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宮中事(1)

第1章 宮中事(1)

塵土飛揚,風鳴馬嘯。

裴嵐意又回到了那可怕的一天。

黃沙傾在半空,迷了左眼,她微微偏過頭去想要躲避什麼,卻仍舊能看見馬背上神采飛揚的少年忽然重重跌落在地,馬蹄紛亂,伴隨着嘶鳴聲,如鐵一般踏在少年的胸口上。

肋骨折斷的聲音似乎清晰就在耳畔,裴嵐意看着他的右胸凹陷下去,只覺得自己的胸口也重重一疼。

她像是被禁錮了一般,無力伸手,只能眼睜睜地看着這少年上一刻還意氣風發,下一刻便面色蒼白地躺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嘔著鮮血。

血和塵土混在一起,骯髒得過分,少年的胸口也大片地沾染上這樣猩紅的顏色,他的眼睛裏全是絕望的死意,幽幽然掃過了裴嵐意。

裴嵐意連連後退,心慌意亂,張開嘴想要說話。

「不,不,我對不起你,可我真沒想到那會是真的……」

只有口型,聲音卻半點也發不出來,掙扎在喉嚨中如籠里的困獸,也不知那少年能不能看懂。

對方的面龐就這樣漸漸黯淡下去,急得裴嵐意眼淚撲簌簌往下落。

哭着哭着,裴嵐意醒了過來。

窗外無月,烏雲正盛,冬日的寒風掃過枝丫上僅存的一兩枚瑟瑟的葉子,又卷至窗邊,發出陰沉的嚎叫。

外間守夜的丫頭睡得很熟,疲倦了一天此刻難免帶着輕微的鼾聲,然而這聲音竟成了嵐意耳中的天籟,光是聽着就安心。

又是這樣的夢。她抹了一把臉,上面果然有淚。

自從月前那一場秋末圍獵后,她就常做這樣的夢。

大順朝已建朝百餘年,到了如今的興嘉年間,已不如幾十年前那般安穩,眼下周遭小國虎視眈眈,偶有兵亂髮生,朝廷用兵的次數多了,連官家女兒也會習一習騎射。

這一次秋末圍獵,天家開恩,准許適齡而未出嫁的官家女兒前去觀看。

裴嵐意在家中頑皮慣了,又不似其他一些女子有着攀龍附鳳的心思,獨自一人四處閑逛,竟然在隱蔽之處聽到了這樣一番對話。

「對,就是這個玩意兒,餵給他的馬,到時候沒出事也就罷了,真出了事,讓馬趕緊多喝些水,排出來就沒人能查得到。」

「可是,可是五皇子……」

「娘娘曾對你如何,你自己心裏清楚,按我說的做,我包你不會有事。」

從來只聽聞深宮中爾虞我詐,私底下全是血雨腥風,裴嵐意還不知是什麼樣的,忽然這一番話灌入耳中,一個未出閣的閨女,頭一次面對這種事,思緒全亂了。

她不敢漏出一點聲,更不敢再往下聽,帶着怦怦直跳的心,悄然逃走。

回到女眷中間,裴嵐意的臉色蒼白得嚇人,旁人問起來,她只能勉強笑着,說自己因車馬勞頓而不大舒服。

這樣的事,她不知道自己該不該去和五皇子衛長浚說,一來雖然皇上開恩,准許官家女前來,但男女大防還是有的,若非女眷所在之地不可輕易踏入,對方也不會選在這裏做下這種齷齪行徑,所以裴嵐意若想見五皇子,得放下臉面。

二來,五皇子到底是五皇子,是皇家的人,嵐意不知誰要害他,如果對方已有準備,反咬一口嵐意,嵐意小小女子,根本招架不住。

三來,也是最重要的一點,方才心慌又恐懼,還是偷聽,連記憶都有些模糊了,如果聽錯了,對方害的不是五皇子,或者說壓根就是五皇子自己要害人,自己舔下臉來報錯了消息還得罪了人,往後在這京中,還有立足的地方嗎?

她咬了咬牙,終於沒說。

而後,五皇子衛長浚在秋末圍獵中驟然墜馬,生死未卜。

嵐意從那一天起,便寢食難安。

她知道這件事其實和自己沒有關係,宮裏的人斗翻了天斗到亡了國,也不是她一個小女子能管的,但那時候她掩住了心中的良善,任由一條性命可能就這樣白白折損了,她太過意不去。

這段經歷同誰講都是災難,更何況隨着時間的推移,記憶里他們的對話也越來越模糊,說出去只有零碎的隻言片語,別人更不會信。

可能嵐意自己也根本不想記得。

窗外的風聲愈盛,嵐意蜷縮著,靜靜地想起母親死前留的那幾句話。

「不論如何都不要攀附富貴,不要去肖想不該想的人,嵐意,阿娘就不該嫁給你爹,我不怕你弟弟未來不能為自己討個前程,我只放不下你。」

「你記住,平平安安就好,你一定要記住。」

阿娘的眼睛那麼美麗,卻闔上了再也不能睜開,她用自己的性命讓嵐意記得了這個道理——潑天的富貴,不是她這樣普通的姑娘能想的。

「所以,五皇子,您不要再來找我了。」嵐意用被子捂住自己的臉,小聲道,「我一個平凡的小丫頭,真的,什麼都做不了啊。」

寒意被隔絕在屋外,聽着那樣的風聲,嵐意終於再度沉沉入睡。

第二日,陰鬱了多天的京城,終於落下雪來。

刀子一般的風裹挾著細小的雪花散入整座京城,未時剛剛過半,天色暗沉得厲害。

城東兵部郎中裴歸府中,萬物都已敷上了一層細膩而冰冷的銀白。雖正是午後閑暇時分,卻不見有人走動,僕人們連同家養的狗兒都縮在屋中,耳邊聽得紙窗子瑟瑟作響,感慨著這個冬天和往年相比冷得更厲害。

近來聖上的心情不大好,連帶朝政上諸事不順,大臣們動輒便討來一頓不給臉面的斥責,引得裴大人也總在家中沉着個臉,因此府中諸人連同閨中的幾位小姐,都連大氣兒也不敢出。

嵐意正坐在風荷院西暖閣的炭盆邊,捧著繡花繃子,和自家表姐妹低聲說着話。

「這樣子好看,但我綉不出來,我這手,天生就該去抓馬韁、掄那個戲文里說的什麼流星錘,在這裏繡花,是耽擱了這雙手。」

表姐方宛茵一把黑髮如水及腰,聞言忍不住笑,口中卻急切而小心地勸著,「快別說這種話,先前因為你在貴妃娘娘面前胡鬧,姨夫已經很不高興了。」

頓了頓,她又帶着些好奇偷偷地問:「嵐意,你抓馬韁的時候,不怕和那位皇子一樣,摔下來嗎?」

嵐意剛要回答,厚重的門簾忽然被掀起,凜冽的風呼嘯著刮在臉上,裏頭三位姑娘都瑟縮了下,旋即外面進來了一個中年婦女,帘子在她身後闔上,只見她握着手哈氣,跺着腳,念叨著:「奴婢見過大小姐,見過兩位表小姐。」

來者是跟在二姨娘身邊的徐媽媽,是裴府里有頭臉的管家娘子,向來對嵐意不怎麼尊重,此刻連禮都沒行,嵐意也不計較,平和道:「徐媽媽這時候來,有什麼事?」

徐媽媽「哎喲」了一聲,道:「我說姑娘們那,這個時候還有閑心繡花呢?宮裏出大事了!」

嵐意最煩她每每說話都要起個調子,眼見着又犯了這個毛病,故意不去問詢,只是低頭拿針。

倒是旁邊的表妹方宛玉問:「宮中怎麼了?徐媽媽,你倒是說呀。」

徐媽媽這才拿捏出腔調,尖聲道:「宮裏的五皇子,歿了!」

尖銳的聲音吵得嵐意心煩,且昨晚好不容易下定決心摒棄的痛苦又被提起,扯得她心頭生疼。

她把繃子重重丟在一旁,冷著臉道:「五皇子自打上次墜馬受傷后,就時好時不好,此刻歿了,也不算什麼稀奇事,我們打心底哀傷著便是。徐媽媽你不要像傳喜報似的這麼大聲嚷嚷,以免旁人說我們對天家不敬。」

徐媽媽被噎了一下,看嵐意愈發不順眼,陰陽怪氣地道:「大小姐是不出閨門的人,懂得些什麼?眼下皇子們的事兒,和我們裴府息息相關,大小姐萬事不操心,才說這樣的話。」

嵐意不想在外人面前露出裴府下人的不規矩,更不想在五皇子的死上添幾句不好的話,這個少年實在已經夠可憐。她努力按下心中的燥意,道:「徐媽媽若只是來告知這件事的,現在就可以走了。」

徐媽媽卻仍舊絮叨,「兩位表小姐為什麼進京,我們家的幾位姑娘連同大小姐上個月為什麼入宮被甄選,大小姐心裏也該有個數了,成日這麼渾渾噩噩,不怪老奴說你一句——實在是荒唐。」

自己一再退讓,對方卻步步緊逼,嵐意的臉登時沉下來,朗聲道:「荒唐這話也是你配來指教我的?徐媽媽,尊你一聲媽媽,是看在父親的面子上,不願讓旁人覺得咱們裴府沒個管家的女人,現放着姨娘都不敢在我面前拿腔拿調,你一個奴才有什麼資格說這些有的沒的?!」

頓了頓,她不顧徐媽媽青白交加的臉,還往下續,「你既一口一個老奴,想來也是知道自己老了,要麼我去告知了姨娘,讓你趁早出府養著,別在這裏倚老賣老,若因你的不著調拖累了整個裴府,就不是趕出去那麼簡單了!」

旁邊方婉茵沒想到就能吵起來,嚇了一跳,過去拉嵐意的手,輕聲而急切地道:「這是何必呢?看在徐媽媽年紀大了的份上,嵐意你別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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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子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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