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桐落 第五十章.心若梅白

梧桐落 第五十章.心若梅白

歡宴必散,待雪停堆滿院時,便已是破曉雞鳴,天色昏沉間,偶爾聽得見班車的嘶吼,刺耳而親切,他送走了兩位在讀的妹妹,撐著傘再度回歸自家。

他本不愛用傘的,除卻必要的遮雨外,其他任何時候他都極其厭惡,只因外人的風言,說是撐傘便壞了男子氣概。他直到如今,才意識到憐惜自己,不用在意別人的指點,隨心而動。

爐膛里的火還燃著,淺醉的顧芳正抱著甜甜酣眠,小孩兒本就嗜睡,更何況昨日歡愉過甚,便越發起得遲了,他只得將水壺燒著,瀏覽著些許趣味的新聞等待。

「唐先生,我們來嘍!」門外傳來一聲叫喊,頃刻間便已壓得雪地斑駁不堪。

前日趕場聯繫的師傅已經到位,他們將嶄新的二十四寸液晶電視輕放在方桌,又穿起鉤鞋攀到電樁高處牽引線路,亦有在白瓦上行走,找尋最佳的信號接收位置。

專業再加上行動輕捷,很快這樣一群熱情洋溢的人便拒絕了留飯的邀請,只收取了幾隻別耳的煙便於他告別,鄉鄰間的情感是走出來的,特別是照顧生意時,那等破沫嘴裡的口氣,確是豪氣萬丈。

「那我們就先走了哈,以後安什麼電器的,儘管來找我們就成!」

「好,會的,路上慢些走!」

「好嘞!」

全無廢話,直截了當的穿著紅衣的他們,很快便小得像探食的狐狸,剎那間消失在山彎處,鄉里人大都沒什麼娛樂,睡得早自然也醒的早,何況是如今的天氣。

不知幾時,顧芳也已醒來,帶著甜甜在洗臉架子旁洗漱著,熱汽飛騰,但過不久就會失去溫度,顧芳給甜甜擦洗了臉蛋,又塗抹些許春娟,這才輪到自己。

甜甜見著父親,便急跑來索取懷抱,他自然會意,蹲俯以應,再旋轉著身子,四處亂竄,惹得甜甜幾聲歡快叫喊。

似乎所有的父親都愛這樣的方式,來表達欣喜和愛護,那些旋轉木馬的美夢應是由此開啟的吧,女兒總與父親親近,古來異性相近,並非無道理。

「阿寧,你這麼早起床,肯定又沒洗臉吧,快來,你自己燒的熱水還得自己享用呢!」

顧芳走到院中,接下甜甜,又開始新一輪的遊戲,雪地畫圖,這也是冬天有雪的天氣里,稍有些詩情畫意的事物。

浸水揉帕,清香的氣息蘊深,不再是往日那臭汗夾帶的氣味,他笑著,有顧芳的存在,他的生命終於變得多姿多彩,旋開那春娟的扭蓋,也擦著許多年未曾吸收營養的面部,他忽然想起自己的姐姐唐萍,許多年前的那一夜,她正是這樣與他告別的。

不過此刻他卻無暇追憶,因為甜甜叫著他,邀他一同參與畫圖的遊戲,也就不得不乖乖從命,所謂女兒奴大抵也是如此吧。

「爸爸,你看甜甜畫的梅花呢,漂亮吧!」甜甜指著那四框的雪紙,驕傲道。

「漂亮,不過啊,甜甜你這畫還缺了些什麼,你知道是什麼嗎?」他問道。

突來的問使得甜甜大惑不解,她明明是按照老師教學所畫,雖簡略而寫實,她並不知差些什麼,於是問道:「爸爸,梅花不就是這樣的嗎,那到底差些什麼呢?」

顧芳見著愁眉苦臉的甜甜笑道:「甜甜畫得是很好,可就是畫得太小了,甜甜,若是以這滿山落下的雪為圖,那這自然的畫便活了,要看見畫里的生命力。」

「那,芳芳媽媽,什麼是生命力呢?我覺得我的梅花畫得很工整啊,老師都誇我呢!」甜甜仍是不解。

將蹲在地上察看圖畫的甜甜抱到肩頭,便道:「甜甜,爸爸雖然不太會畫畫,但是這生命力嘛,倒是可以為你展現。」

「阿黃,出山!」

咽喉中發出的怒吼似乎點燃了沉寂,積雪松落間便聽得狺狺之吠,一道灰黃的影子突然從遠處的柴屋衝出,火箭般疾馳了起來,遠處潔白的雪紙上突然多出了許多梅花印,他牽著顧芳的手,直往那處行進。

「爸爸,原來老師說的也不全,這就是生命力啊,我懂了,有痕迹的叫生命,阿黃才是真正的大畫家呢!」甜甜蹲在雜亂的梅花印前,嗅著氣味。

顧芳撿起旁枝,做筆劃道:「甜甜,光有花是不行的,這花呀都已經謝了,要給它掛上樹枝,這樣才有個家,才活著。不過,畫法有很多,但作畫全看人的心情,並不一定是這樣的好,現在甜甜想好怎麼畫好看么?」

「嗯,我想好了,爸爸,我們這邊有沒有梅花樹呢,我想親眼看,這樣啊,我就知道該怎麼畫了!」甜甜笑著,眼裡滿是期待。

思索一陣后,他便又將女兒抱起道:「有,你大姑姑種的白臘梅,已經開花了,就在山坡那邊,爸爸帶你去看!」

踏著旋風般的腳步,便如騰雲駕霧般,甜甜歡笑著不久,便已經將顧芳甩得老遠。

「哎,你們別跑快了,路上滑!」顧芳喊道。

「芳芳媽媽,我和爸爸在那邊等你,你快點來喲!」

默然無語,顧芳只得嘆笑后,積攢力量前進,雪天里登山確然是極其耗費體力的活動,何況還未曾進食,此刻的她還沒來得及將口袋裡的桃片及時交予,甜甜太過於興奮了。

山腰處種著白臘梅,確如他言已綻花苞,清香之氣縈纏沁脾,讓人心曠神怡,甜甜已脫掉小手套,用鉛筆在自己的小本上描繪著,一寧正望著那樹出神。

「阿寧,快來搭把手,過來接本小姐!」顧芳已有些氣喘,他方知自己做錯了事。

「芳芳,我不該跑這麼急的,苦了你,要不要我給大小姐捏捏肩,賠罪呢?」他還未等答應就已經上手,輕重得當的手法顯然早經訓練,這是他們之間常見的賠罪方式。

「沒什麼,一切都為了孩子,我懂的,你只要把這份心一直保持下去就行,作為你的妻子,就應當體諒。」顧芳笑道。

「芳芳媽媽,你幫我們拍張相好嗎?等會兒我也幫你們拍!」甜甜站在樹下,將掛在胸前的手機晃了晃。

「好,我聽我們的小寶貝的,大家都照相,等會兒啊,找個好位置,讓用手機自動拍,我們三人也來個合影!」

「嗯,等會兒爸爸再給你推個大雪人,就讓他幫我們拍照吧!」

「好啊,好啊!不過這一次我給他畫眼睛,要畫出生命力!」

渾融的氣氛使得三人樂在其中,閑而無事的兩人自然將所有的心思都放在甜甜身上,雖然養兒育女的過程多是苦惱,但甜甜也已四歲,倒無需操持過多。

「啊切,咳,咳,爸爸,甜甜有些冷,想回家!」

「好啊,可不能凍著我們的小可愛,芳芳,你帶孩子先回去吧,我想在這裡再多待一會兒。」

「那你可得注意,別久站著,我和甜甜在家裡等你!」

「爸爸,你要快些回來喲,雖然甜甜很喜歡看動畫片,但是要和爸爸一起看才好嘞,別凍涼了喲!」

「好,你們先回吧,等會兒爸爸給你折幾枝白梅,帶回家插在水瓶里養著,給你作畫用!」

「嗯,那好吧,爸爸,你少折幾隻就好,這是大姑姑的樹!」

「我知道了,回吧,路上小心些!」

平凡的話語勝過甜言,聽得此話,他霎時覺得溫暖,看著這眼前的白梅樹,他那積攢已久的情感便在無人處開始宣洩,他又重新憶起當年事。

秋生坡草,蔥鬱滿山,牽牛系羊的一寧正與坡邊的鄰村少年們比著賽,筐兜集滿,草皮捻繩,那落散一地的新鮮割下的草葉,已成了他們遊戲的籌碼。

草棍為棋,連二取其一,再划五子,石木為別,以這兩種簡易棋相鬥而決出勝者,自可從捆紮草堆里挑選出最多最鮮美的草葉,還有跳田,飛拱等式暫不足用,可偏偏到決勝時刻之時,他姐姐唐萍的突然出現使得他全軍潰敗,心神大亂,輸掉了比賽,灰溜溜地回了家。

很小的時候,唐萍就開始欺負弟弟了,說是欺負不如說是刻意地不給好臉色,但終究是言語相激,未曾動手,倒也算得上是和睦。

只是這一日不知怎的,被他姐催趕下山之後,他發現自己精心雕刻的木偶突然間,消失不見,心中大痛,那可是他準備了許久的東西,打算送給顧芳的禮物。

質問后卻仍然認為,她不過裝模作樣,藉機報復,因此拿了只毛筆,在茅廁的灰磚上寫上了幾個大字:唐萍大壞蛋,我恨你!自此三天沒有和唐萍說話,還是經過母親和爺爺的調解方才作罷,只是那牆上的文字,如今還留著倒也成為一段往事的刻痕。

分別的那一天是雪夜,父親突兀地回來又剎那間地離去,仿若大禹治水,過家門而不入,只是多了舒玉華的存在,作為寄養踐約的玩伴。

「阿寧,姐姐就要走了,這幾年沒好好照顧你,對你又打又罵的,是姐姐的錯…」

那是生平以來,他第一次聽見姐姐那般輕言細語,未進學堂的他仍是不明白讀書是怎樣的體會,只是知道姐姐放棄了對她很重要的東西,義無反顧的踏上了離鄉的路。

少不經事的他呆在洗臉架前,任由姐姐用熱水帕子搓著自己紅腫的臉蛋,感到受寵若驚,雖則姐姐不曾待他有多好,卻問道:「姐,你是要離家出走了嗎?媽媽不會同意的,這是你的家呀,你怎麼忍心呢?」

唐萍忍著眼淚笑道:「弟弟呀,姐姐去造夢,又不是一去不回。我在那山坡上種了梅花樹,你想姐姐呀,就冬天裡,去看看就成,我會給你寫信,你過完年,上了學就能看得懂,以後在家要聽母親的話,要照顧剛出生的世安,她是你的妹妹,以後待她不要像我待你一樣,太過嚴格,要愛學習,要走出一條路來……」

白臘梅的清香將思緒牽引著,一寧的心終於平靜,他有些想姐姐了,那如梅般清冷嚴厲又倔強的她,為了這個家,也為了他付出太多。

心若梅白,凌寒自開,未有人賞,清芳漫放,此一刻,彷彿樹即是人,人即是樹,他在這白梅的花蕊里,看到了姐姐的笑顏。

「姐,今年你會回來嗎?」他撥通電話問道。

「會,二弟,你是不是想大姐了?那我可得感謝你的記掛,我還得回來看侄女呢,今年啊,可是大團圓呢!」

「嗯,家裡的梅花開了,我想請你回來看!」

……

白梅孤冷地開在山野中,正等待有緣人的邂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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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曾逝去的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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