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人心
出了律師事務所大門,兩家人各走一邊。
楚錚恨恨不已地沖楚魏舉了舉拳頭。
楚魏輕蔑的笑了笑,抬頭挺胸,眯起眼睛看向天空的太陽。
多麼熟悉的陽光啊!烤得皮膚髮燙,靈魂發熱。記得當年他走出法律事務所時,手裡捏著協議書,出門就一個踉蹌,跌倒在地,他惶恐不安的想要反悔,他不知道該怎麼辦,他還是一個讀書的高中生,卻要去接手一個賬面無錢,倉庫無原料,管理一千多人的廠子。
他恐懼,他害怕,他哭著去求楚大江,求他別離開,求他幫著管理企業。
最後的結果是,楚錚一腳把他踢開,任由他在烈陽下哭嚎……
方瑤看著站在太陽下發獃的楚魏,先是自我疑問了一句,「這狼心狗肺的小崽子怎麼像是變了一人?」
楚錚頗有同感的點點頭,肯定道:「絕對是這幾天去惡補了合同法法律知識,居然塔奈奈的一口一個法律條款……」
「他奶奶不是你奶奶?」方瑤拍了他一巴掌,目光再次朝楚魏看去,不無惡毒地小聲咕噥,「他死定了,遲早會來跪著求我們!老娘可是熱死了,這毒的太陽……還不快打開車門。」
旁邊的楚大江一邊開車門上車,一邊說,「他啊!今天就在裝,呵呵!裝不了多久啰!」
「就是!」楚錚快步鑽上車,咧嘴笑道:「廠子里的賬面資金只剩34萬,倉庫生產用原棉被咱們拖走200噸,剩下一點低等級短絨棉,開單班也只夠生產半個月二十天,神仙也救不了他啊!我浪迪格朗!浪嘚個浪!」
「還有呢,下個月就是公司繳納第三季度稅金的時間,至少得五六十萬吧。」方瑤道:「再加上下個月的電費,工資……」
「這廠子垮定了,對了爸,咱為什麼不把棉紡廠的高級技工和熟練工人挖一些走?」
楚大江點火,發動,滿臉得意,「兒子啊!挖什麼挖,遲早這廠子會回到我們手中。」
「垮都被他弄垮,還怎麼回啊!」楚錚嚷嚷道:「開空調啊!熱死人。」
「就是要它垮了,咱們才能當他們的救命英雄嘛!」楚大江一臉興奮,「你看,魏魏他堅持不了一個月吧。馬上要面臨支付工資,電費,繳稅,光是銀行利息就能活活逼死他……等拖不下去了,他不跪請咱們回來,工廠的工人也會敲鑼打鼓迎接咱們,我不回來,誰給特么發工資啊!嗨嗨!這人吶!只有失去了才知道珍惜啊!現在就聽他們瞎幾把議論……」
「還不是眼紅唄!看咱們發了財。」方瑤癟嘴。
楚錚掏出香煙,被母親掐走,他說:「他還有他姨夫,那孫子生產還是有一套的,在廠里也有些號召力的。」
「懂棟林只會搞生產,但工廠更需要好的銷售和採購,再說,沒錢買棉花,他拿什麼生產?機器一停,再想開動,可就難啰!」
「爸!咱家肖巷的廠子,是不是原棉一到就可以開工生產了?我那邊已經和張搓鎮的一幫銷售人員說好了,到時候全體跳槽,不給宏飛賣貨……」
「等等,我有電話進來。」楚大江掏出超薄的愛立信手機,接通,開口呵呵直笑,「黃董!搞定了,小意思啦!一個半大孩子我還拿不下來。剛簽署協議,沒問題了,就等律師走完程序。」
說到這裡,他把車停靠在路邊,換了只手拿電話,聲音神秘道:「對,對……就按咱們事先商量的辦,我估計,他一個星期都堅持不了,到時候,你再出面,他不願意?廠子里的一千多工人能生吞了他!咱們可說好了,我六你四……好!你知我為人啦!一口唾沫一個釘!好,晚上再聯繫,晚飯不行,我在廠子里還有點首尾要處理,去宵夜,不不不,我請你……」
「哪個黃董?福來紡織廠的黃天福?」楚錚好奇的問了句。
楚大江板起臉,「不該你問的事情別打聽。明天就給我回張搓,棉紗銷售那塊,以後就交給你了。」
「便宜那姓黃的了,一毛錢沒出,佔四成股……」方瑤喋喋不休。
「說你頭髮長見識短,你還不服氣?宏飛我們一家現在吃得了嗎?還不得漲破肚子。如果只有我們一家拿下了宏飛,那不正坐實了外邊謠傳的『我們黑了心吞沒了侄子的財產』嗎?如果黃天福先下手,我們以前股東的名義參與進來,有理有據,誰敢再說句磕磣話?」
方瑤伸手掐了一下楚大江的胳膊。
「瑪德!老子在開車,你不要命了……」
方瑤縮手回來,哼哼道:「就怕這姓黃的吞下嘴就不吐出來。他就不是個什麼好東西,他和他那小秘書的事情,還有和電視台的那播音員的風流韻事,全華湖縣誰不知道。」
「男人,能踏馬會賺錢就行。宏飛,他一家也吃不了啊!主要是我們搞了肖巷的廠子,資金有限,否則,真沒他什麼事情。」
楚大江轉彎,看到了宏飛棉紡廠的大門,他微微降速,「再說了,我是和他合作,不是找他當老婆。我得叮囑你一句,以後遇到他,別再板著你那張怪臉,找他合作,是他有我們沒有的優勢,別壞事啊……」
楚魏慢慢行走在二十年前的馬路上。
看著這似曾相識的街道,記憶被一節節點燃。
他爸姓楚,媽媽姓魏。
給他取名楚魏。
父親楚大海是老大學生,畢業後分配到縣輕工局,後來縣裡陽棉紡廠投產,他調去當了技術科副科長。
母親是縣實驗幼兒園的幼師,兩人認識據說是輕工局國慶節搞了個晚會,局裡聘請幼兒園五名能歌善舞的老師前去臨時指導。
父親當時負責接待。
一年後結婚。
兩年後有了他——楚魏。
再後來,向陽棉紡廠越來越不景氣,苟延殘喘。附屬的毛巾被廠更是半年沒開工資。
父親在老同學齊洪賓的鼓動和勸說下,約定兩人聯手承包。父親是個行動派,說干就干,足足用了一個多月的時間,終於說動了輕工局和棉紡廠。
根據母親的話說,好酒送人喝了幾箱,滴酒不沾的父親醉了幾回,一次甚至送去醫院打點滴。
眼看大功告成,那位在勞動局工作的好朋友兼好同學,卻忽然打了退堂鼓,說他不幹了。
楚魏記得那年他讀初一,父親把自己關在書房裡兩天兩夜,不吃不喝。
母親在外面怎麼喊怎麼勸,都沒用。
用父親後來的說法,他已經走投無路。為了拿下毛巾被廠,他不僅辭了公職,還四處借錢,包括信用社7萬貸款,籌齊了和同學約好的一人十五萬本金。
這筆錢,他用來疏通關係已經花了一萬三。
超過他們全家的存款。
那是94年的一萬三,以當時的物價水平,足以在縣城買套房。
母親去找妹夫和妹妹。
妹夫二話沒說賣了自家宅基地,還有準備建房的錢,一共一萬八。
最關鍵的是,妹妹去找她開美容院的同學,借了十萬。
媽媽拿著錢回家,站在父親門外,只說了一句話:「齊洪賓不幹,咱自己干!將來成了,我們娘倆跟你吃肉;不成,跟你喝粥!」
父親就憑藉籌集的27萬,開始了他的下海生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