄沉它,我一個猛子潛過去,在水底把船板頂了個大洞,從此有了這個名兒。」

這兩句問答,都和弘曆想知道追殺自己的主使人毫不相干。眾人聽得莫名其妙,正發怔時,弘曆一嘆說道:「江湖上盡有能人好漢,可惜了一念之差去走黑道。你身為大盜,能顧惜人家婦女名節,可謂天良未泯。你好生認承,是誰主謀造意,是誰串連江湖要取我性命?本王珍惜人才,少不得還你個出身。」

「謝王爺超生,」鐵頭蛟連連叩頭,說道,「誰主使這事,我真的不知道。原來是黃水怪負責聯絡,說北京有個三王爺,要取一個仇人性命。銀子出到三十萬,說如果在黃河了當這事,分給我十萬。我想得這套富貴,從此洗手,就答應了。那王府的師爺見過三四次,有時他姓課,有時他姓王,後來又說姓謝。黃水怪失利,謝師爺騎快馬去見我,叫我邀集山東好漢陸地截,送了我二百兩黃金五萬銀票,說截下這一票再給二十五萬,三十萬也能商量。結果在槐樹屯和爺們遇上……事敗之後李大人追得我緊,我就逃到北京。先去的誠親王府,說沒有這個人。後來又去三貝勒府,門上人說姓謝的死了。後來又來了個曠師爺,又說謝師爺沒死,誆我進府。我看他不懷好意,趁著小解,從花園水榭子裏潛水逃出來……實話實說,就是這麼個情形過節,小人再不敢有半點欺瞞的。」

弘曆聽得心動神搖,雙目發獃。儘管早已隱隱感到這位「三哥」是幾年來身邊怪事迭出的淵藪,一旦證實了,他還是深深震驚了;居然出資幾十萬兩銀子收買江湖黑道人物,窮追數百里,苦苦地要自己的性命!想着弘時平素溫存揖讓彬彬有禮的模樣,那帶着恍惚神情莫測高深的笑容,弘曆竟不自禁打了個寒顫……如今怎麼處?繼續「和光同塵」裝模糊斷然是不成了,但要揭發此事,立時又要轟動朝野:老一輩「八爺黨」餘波猶在,李紱謝濟世「結黨案」方興未艾,曾靜一案尚在審理,突兀又是一個駭人聽聞的「三爺謀嫡」大案,一直動蕩不安的朝局到哪一天才能安定下來。但若隱忍不言退讓,又事關自己前途,身家性命,一旦弘時得志,雍正百年之後,自己想做個弘晝那樣的安樂公也是妄想。他咬牙思想着,已是拿定了主意,冷笑道:「我已經讓他多次了,殺人可恕,情理難容——有這個虎狼心腸的兄弟,為君為臣,都是個不得安寧。」他獰笑着看了看吳瞎子和鐵頭蛟吩咐道:「起來吧。話說透了,我們可以化干戈為玉帛。不除掉後患,我就抬舉你們,也架不住別人整治你們,要想清楚這個理兒!」

「四爺,您的意思我明白。」吳瞎子道,「江湖上頭爭個堂主會主,都投著下藥打翻一鍋湯呢!何況這大的花花世界?有什麼吩咐,您只管說!」「說不上完全是我的事,與你們也不少相干。」弘曆的目光幽幽閃動着:「現在不拿到那個曠師爺,說不清楚河南這事情,河南的案子懸著破不了,李衛總有一天也吃掛落。此番我要斬草除根,你們助我一臂之力,擒曠師爺的事就落在你們頭上。」吳瞎子怔了一下,說道:「他要躲在三爺府不出門,活捉只怕難。」

弘曆一笑,說道:「只能活捉。姓曠的手裏走了這位鐵頭蛟,他就得防著自己是第二個謝師爺叫人家滅了口,我斷他寧肯逃出去再不敢還呆在三爺府。這個人交給你們兩個,辦法你們去想。」鐵頭蛟嘻嘻笑道:「我曉得,姓曠的在南市衚衕養著個李大姐。咱們那裏捂着他,准成!」吳瞎子笑道:「那今晚咱們掏他的窩兒去!」

…………

弘曆當晚就歇在書房,卻是心潮澎湃,想東想西折騰得通宵難眠。好容易到後半夜才矇矓睡去。待到醒來時,已是日上三竿。他惺忪着眼披衣起身,忙忙地要了青鹽擦牙漱口,笑道:「從來沒起得這麼遲的,幸虧在這邊審辦案子,有差使。不然已經誤了過去給皇阿瑪請安了。」正說話時,邢建敏進來,把當日邸報送到嫣紅手上,說道:「刑部勵大人過來了,爺見不見?」弘曆拈了一塊點心吃着,說道:「老勵還和我鬧客氣,請進來吧。」說着看那邸報,幾行題目映入眼目:

雲貴將軍蔡鋌奏劾楊名時私扣鹽稅,請旨查拿照準。

部議原誠親王允祉斬立決,旨意著部再議。

允請旨回京養病,旨意著張家口知府就地徵集名醫療疾,回京事勿庸議。俞鴻圖奏請疏開興濟河故道,已召集民工一萬,請旨補給河工銀兩。

弘曆只細看了楊名時得罪原由,卻是為開雲南洱海,私征鹽稅,翻他的奏辯摺子,卻沒有。來不及整理一下思路,勵廷儀已經進來請安。弘曆一邊叫起,笑道:「聖旨問曾靜那些話,早都一條條開列清爽了的,你問我問還不一樣?」

「卑職來見王爺不為審曾靜的案子。」勵廷儀端端正正坐着,一副老學究模樣,說道,「今兒回部,說要出李紱幾個人的紅差。去了李宗中監斬,我來見見四爺。李紱就有罪,也不該死罪,想請四爺面見萬歲,請萬歲開一線之明,恕了他吧!」說罷眼圈便覺紅紅的。

弘曆騰地站起身來,又翻邸報,只有伍鋌罷職回鄉,永不敘用一條,並沒有李紱斬立決的旨意,勵廷儀在旁說道:「剛剛接的旨意,提出李紱人犯四名至午門外候斬。」弘曆不禁愣了一下,「推出午門問斬」,其實是戲詞,就是前明政治昏亂之時,也只是把犯事大臣拿到午門外廷杖房裏廷杖。雍正怎麼這樣處置?思量著說道:「我去暢春園,你去午門看着李紱,等着我的話再下刀。」說罷,二人匆匆出去上馬各奔東西。弘曆在暢春園雙閘口下馬進來,直奔澹寧居。此時已滿天放晴,園中到處堆的雪獅子雪象雪彌勒佛白燦燦光閃閃,一樹樹銀色雪掛枝條蟠螭交錯,濃綠的常青竹上片片掛着晶瑩耀目的雪,彷彿在緩緩淌流下來。他有心事的人,也顧不得欣賞,徑趨身來到澹寧居,便聽裏頭雍正正生氣:

「弘曆么?進來吧。」

弘曆一腳跨進殿,因屋裏暗,稍定了定神才看清雍正在正殿大案上寫字,彩霞和喬引娣一頭一個扶著紙慢慢挪動。弘曆請了安並不起身,正要說話,雍正笑道:「你的來意朕知道,不過是為李紱謝濟世乞命吧?」弘曆被他一猜一個中,不禁笑道:「聖上明鑒,何嘗不是!兒臣已叫勵廷儀去了午門,等著兒臣請旨的消息。」

「秦狗兒去午門一趟,就說寶親王的話,叫勵廷儀回養蜂夾道辦正經差使。」雍正寫着字,吩咐了,又對弘曆道:「你就在這等著消息。」弘曆道:「請阿瑪告訴兒臣個準兒,不然就是在這侍候着,我也心神不定的。」雍正一下子笑起來,說道:「殺的是陸生楠和黃振國。李紱和謝濟世有罪,但罪不至死。朕要他們陪陪法場,收收他們的黨援之心。弘曆,你也是幾經生死之人,要知道單是讀書是不成的。學問還從歷練來,叫李紱謝濟世見見血,比要他們光讀《四書》有用得多!」

弘曆一顆忐忑的心放下來,無論如何,李紱的命先保住了。因賠笑道:「李紱有矯揉造作處,這個兒子也曉得。人家送禮他不收,人家走了他懊惱。這就心地不純,也太愛名。他有克制功夫,聖人造出來,就是給凡人用的。剋制總比不剋制強,愛名總比圖利好。他清廉,有這一條,殺了就害大於利。」雍正點頭道:「這話差近於理,起來吧。」弘曆起身湊近來看,見雍正臨寫的是楷書大幅。正是孫嘉淦的「言三事」不禁吃了一驚,失口說道:「皇上要張掛這幅奏摺么?」

「不,朕只抄寫一下,聊以自戒而已。」雍正說道,「其實唐太宗也掛過魏徵的《十漸不克終疏》,孫嘉淦就是朕的魏徵,也沒有什麼掛不得的。今早已經發了旨意,孫嘉淦進文華殿大學士,給他升了兩級——就這份奏章,他也當的起。」他一邊寫,住了筆又道:「孫嘉淦與李紱不同之處,他心中只有君,沒有他自己。李紱是一心一意給自己立功立名,這就是區分!——你明白么?朕那天大動肝火,並不為他說『親骨肉』的話,難能的是他敢言人之不敢言。朕當時疑他『停納捐』是為科舉黨援的人說話,仔細看看,沒有這個意思,寫奏摺也沒同別人參酌,天馬行空獨往獨來的大丈夫,又是忠君一片心,措辭再激烈朕也受得,照樣升他的官!先軫為將,一口啐在晉文公臉上,文公拭面認錯,那是聖賢!朕就學定了晉文公這個度量!」他偏轉了臉盯着弘曆,「你也要有這個度量,懂么?自今而始,你要有太子的心胸辦事,學習孫嘉淦的為臣之心,也要學習朕的為君之道!」

弘曆萬萬沒有想到雍正竟當面以太子相許,心裏轟然一聲頓時跳不止,忙雙膝跪下:「皇上春秋鼎盛,說這個話兒臣斷不敢當!即為兒臣計,皇上此時也不宜這樣說,先帝立嫡太早,致使兄弟相爭,至今餘波不盡,寧不使人畏懼?」雍正的精神看去很倦怠,但又很平靜,喟然一嘆說道:「你不知道,昨夜這裏是通宵熱鬧。弘晝、方苞、張廷玉、鄂爾泰他們天明才退出去,圖理琛已經奉旨暗地拿下了弘時。此刻,朱軾和孫嘉淦正在抄撿三貝勒那個賊窩子呢!」

「啊!?」弘曆驚呆了,他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也不敢相信方才的話是從雍正口中所出,渾如夢中一樣晃了一下頭,結結巴巴問道:「三哥他——?!」

正在這時,高無庸挑簾進來。弘曆驚怔間看他,眼圈紅得發暗,顯然也是通夜未眠。跪下正要說話,雍正問道:「黃振國和陸生楠處置掉了?」

「回萬歲,已經殺了。」高無庸說道。喬引娣和彩霞也都心頭一顫,臉色立即變得蒼白異常。高無庸剛從法場下來,似乎還有點余驚未息,口吃地說道:「黃振國說:『辜負國恩,罪有應得。』陸生楠說:『想不到一篇文章送一條命。』」

「李紱和謝濟世呢?」

「李紱是奴才問話。奴才問他:『如今知道田文鏡好處么?』」高無庸看着雍正的臉,小心翼翼說道,「當時李紱撐著胳臂說,『臣至死不以為田文鏡是好人!』——謝濟世也問的這句話,他說『田文鏡是當今周興、來俊臣[1]

!』——奴才不懂,他說『沒來由叫你這……殺才懂』!奴才就回來複命來了。」

雍正臉上似悲似喜地望着陽光刺眼的園子,彷彿要出盡胸中的鬱氣,長長嘆息一聲,說道:「傳旨,李紱革去頂戴職銜,戴罪去皇史宬纂修《八旗通志》,歸方苞管轄。謝濟世發往阿爾泰軍中效力行走。」弘曆在旁說道:「阿爾泰離中原近萬里,蠻荒不毛之地,謝濟世文弱書生,還求皇上從輕發落。」雍正笑道:「那裏不像你想的那麼糟。平郡王福彭駐守在阿爾泰,福彭幾次在朕跟前誇獎謝的品行學問,不會給他虧吃。中原各省,你叫他去,下頭的官希圖迎合朕意,說不定就作踐了他。或者再尋出他的不是,你說殺是不殺?」

「皇上聖明!」弘曆這才領悟到雍正心地,說到底還是慈祥的。一個充軍發配,還有許多學問,他也受啟迪不小,但此刻他更惦記着弘時的事,昨晚自己還在為捉曠士臣這個人證大傷腦筋,想不到一覺醒來,敵人已入囹圄,這世界也太不可思議了!弘曆還在思量如何把話題扯回到「太子」一題上,雍正已經開口說話:「弘時的事你不要管。他不交部,朕按家法處置。你從此要兼管軍機處上書房和戶兵二部,一來習學政務,二來也代朕擔些勞。朕已經看了你多少年,別無吩咐,在這個位置上只『防微杜漸』四個字。你聽說過農夫進城的故事么?一個農夫穿了新鞋進城,天剛下過雨,泥濘不大。他懶了懶,以為小心點鞋就臟不了,就沒有脫。走了一陣,鞋底就污了,他還是很小心,仔細挑着幹了的地方跳着走,鞋幫上一會兒也星星點點沾了泥;再走一會兒,人多了,互相濺著,鞋面上也污了。他就又想,反正已經污了,也不挑路了,也不避污水窪了,不到城門口,新鞋已經濕透,污得成了泥團一般。弘時原來穿的何嘗不是『新鞋』?他不曉得這四個字,自己把自己弄得人不人鬼不鬼。朕見他落到這一步,也是難過呢!」他說着,已是流下淚來。引娣忙將毛巾捧過來,勸道:「萬歲,從半夜到現在,說起來就傷感流淚。三爺不好,已經拿下了,您也犯不着為這種人生氣難過。」

雍正一邊擦臉,淚水還在往外涌,哽咽著說道:「朕的子嗣遠不及聖祖,朕兄弟三十五人,序齒的二十四個,活成的二十二個。兒子呢?十個只活下來三個,弘時又變成個豬狗不如的畜牲!天啊……朕是前世作孽,還是今世涼德,叫朕一日的舒心日子也不得過……」他伏在龍案上,渾身都在劇烈地抽搐顫抖著,淚水湧出來,孫嘉淦的奏稿抄紙都濕了一大片。滿殿的內侍宮女,從來只見過雍正嬉笑怒罵,或刻薄譏諷,或高談闊論,或言語暴躁,或溫馨宜人,誰也沒見過這位剛愎強悍的皇帝如此傷心落淚。弘曆高無庸和引娣幾個將他扶到東暖閣,做好做歹哄孩子似的說了一陣安慰話,雍正大約是累極了,眼上帶着淚花沉沉睡去了。

弘曆向睡著了的雍正默默一躬,退出殿徑往韻松軒。這裏已經擠滿了等著候見弘時的大小官員,都還不知道弘時已經出事,見弘曆進來,忙齊站起身來讓道,有的人還小聲嘰咕,四爺既來了,三爺也就該來了。忽然內幔一動,張廷玉閃出身來,向弘曆一躬身,又轉臉對眾人道:「眾位,三阿哥弘時王爺身子欠安,皇上有旨,四爺還回來辦事,兼管軍機處上書房和兵部戶部機宜,並代批御折。我這裏交待一聲,凡是部里軍機處能辦的事,不要到這裏特批。我們作不了主的,自然要請示寶親王爺。從今天起,軍機處和六部都在這外間派有章京官員隨時聯絡。大事小事都來這裏攪四爺,我知道了是不依的,可明白了?」

「明白!」

眾官員馬蹄袖子打得一片山響,向弘曆叩下頭去,哈腰恭肅辭了出去。這一剎那間,弘曆已經品出了「太子」的滋味,無論管韻松軒,還是管部務,做阿哥就是比不了。正要回身說話,一個官員留住腳步,手捧著稟帖說道:「四爺,下官陳世倌有事請見。」弘曆見張廷玉一臉不高興,因笑道:「這是我在江寧認得的,一會兒准哭,不信你瞧著。」將手一讓請張廷玉坐了,又問陳世倌:「你幾時到京的?是我保薦你到河工上幫辦河務的,民工錢物都歸你管,要仔細料理。你人品我信得及,不要叫下頭吏油子們糊弄了你。」

「是!四爺。」陳世倌恭恭敬敬說道,「世倌一介書生,不諳世務煩瑣,那些個老河工油子,我不敢使。想請四爺從戶部撥幾個盤賬算賬能手來使。使自己家裏人,又怕他們仗勢施為作威作福,壞了名聲不說,朝廷的事也辦不好。」張廷玉原來討厭陳世倌這時分攪來談話,聽了聽覺得此人心田不錯,因笑道:「這是正經主意,軍機處原來從戶部抽人盤點阿其那塞思黑家戶的幾個吏目,我看還算精幹,撥給你用就是了。」陳世倌喜得站起身謝道:「這麼着我就放心了,我實在擔心的,自己不通這庶務,辦砸了差使,四爺就不說,我這臉也沒處放……」他又嘆一口氣,說道:「我看那些民工實在可憐,下河掏爛泥,有時齊腿根都到水裏,一條腿上下都是細血口子。昨天我那棚里又凍倒了幾個……一個老河工說,『先前康熙年間,這時候出河工,有羊肉湯喝,有酸辣湯還有黃酒,有口熱湯,下水就不傷身子了。』想請四爺發慈悲心,可憐這些勞力人,撥點銀子在工地設幾個湯酒棚,朝廷就賠幾個,也是有限的……」說着,便用袖子抹淚。

弘曆笑道:「衡臣相公,你瞧,我就知道這位陳世倌准要為百姓哭。好啦,別難過,給河工上每個民工每天加二斤黃酒錢,到三月清明為止。湯棚由你去設,好吧?」陳世倌這才連連稱謝退了出去。弘曆想起弘時,臉上的笑容頓時斂去,問道:「衡臣,三哥是怎麼回事?」

「是十三爺臨終時舉發的,說的什麼皇上也沒說,只說十三爺到死還舉著三個指頭。」張廷玉道,「這些天來方苞一直獨自操辦這事,昨天夜裏傳叫弘晝來,爺兩個密談了半個時辰,叫了我進來,傳說弘時行施魘鎮法害父滅弟,連太后冥壽那天雷震死的番僧也查清了,是蒙古黃教的巴漢格隆喇嘛。四爺,您知道我對這些是不信的,但接着圖理琛連夜抄了弘時的家,抄出許多法物名器,還有幾卷邪經,都是白蓮教里使的。在府里還拿住個姓曠的師爺,從他那裏抄到了幾封江湖上窩盤匪盜的書信,言語曖昧,抽了幾個鞭子也招了,說是曾在湖南設伏謀害四爺您。皇上當時就氣暈了過去……事情就這麼着叼登開,東窗事發就不可收拾。我們幾個也議到萬歲當時出巡河工,隆科多擅自帶兵進駐暢春園的事,整整一夜,誰也沒睡……」他嘆息一聲沒再說話,其實他的弟弟張廷璐貪賄被殺,弘時事前請託,事後落石下井見死不救,昨晚他也一吐痛快。但此刻又覺得自己多此一舉,心裏有些懊悔,也就不再向弘曆複述了。弘曆聽得目中幽幽發光,問道:「皇上沒說怎麼處置?」張廷玉微微搖頭,說道:「皇上最後口氣很淡,又說要抄孫嘉淦的奏摺靜靜心,我們就退出來了。四爺您知道的,皇上越是淡,脾性越是發作得……」下面的話礙難出口,便打住了。

「沒想到三哥這麼沒人倫!」弘曆眼中怒火閃爍了一下,但語氣很快便轉得異常柔和,「此時七事八事,皇上心裏窩著一團火,我們這時候最好不說話,等事情涼一涼,從容再說情會更好些。」

張廷玉沒言聲,弘曆的話他當然懂,他也贊同:不救這個弘時。

[1]

周興、來俊臣都是唐武則天時的酷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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雍正皇帝——恨水東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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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四回 文盤武功弘曆納士 持正割愛弘時被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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