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行其是

各行其是

()顧雄飛如今乃是段巡閱使眼前的紅人,權柄極大,想要出面給人找個差事,真是輕而易舉。不過他素來注重顏面,不會將個下三濫到處推銷。當然,葉雪山還沒到下三濫的地步,可是論本領,他沒什麼本領;論學問,他連中學都沒有畢業,國文只會寫白話信,外文只會說Iloveyou;這樣的資格,顯然是辦不了實事。

周密的忖度一番之後,他把葉雪山安排進了鹽務機關,虛職而已,按月能得百八十塊的薪水。這一點錢,還不夠葉雪山打一場小牌,不過聊勝於無,總比沒有強。葉雪山入職的時間極巧,第一天到衙門裡露了個面,第二天就到了發薪日期。攥著九十來塊上了大街,他買了一本淡綠印花的西式信箋,一瓶香水。這兩樣東西是不值錢的,不過他又另添了一隻六十塊錢的美國打火機。下午回到家中,他趁著顧雄飛還未歸來,提前把打火機送到了對方卧室床頭。然後坐進客房裡面,他攤開信箋拿起鋼筆,蘸著黑墨水一口氣寫了十幾封簡訊,預備寄給天津的女朋友們,自然,其中也夾了吳碧城一位男朋友。

晾乾墨水之後,他在信箋上又灑了些許香水,把表面功夫做足。窮歸窮,但他還維持著闊少的情趣。世事就是如此,雖然日子總是險伶伶的如同大廈將傾,可是只要能夠巧妙應對,就還能飄飄搖搖的生活下去。

顧雄飛看到了那隻打火機,臉上一絲笑模樣都沒有,直接向葉雪山問道:「你那薪水還剩多少了?」

葉雪山心算一番,隨即笑著答道:「二十來塊。」

顧雄飛立刻嗤之以鼻:「敗家子,等著我養你嗎?」

葉雪山沒說話,意意思思的把目光轉向身邊桌上的一盤櫻桃。伸手拈起一粒送進嘴裡,他猶猶豫豫的瞥了顧雄飛一眼,然後低頭把核吐到手中。

顧雄飛一直盯著他,忽然沒頭沒腦的又道:「你既然來了我這裡,就要服我的管!」

葉雪山點了點頭,低聲答道:「是,我知道。」

顧雄飛不再多說,扭頭便走,片刻之後又回來了,將一張支票扔到果盤旁邊:「我不白受你的禮物,只要你肯自立自強,我就謝天謝地了!」

葉雪山拿起支票一看數目,登時坦然笑了,滿臉都是真心實意的喜色。而顧雄飛看他笑得傻裡傻氣,心裡不禁也愉快起來。

然而到了翌日此時,顧雄飛忽然發現了一個問題——葉雪山消失了!

葉雪山像釣魚似的,用六十塊錢釣來六百塊錢。手裡一旦有了錢,他便像上滿發條的機器一樣,身不由己的溜出門去開始玩樂。他在北京沒什麼夥伴,又懶得擠火車回天津,於是自得其樂的到處亂逛。不過兩三天的工夫,他就有了新女朋友。新女朋友和舊女朋友一樣,不是思想解放的闊小姐,就是行動自由的闊太太;他空手套白狼的混在女人堆里,在錢財上很快變成只進不出,因為女人們已經愛上了他,而他說走就走,讓人不能不有所奉獻,來挽留他。

他徹夜的跳舞、喝酒、打牌,玩得昏天黑地,任是神仙老子也摸不清他的蹤跡。顧雄飛氣得咬牙切齒,可又不好滿大街的撒網找他。如此直過了半個多月,這日顧雄飛在家裡大請客,滿宅子里四處走動,偶然回到內,他在經過客房之時,忽然聽見裡面依稀傳出響動。

停下腳步愣了一瞬,他好奇的伸手推開房門,隨即又驚又喜又怒,發現葉雪山竟然不知何時溜回來了!

葉雪山似睡非睡的蜷在被窩裡,兩邊面頰白裡透紅。顧雄飛扭頭一看牆上時鐘,發現現在正是下午四點多鐘,無論如何不是睡覺的時候,便上前兩步,彎腰在他肩上推了一把:「你這些天跑到哪裡去了?」

葉雪山把眼睛微微睜成縫隙,同時輕聲說道:「大哥,我有些不舒服,家裡有沒有阿司匹林?」

顧雄飛向上一摸他的額頭,只覺燒得燙手。而葉雪山重新閉上眼睛,十分沉重的吁出了一口氣。他幾乎是無所畏懼,窮都不怕,就只怕病,因為病了沒人管,只能自己活受罪。這個時候,身邊有條狗陪著都是好的,顧雄飛也變得可親了,因為畢竟還肯過來問他一聲,還試了試他的熱度。

昏昏沉沉的被顧雄飛扶起來吃了藥片,他動一動就是天旋地轉,身上也冷得快要打擺子。淺淺的嘆了一聲,他迷迷糊糊的卻是露出微笑:「唉,大哥,幸虧我來了北京,否則一個人躺在家裡,就難熬啦。」

顧雄飛任他偎在自己胸前,對他的一舉一動都看不慣,可同時又覺得他怪可憐。試探著抬手撫上他的短髮,顧雄飛開口問道:「晚上想吃點什麼?」

葉雪山呼出的氣流宛如熱浪,滾燙的噴在他的手背上:「唉……不想吃什麼了。」

顧雄飛一聽這話,確定了葉雪山是真病,而且病得不輕,因為這麼饞的一個人,今天居然自願不吃晚飯。

貴客絡繹到來,皆是軍界人物。顧雄飛分|身乏術,一邊陪著友人高談闊論,一邊惦記著上的葉雪山。天氣日漸熱了,晚宴擺在後的一間大花廳里,四面通風,十分寬敞。待到眾人酒足飯飽,花園裡鑼鼓喧天的開了大戲。顧雄飛請的都是名角,點的又都是風騷熱鬧的戲目;黯淡暮色中亮起電燈,在花木之中托出一台金光燦爛的大戲,情景比戲園子里更有意趣。然而顧雄飛坐在台下,只是魂不守舍。

一個聲音忽然在耳邊響起:「顧師長,聽說段巡閱使他老人家最近很愛聽人講經?」

顧雄飛拖了長音答道:「這個……」

「這個」之後,再無下文,因為他身不由己的站了起來,實在是坐不住了。

顧雄飛借故離開,回房去看葉雪山。不料上推門一看,卻見葉雪山裹著睡袍坐在窗台上,正是一個側耳傾聽的姿勢。

他愣了一下,同時隨手關了房門:「幹什麼呢?」

葉雪山面色蒼白,雙手攏著睡袍前襟:「大哥,外面是不是在唱戲?我在房裡都聽見了。」

顧雄飛大步流星的走上前去,抬手一摸他的額頭,發現居然已經退了熱度,便開口答道:「想要看戲,就穿上衣服出去看。」

葉雪山立刻搖了頭:「我不去。」

顧雄飛狐疑的盯著他:「為什麼?你還怕見人嗎?」

葉雪山笑了一下:「不是怕見人,是怕別人問起我的身份,不好回答。」

顧雄飛冷笑一聲:「你在天津,不是一直打著顧家二少爺的旗號交際?」

葉雪山打了個冷戰,垂下頭沉默片刻,末了低低的說道:「我又不是打著旗號和你爭家產。誰都是人生父母養的,你總得讓我有個爹啊。」

說完這話,他跳下窗台上了大床,一抖棉被蓋住自己。顧雄飛沒想到他居然也有脾氣,不禁怔在當地,回頭一想自己那話,似乎的確不對,可又沒有放下身段哄他的道理。進退兩難的思索一場,他沒得出結果,故而索性一甩袖子,轉身走了。

顧雄飛作為家中的獨子,唯我獨尊慣了,從來不懂讓步。如此過了一夜,他越想越覺得自己言語傷人,便打算主動示好講和。哪知在他中午起床之時,葉雪山已經出門去了。

他正襟危坐的在家中等了大半天,沒有等回葉雪山,反倒替葉雪山接了一大疊信件,全是來自天津。這時他因為等得不耐煩,心中已經帶了怒氣。將信一封接一封的看了一遍,他忽然生出了好奇心。抄起一把鋒利剪刀,他理直氣壯的把信全拆了開。

顧雄飛並不是個講浪漫的人,活了二三十年,還不曾嘗過羅曼蒂克的滋味。一口氣讀了這許多篇甜蜜文字,他只覺寒毛直豎、肉麻已極;其中一封發自南開大學,尤其啰嗦纏綿,署名卻又類似男子,乃是吳碧城三個字。

葉雪山來到北京,一是為了生財,二是為了躲債。這兩樣都離不開顧雄飛的力量,所以他如今忍氣吞聲,不敢發作。

當晚回到家中,他對著七零八落的一堆信件,又是氣了個直眉瞪眼。鼓起勇氣走到顧雄飛面前,他還想講道理:「大哥,那畢竟是我的**……」

顧雄飛不等他說完,便很不屑的一揮手:「你少對我賣弄新詞。什麼**,不就是見不得人嗎?你也知道你那些東西見不得人?」

葉雪山被他堵了個啞口無言。就覺對方不通人情,簡直蠻橫至極。看來和這種丘八講感情,純是對牛彈琴;不如弄筆款子回去還債,往後再不過來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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捕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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