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時光

他的時光

()葉雪山親自出了一趟遠門,一是生意不能全部撒手交給夥計,隔三差五要去查看一番;二是帶了幾樣漂亮禮物,順路又到北京拜訪了賀占江師長。雙方乍一見面,他微笑著問道:「賀師長,還記得在下嗎?」

賀占江對他一拍巴掌:「你不是那個誰嗎?」隨即用手指頭戳向他的鼻尖:「那個誰——老顧的親戚,姓葉,對不對?」

葉雪山不著痕迹的避開了他的手指頭,點頭笑道:「賀師長好記性,不過是一面之緣而已,竟然記得如此清楚。」

賀占江大搖大擺的一屁股坐下去,得意洋洋的說道:「你挺好認,一笑就——」他抬起手來,食指拇指分別在自己嘴角下方一戳:「有倆坑!」

葉雪山看了他這做派,心中立刻有了計較。自動的在賀占江對面落了座,他把手上一摞捆好的精緻小禮盒放到花梨木茶几上,然後笑道:「初次登門,也不知道賀師長喜歡什麼,所以就忖度著帶了一點薄禮,賀師長別見笑,只算我聊表敬意。」

賀占江一擺手:「不用不用,沒多大事,你別客氣。」

葉雪山繼續說道:「客氣二字,我可是太不敢當,若是真講客氣,我也不敢如此貿然的登門。說老實話,自從大——顧師長走後,我就全靠著賀師長幫忙,心裡感激之極,想要報答,可是賀師長什麼沒有?所以我思來想去的,只盼著賀師長能讓我常來走動走動,如果賀師長肯去天津玩兩天,讓我盡一盡地主之誼,那就更好不過了。」

賀占江翹起二郎腿,坐沒坐相的歪在大沙發上,倒像有點為難似的:「哎呀……你那點買賣,還不就是我一句話的事情?」他抬起一隻手,接二連三的擺了又擺:「不算什麼,實在不算什麼。」

賀占江的言語內容,既像謙遜,又像不屑,彷彿葉雪山的生意全是屁大的事,所以萬萬不要放在心上——反正他是沒往心裡去。

葉雪山本也不是斯文人物,然而在賀占江的粗魯面前,還是敗下陣來。兩人纏雜不清的直談了半個多小時,才漸漸開始有了條理。如此又過了兩個鐘頭,氣氛變得其樂融融,賀占江決定接受葉雪山的邀請,去天津玩一趟。

葉雪山與賀占江相處得久了,發現這人有點像驢,犯起渾來簡直沒治,專和旁人擰著干,對錯可以放在一邊不管,擰著幹才是第一位。好比旁人說槍能打死人,他就敢對著自己扣動扳機,寧可搭上一條命,也要犯倔犯到底。

對於這樣一位手握重兵的混蛋丘八,葉雪山無可奈何,只得哄著他順著他,小心翼翼的陪他在天津玩了一個禮拜。及至賀占江心滿意足的回北京了,他竟是累得病了一場。

他近些年來很少鬧病,只在北京顧宅發過兩次燒,吃過葯后睡一覺也就好了。可是這次昏昏沉沉的躺在大床上,他連著歇了兩天都沒見好。

這日傍晚時分,他似睡非睡的蜷在被窩裡,腦子裡一陣一陣的轟鳴,不但身上寒冷,而且動一動便是天旋地轉。正是難熬之時,忽然感覺有人走進了房內。陌生的氣息越來越近了,最後是一條手臂扶起了他。

他犯了糊塗,很堅定的認為這就是顧雄飛,因為這一年裡,給他喂葯的人就只有顧雄飛。閉著眼睛噙住藥片,他夢遊似的又喝了兩口涼開水。瑟瑟發抖的躺回被窩,他下意識的喃喃說道:「我病了……別纏我……」

一個聲音在上方響了起來:「是,少爺。」

葉雪山沉默片刻,卻是慢慢睜開眼睛,啞著嗓子問道:「子森來了?」

林子森細高細高的站在床前,這時太陽已經落山了,所以他看起來面目模糊:「少爺怎麼病得這麼嚴重?」

葉雪山又問:「有事?」

林子森微微彎下了腰:「少爺睡,沒急事,醒了再說也來得及。」

葉雪山閉上眼睛,輕輕的嘆了一口氣:「,我雖然病了,但是心裡清楚。你不說,我還惦記著。」

林子森把腰又彎得深了一些:「真沒大事,就是金先生把款子送去了公司,你不在,我接下了。」

葉雪山對於自己那點既不好說也不好聽的事業,是非常的看重,忍著眩暈的痛苦開動腦筋,他又拚命掙出了聲音:「數目都對?」

林子森答道:「對。支票也驗過了。」

葉雪山半死不活的哼道:「錢你先收著,其它的話,明天再。」

林子森沒有走,在客廳內的沙發上對付了一夜。翌日清晨早早起來,他用涼水洗了把臉,然後上去看葉雪山。

卧室的房門虛掩著,一推就開。林子森邁步進門,撲面便是一股子鬱悶溫吞的熱空氣。昨夜未曾合攏窗帘,如今陽光透過大玻璃窗,盡數照射在了床上。葉雪山仰面朝天睡得正酣,羽絨被子都被蹬到了腳下。

林子森躡手躡腳的走到窗邊,緩緩拉攏一半窗帘,隨即轉身拎起被子,向上蓋到葉雪山的胸口。手背輕輕貼上對方額頭,他發現雖然隱隱的還是熱,但溫度顯然比昨晚低了許多。

林子森放了心,悄無聲息的下回家去了。

葉雪山中午醒來,就覺渾身鬆快了好些,頭腦也徹底清醒了。心裡想起林子森昨晚給自己喂水喂葯,他好像是有些感動,也好像是無所謂——不知道,懶得想。

洗漱過後,他換上一身寶藍色夾袍,自認為挺精神,便打算出門去趟林宅。哪知汽車開到半路,他卻是遇上了林子森在街上和人打架!

還不是小打小鬧,而是一場群毆。葉雪山放眼一望,也分不清敵我,就認得一個林子森。汽車夫一腳踩了剎車,回頭請他的示下,然而他安安靜靜的坐在車內,只是透過車窗默默觀戰。

葉雪山認為林子森可能是屬螃蟹的,看著一身骨頭,其實骨頭裡面全是肉,拳腳打得虎虎生風。忽然被人一棍子掄到頭上了,他也不在乎。抬手抓住木棍向懷裡一帶,他迎面一拳揮出去,當場打得對方口鼻噴血。

人家掛了彩,他也好不到哪裡去,一線鮮血順著鬢角流下來,滴滴答答的染紅了他的衣領。葉雪山看到這裡,便不聲不響的推開車門下了汽車。彎下腰去深深的吸了一口長氣,他抬手在嘴邊圍了個喇叭,拼了命的驟然喊道:「巡捕來啦!」

說來也巧,他這一嗓子還沒喊完,路口那邊果然趕來了一隊高麗巡捕。街上混混見狀,立刻鬧著要散;而林子森一路連推帶搡的跑過來,很識相的一步邁進汽車。葉雪山隨後上去,「砰」的一聲關上車門:「開車!」

葉雪山坐在車內,開口問道:「子森,你多大了,還在街上和人打架?」

林子森不住的抬手擦血,一邊擦一邊看了葉雪山一眼,嘴裡倒是沒言語。

葉雪山掏出手帕往他懷裡一扔,老氣橫秋的又教訓道:「你三十了,不是十三,怎麼總像小時候一樣愛動手?」

林子森這回答應了一聲,拿起手帕繼續抹拭頭臉。

及至到了家中,他洗出兩盆血水;葉雪山則是站在院內,一邊逗狗一邊問道:「程武還在熱河嗎?」

房中的林子森終於找到了頭上的傷口,對著鏡子敷上藥粉:「少爺,我沒讓他回來。」

葉雪山給大黃狗扔了塊水果糖,故意沒剝糖紙。哪知大黃狗更精明,一舌頭把糖卷進嘴裡,三嚼兩嚼的先吐糖紙再吃糖。

葉雪山覺出了趣味,想要摸摸它,可又嫌它臟:「他沒老婆沒孩子的,留哪兒都一樣,讓他在熱河呆著!」

林子森走出屋子,站在門口說道:「少爺說的有理,那邊應該留個人辦事接應。」

葉雪山轉身走到他的面前,仰臉去看他的傷;他垂下頭去,頭頂皮膚能夠感受到葉雪山的呼吸。這很奇妙,因為葉雪山是她的兒子,他們身上流著同樣的血。

林子森記得她也曾經溫柔的善待過自己,他被人打得鼻青臉腫,她就向那青腫傷處輕輕吹出涼風,呵氣如蘭,正如此刻。

很美麗的開始,很糟糕的結束。那樣一份不得見光的愛情,對於她可能只是個寂寞時的消遣,對於自己,卻是貫穿整個少年時代的夢魘。她真是不好對付的,一時惱了,一時笑了,他願意為了她去死,可是她忽然想要改惡從善,就冷酷無情的把他攆了出去,並且從此再不見他。

抬起頭面對了葉雪山,他語氣淡然的問道:「少爺吃早飯了嗎?」

葉雪山看過林子森那混合了藥粉的傷口之後,已經沒了食慾:「吃是沒吃,可也不餓。要是有粥,我就喝一碗。」

林子森聽他這話,竟是要在自己這裡吃飯的意思。一言不發的轉身走去廚房,林子森開始淘米煮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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捕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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