戒嚴

戒嚴

()家裏的沙發邊多了一個精緻的相框,相框裏有一張照片。

照片上,年輕英武的男人穿着灰色的德式軍裝,大蓋帽,白色手套,打綁腿,長筒馬靴,身量筆挺,微笑的看着鏡頭,雖然有些偏瘦,卻英氣勃勃。

他側站着,一手彎曲,握著左手邊懸掛着的中正劍劍柄,藍色的領章,還有銅質的帶星星的肩章。

一個國民黨炮兵中尉,還是一個黃埔軍校畢業,得蔣介石授予中正劍的榮譽學員。

秦恬呆看着照片半晌,又低頭看信,不知道該哭該笑。

一旁父母還有康叔又燒了幾隻小菜,熱了一壺酒慶祝兒子出息了,唯有秦恬在壁爐邊,對着照片和信發獃。

原來秦九在去中國前就已經安排好了行程,他早早的遞交了黃埔軍校的學員申請,趕到中國成都后,剛好加入了一九三八年十月第十六期學生第一總隊,然後即將在一九四零年十二月畢業,學習愉快,一切安好,他覺得自己脫胎換骨,雖然思念父母親妹,但不救國,不歸家。

這封信是他畢業前就寫的,作為優秀學員,他得以被校長授予中正劍,幾天後就是畢業典禮,他估計畢業后無暇寫信,便央求老師先給他拍了一張照片寄回來,算是歸國華僑的一點福利。

看日子,這封信整整寄了一個多月才到法國,那麼現在的秦九,應該已經在戰場上了。

秦恬苦笑一聲,秦九是奔著抗日去的,但願歸國華僑的「福利」還包括自主選擇戰場,否則指不定他現在到底是抗日還是剿匪。

不過想來也是,這個時期,作為一個資本主義社會長大的年輕人,在中國一般都會選擇國民黨,好歹國民政府現在還是正版,更何況秦九一個個體經營戶的兒子,除非腦子有病,怎麼可能萬里迢迢千山萬水的跑中國去當「赤匪」,聽說還要種田,開荒,穿草鞋……

秦恬搖搖頭,秦九這樣的,以後估計就是逃到台灣的命了,至少七九年以前,他們一家子是萬萬不可能到中國去了,除非想在內戰時被整死,或者在文革時被整死,亦或者在那啥大躍進人民公社時被整死,再接着就是三年自然災害的時候被整死……想來想去逃不出個死,還是在排除日本鬼子的情況下的。

一想之下,全身冰冷,一股名為悲涼的情緒油然而神,秦恬有淚流滿面的衝動。

她見秦父秦母笑逐顏開的樣子,起身強笑道:「爸媽,你們有什麼要說的嗎,我給哥回信。」

秦父想了想,道:「你有什麼想寫的先寫,我負責我跟你阿媽的,省的你們兄妹倆有什麼小秘密要藏着掖着。」

秦恬還沒反應過來,秦母笑着拍了下秦父道:「你還在記恨那次啊?」

「哪有!」秦父回嘴。

秦恬傻站着問:「什麼小秘密藏着掖着的。」

秦母也不把康叔當外人,笑道:「你忘了?那時候你還小,你哥去波蘭留學了,全家給他寫信,你爸讓你先寫,你那時第一次來每月的那事兒,肚子疼,就在信里跟你哥說了,讓你爸看到了,笑了你兩句,你氣的三天沒吃飯,哈哈!」

「……」秦恬囧,雖然她早就已經達到了透明膠袋裝着衛生巾過大街面不改色的等級,但還是有點接受不能,兄妹倆感情好就算了,至於把這也往信上寫么,別說她爹笑了。她哥估計也是腆著張囧臉看的。

不過這樣也好,省的她寫了些什麼超出的,秦父秦母接受不能。

於是她噔噔噔上,扯了一疊信紙就開始奮筆疾書。

她有太多要寫了,太多要叮囑了,雖然她哥從最開始就走了最錯的一步,但是福禍相依,說不定這也可以成為一個轉運的契機,好歹他現在是黃埔學員,前途無量,就算逃到台灣因也不會沒飯吃,而戰後如果回到法國那就更好了,她在戰爭結束前肯定是要離開法國的,不可能留在這兒受那群法國人的鳥氣,這樣有秦九這麼一個戰勝國將領在,肯定可以給秦家多一個保障。

寫些什麼呢?

首先,千萬別剿匪,這是首要的,就算遇到剿匪任務,也請麻煩盡情的划水,交紅色的朋友那是最好的了,別問我為什麼,聽你妹的沒錯,實在想知道原因?好,中國人不打中國人,要讓你爹知道你好好的小日本不打跑去剿匪,那就永遠別回來啦!

接着么,額,軍功重要,生命更重要,死了就什麼都沒啦!保重保重,這一點應該放在別剿匪的前面,如果共黨欺負你,你也別任別人欺負,該出手時就出手!

還有么,錢,大哥,多賺錢沒壞處的,那種投資啊,古董啊什麼的,沒讓你搜刮民脂民膏哦,只是說,腦子要靈活點,別一門心思勒緊褲腰帶剿匪,想想戰後的日子怎麼過。給你個提示啊,以後會升值的東西多多了,郵票,書籍,報刊文摘,古董花瓶什麼的別說了,你只要知道,就連一個板凳都是古董!

說起古董,哥啊,要是有實力,別讓咱中國的東西流落到外國人手裏啊,你知道不,前陣子阿爸到別人那兒幹活,看到他們屋子裏放着咱中國的青花瓷,氣的喝了一晚上酒,黑心的事兒咱不幹,凡事你要憑良心來,別上面鼓動一兩句你就熱血上臉了,做事前判斷判斷,暗殺啊,下絆子啊那種陰損缺德事兒讓愛乾的干去,阿爸說過,咱要活得光明磊落!

我說的你可能看的莫名其妙,但是請記住妹妹我說的,時常拿出來看看,有好處的!

最最後,最重要的,哥,我有嫂子沒?別私定終生啊,找著人了記得給咱爹媽尤其是我過過目,記得要高,要漂亮,但別比你高,更別比你妹漂亮,記住啦!

秦恬看看草稿,大致就那意思,再潤色一下筆調就行了,她想了想,最後簡單的說了一下她在華沙的事情,又講了她參加了紅十字會的護士培訓班,便不再多寫了。

由於信的到來,秦母格外興奮,秦恬再次下的時候,她不知從哪裏翻來了一個相冊,和秦父還有康叔一張張看着。

條件有限,他們的照片並不是很多,也就薄薄一本,於是每一張都是經典,秦母記得每一張照片的背景故事。

秦恬五歲生日的時候,秦九趕作業,沒搭理她,秦恬一怒之下把蛋糕蓋在他頭上,然後坐地上嚎啕大哭,秦九頂着滿頭奶油氣得半死,還得憋著氣安慰妹妹,那臉色有夠精彩,剛進門負責拍照的鄰居看到這一幕火速抓拍,於是就有了滿頭滿身奶油的正太蹲著,抱着坐在地上大哭的小蘿莉,一臉的仇恨全社會樣。

全家去看秦九在學校的表演,他演王子復仇記里的一個炮灰,負責被哈姆雷特一劍刺死,然後摔個大馬趴,結果小秦恬一看哥哥被刺死了,猛的竄上去,捧起台前裝飾用的小花盆就往哈姆雷特身上砸,把王子砸的淚流滿面滿場亂竄,地上的炮灰秦九反應不能,仰起頭驚愕的看着妹妹英勇的為他報仇……這混亂的一幕也被學校的照相師拍了下來。

……

一張又一張照片,雖然大多是嚴肅的,但每一張囧照都有個精彩的故事,秦母說着說着聲音低了下去,一邊笑,一邊擦眼淚:「你們兩兄妹哦,以前可是有名的淘氣鬼,誰見都頭疼。」

秦恬也看的眼眶發熱,一旁,秦父已經和康叔默默的走開,兩人對坐着,開始了接下來的棋局。

相冊終於翻到最後一頁,秦恬和秦九長大了,全家福的旁邊,有兄妹兩的合照。

青澀的少女秦挽著秦九的手臂,頭微彎擱在秦九的肩膀上,眯着眼笑得極為開心,已經是青年的秦九似乎努力想讓表情嚴肅成熟點,可依然憋不住嘴角一絲笑意,兩人的背景,是福氣。

「說起這張照片,你說是你拿零用錢請的照相師,最後到底是誰付的?你哥還是你?」秦母忽然問。

秦恬一愣,看看照片,笑了:「肯定是哥啦,你看他那肉痛的表情。」

秦母笑着打了下秦恬:「哪有肉痛,你哥從小被你打劫那麼多零花錢,從來沒皺下眉頭,你要合影,他高興都來不及,怎麼會肉痛。」

「行啦,謝謝阿媽,給了我一個全天下最好的哥哥,成了!」秦恬捧著秦母的臉大大的砸了一口。

第二天全家都把信寫好了,只是秦母磨磨唧唧,總有說不完的話,她會算賬,但不會寫字,還要靠着秦父寫,於是全家商量之下,決定過陣子再寄,順便還可以給秦九寄一下他們的照片。

康叔自己回了小屋去休息,秦恬一家三口上了街,發現禮品店還開着,只是沒有營業,他們敲開門,問女店主買了一個薄薄的項墜,可以放照片的那種。

然後又去了照相店,那兒倒是營業中,很多家庭新年第一天穿了新衣服來拍照,見他們一個個都打扮的很嚴謹,秦母連忙拾掇起秦父和秦恬來,她幫秦恬塗着口紅,嘴裏還埋怨:「瞧你們,我說要穿好看點,你們不聽,非把灰不溜秋的大衣穿出來,你瞧別人穿的多光鮮!」

秦父不自在的咳了下:「又不是去相親,拍那麼好看做什麼。」

「哦!你兒子在中國給他同僚看家人的照片的時候不要臉面的啊?你老是說要給我們阿恬找個中國帥小伙,找遍巴黎找不到,還不是只有靠我們阿瑞來找?阿恬不打扮的漂漂亮亮的,阿瑞拿得出去的啊?對了,給阿恬單獨照一張!」秦母說話間,又一個命令下達了。

秦父摸摸鼻子,背過手去,做出一副不跟婦道人家計較的樣子。

秦恬倒無所謂,她穿了黑色大衣沒錯,可裏面有秦母打的堆堆領毛線衣,別提多洋氣了,都超出時尚六十年了,只要頭髮整整,問題不大。

她頭髮長,弄了個中分,長劉海柔順的貼在兩邊,梳了個淑女頭,這麼微微一笑,赫然就是白凈秀氣小家碧玉,把秦母看得滿臉高興:「我們家阿恬,像我!」

秦父給了個白眼。

「又漂亮,氣質又好,呵呵,拿得出去!」

又不是開展銷會,怎麼老是說什麼拿不拿得出去啊,秦恬腹誹。

照完相后,訂了尺寸,約了領相片的時間,三人沿着塞納河慢慢的散步回去。

聖誕之前一直在下雪,現在河邊路邊都是積雪,遠處幾個巴黎的清潔工人在鏟雪,雪堆成一堆的地方,還有小孩在堆雪人,雪人的樣子很簡單,很復古。

秦恬也想堆雪人,可看看自己的新手套,想想還是算了,赤手空拳她不幹,廢了新手套她也不樂意。

這是中飯時分,路過一條美食街時,濃郁的香氣撲面而來,雖然有三三兩兩的德國士兵也在吃飯,但也不乏普通市民進出,秦父看看身上帶的錢,一揮手道:「走,今天我請你們下館子!」

秦恬噗:「天天吃館子,還下什麼館子。」

「行了,你阿媽跟着我,還沒出去吃過幾回。」秦父左右看,「老太婆,要吃什麼?」

秦母抿著嘴笑,她雖然在照相館門口爆發了一下,但是大多數公共場合,還是很賢良淑德的范兒。

三人挑來挑去,選了一家意大利餐館,裏面的意大利麵很好吃,而且還有幾人的熟人,一個以前一起工作過幾回的意大利調味師托爾。

不過可惜,今天托爾沒在。

三人吃完面溜達回去,剛走上奧賽街,路口竟然設立了路障,兩個德國兵攔住了他們:「你們幹什麼?」

秦父手一攬把妻女擋在身後,回答道:「我們回家!」

「家?在哪裏?」

「十九號,福氣。」

兩個巡邏兵交流了一下,問道:「那個中國餐館?」

「是的!」

「哦,這條街戒嚴了,要麼別進去,要麼進去別出來。」

「戒嚴?怎麼回事?」

「這不是你們該管的!選擇,進去,還是不進去?」

秦父頓了一下,道:「阿靜,你和阿恬先去老屋等著,我回福氣。」老屋是秦母的父母的屋子,也沒多遠,現在已經空了許久了。

秦母聲音都抖了:「怎麼可以啊,要去一起去。」秦恬也忙着點頭。

「不行!有人在外面也好有個照應,你們兩個去老屋,我要去店裏,總要有個人看店。」

「店裏又沒什麼值錢的,阿輝啊,我們一起去老屋。」

「喂,你們商量好沒有?!」士兵不耐煩的催促。

秦父把秦母和秦恬一推,往前走兩步:「我進去,我妻子和孩子回家。」

「阿輝啊!」秦母好像生離死別。

秦恬也很擔心秦父,可是她明白,現在沖回福氣,除了陪着秦父,什麼都做不了,不如四處打聽一下到底出了什麼事,她拉住秦母安慰:「阿媽,阿媽,我們在外面,才能做更多,不能拖累阿爸,走,走,我們先走。」

她朝秦父的背影喊:「阿爸,小心,實在不行,實在不行的話……」她咬咬嘴唇,還是搖頭道,「阿爸,小心!」

秦父揮揮手,進了路障。

秦恬扶著秦母慢慢轉身往老屋的方向走,其實她剛才想說,實在不行就報海因茨的名字,可是轉念一想,這真是最可笑的想法,別說海因茨現在不在,就算在,不該他管的他絕對不多管,絕對懶得搭理自己,再說現在也沒出什麼嚴重的事,應該沒關係。

她可真是狗急了跳牆。

「阿恬啊,到底是出了什麼事啊,怎麼會這樣呢?」秦母止不住哭泣,「作孽哦,這真是作孽哦!」

「阿媽,你先回老屋等等,我出去打聽一下。」秦恬也很茫然。

聖誕第二天,街上人很少,不知是不是因為不遠的奧賽街戒嚴的緣故,這一塊更是半天見不著幾人,秦恬剛把秦母扶進位於不遠處一個公寓三的老屋,忽然就聽戒嚴區方向傳來槍聲,秦母愣了一下,頓時痛哭失聲,作勢要衝出去,秦恬連忙攔住:「阿媽,阿媽!沒事的,沒事的!他們不敢亂殺人!」

這是德國佔領法國后的敏感期,身為侵略者更要注意自己的所作所為,否則一著不慎滿盤皆輸,秦恬篤定德國人不敢亂來!

但同時,她也心急如焚,巴黎很久沒出現槍聲了,到底是出了什麼事?!

作者有話要說:首V

這文經歷這麼久,總該有個榜了——

真想告訴全世界,全文最帥的是秦九!(說說而已)

中正劍大家可以百度

國民黨的軍裝,也請問度娘

還有,涉及本章一些人名

阿瑞:秦九的小名,秦九原名秦瑞,五四爆發后改名秦九,小名秦瑞

阿輝:秦父,秦父名秦輝,字漢誠,上章提到秦漢誠,我不知道兒子能不能這樣稱呼父親,不行的話我去改

阿靜:秦母,秦母名薛思靜(現編的,不知道以後用不用得到)

就醬紫~

一般說V文要三更,但這文寫一章要很多資料,相當吃力,我只能慢慢補,今天估計應該沒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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戰起19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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