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往事(11)

第20章 往事(11)

見月香睜開眼睛,第一眼看見的就是坐在身前的劉芳。

懵了瞬間,然後背一疼,見月香想起來,剛剛是自己暈倒了。

「哎喲,你總算醒了!」劉芳見見月香醒過來很是高興,起身就往外邊走,一會兒的功夫又端著個小碗進來,「來,快吃了。」

接過小碗,裏邊是一顆糖水煮的荷包蛋,見月香受寵若驚。

正奇怪這劉芳怎麼突然對自己這樣好,耳邊就聽她又嚷了起來:「你出了事沒關係,可別壞了我的乖孫子!」

「什麼?」見月香嚇了一跳。

「看你這個樣子,是腦子摔傻啦,還是耳朵摔聾啦?」劉芳翻了翻眼皮,「我說,你懷上了!你這一暈可嚇壞了人,我專門跑去叫了大夫來,人家大夫診過了,你可是千真萬確的有了!」

「你也是,一點不上心,要是把我孫子給磕壞了,我和你沒完!」

劉芳尖利的嗓子刺得見月香耳朵疼,她顫抖著,只是默默的把雙手放在了自己的小腹上。

她不敢相信,自己的身體裏邊又誕生了一個小小的生命。

「你說你也是,和蔣文吵什麼架?」劉芳仍然說個不停,「哪有和自己男人吵架的?你這不是自討沒趣嘛,他說你什麼,你受着,他叫你做什麼,你聽話,不就行了嘛!」

「等他回來,你就乖乖的認個錯,聽到沒有?」

可蔣文這一走,一直都沒有回來。

雞蛋是好久之前買的了,這一個禮拜,劉芳每天叫見月香吃一個,眼看馬上就要吃完了,而劉芳,幾乎頓頓都只吃見月香之前腌的蘿蔔和鹹菜。

家裏都快要揭不開鍋,蔣文卻連影子也沒有,見月香也想過去找他,可她卻連蔣文不在家的日子住哪裏都不知道。

唯一的辦法,就是去報社門口等,青川報社還是找得到的,蔣文在那裏寫稿,就一定會到報社去交稿,可見月香又怕這樣一去,會讓蔣文覺得更丟臉。

只有那件旗袍了,只穿了一次,又被雨淋了個透的旗袍。

反正往後多半也是沒有機會再穿的了,留着壓箱底,倒不如變賣些錢。

「你這一天一個雞蛋可不能停啊!」劉芳端著盆水往院子裏潑,「多吃雞蛋肚子裏的娃才長得好!」

「好。」見月香應了一聲,「我一會兒去當件衣服,就又夠我們吃一陣了。」

「什麼衣服?」劉芳收了盆,回頭問,「上回出門穿那件綠色的?」

見見月香點頭,劉芳嘴角癟了一下。

「早說了這種料子的衣服沒法穿,又軟又滑的,不禁磨也不禁蹭,哪裏有麻布的結實!」劉芳沒好氣,「稍微使點勁兒能從胳肢窩繃開到腰上去,你就是見識短,白花些冤枉錢!」

「真是敗家!」劉芳往自己屋裏走,嘴裏念念有詞,「我怎麼這麼倒霉!」

片刻就從屋子裏拿出來一個包袱,包袱打開裏邊放的是上回見月香送給劉芳的棉布衣服,還嶄新著,劉芳一回也沒穿過。

見月香知道劉芳是喜歡這身衣服的,沒穿多半是因為捨不得,手一推就把包袱又送回到了劉芳面前去,開口輕輕道:「媽,還沒到這個地方,衣服你且放着,等真山窮水盡的時候,再賣它!」

劉芳眉一揚,剛想再說,只見見月香抱起那件灰湖綠旗袍一包起來,提腳就要往門外走。

秋已經深了,見月香來的時候沒帶厚衣服,在家裏都是借蔣文的外套穿着,這臨到要出門,只好罩了身劉芳的棉衣,風吹着也就不覺得冷了。

「喲,月香,你穿成這樣,我一下還沒認出來!」剛走到巷子口,就碰到王大花挎著個籃子從旁邊走過來,「你這是上哪兒去呀?」

見月香沖她一笑,舉了舉手裏的包袱:「把之前的衣服賣了,換些錢。」

見月香一看王大花挎著籃子就知道她是買菜去了,下午的菜沒有那麼新鮮比早上要便宜些,見月香買了一陣菜就摸出了經驗來,不過她自己要更晚臨近天黑的時候才去買,那時候的菜都是賣不出去被人挑剩下的了,價格更低,用心挑也能買到還不錯的。

「之前的衣服?」王大花有些好奇,「你這樣的人,一定是和畫冊上的一樣,穿布拉吉,穿旗袍!」

見月香眉眼都彎了起來,笑得開懷:「你也知道布拉吉?」

「那當然知道了,誰不知道啊!」王大花下巴一抬,「我要是不天天的陪我家那口子送豬肉,也得買一身布拉吉來穿,你看城裏的小姑娘,人人都穿呢!」

話說完,眼睛卻往見月香的包袱上看:「要不,你也給我看一眼?看看你之前的衣服什麼樣?」

見月香點頭,兩下把包袱打開來,王大花的眼睛一下就亮了:「還真是旗袍!」

說着伸手摸了摸:「好軟的布,像天上的雲一樣。」

「說得像你摸過雲一樣。」見月香笑着說,「軟有什麼用,幹活做事都穿不了,只能壓箱底里。」

「你就不是幹活兒的人!」王大花脫口而出,「像你這樣子的人,就該穿着這衣服,打把小傘,在家裏坐坐,街上走走,哪裏能讓你做事啊!」

「可我還是得做事呀!」見月香說,「總得要做的。」

「那是你們家蔣文不是男人!」王大花眉一皺,「你從前就不是做事的人,他娶了你,就該讓你和從前一樣。」

見見月香收了笑,王大花嘆了口氣:「要不,你上我家去穿上這身衣服來讓我看看吧!我還從來沒見你穿過這樣的衣服呢!」

「你穿一次,我就記住了,這樣不管你以後穿什麼樣,我都能想起你今天穿這身衣服的樣子。」王大花說得真摯。

「好。」見月香心中一熱,跟着王大花回了家。

王大花一回去就把兩個兒子趕出去玩了,譚容滸在城裏賣豬肉,家裏只剩見月香和王大花兩個人。

王大花家裏不大,裏屋裏的櫃門上倒嵌著面長鏡子,見月香抱着衣服進屋去換,一進門,忽然從鏡子裏看到穿着劉芳棉衣的自己,噗嗤一聲笑了出來,這個模樣的自己,見月香也從沒見過。

她伸手撫了撫耳鬢邊的碎發,忽然有些難過。

她很早以前就想過自己有朝一日會成為妻子,會成為母親,可她從沒想到過,自己竟會成為這樣的一個妻子,這樣的一個母親。

蔣文說得沒錯,她確實和從前完全的不一樣了。

脫下棉衣,慢慢換上灰湖綠的旗袍,見月香身形很好,穿寬大的衣服不覺得,一穿上旗袍,玲瓏的身段頓時突顯了出來,灰湖綠的顏色顯得她整張臉又小又白,嫩生生像剛剝的菱角。細金的雲紋在光線下閃閃發亮,連帶着她整個人也開始發光了。

「我的老天爺,你可真美!」王大花推門進來,「我就說嘛,月香,你是該穿這樣衣服的人,你在我們這小巷子裏,就像……就像珍珠掉進了白米飯裏頭!」

王大花絞盡腦汁的形容,卻格外的貼切:「還是老太太手裏端著的那晚白米飯,她哪裏曉得什麼珍珠,一口咬到了,反倒覺得硌牙!」

見月香又笑了,這個王大花還真有趣,說她不認識字沒有文化,可什麼道理她心裏都清楚著呢。

「唉,月香,你也是苦命。」王大花走過來,看着身穿旗袍,風姿綽約的見月香說,「這女人吶,最怕的就是嫁錯了男人,一步錯了,就再回不了頭了。」

「蔣文算起來也是我們這幾條巷子裏最有出息的男人了,比我家那口子好太多!」王大花接着說,「我家那口子臟臟臭臭的,就和他養的豬一個德行!你們蔣文斯斯文文,又有學問,我們這兒沒有女人配得上他,可是他卻配不上你!」

見月香苦笑了一下,低了頭,又把旗袍脫了去。

看着王大花幫着把旗袍往包袱里放,見月香明白這不是長久之計,如果蔣文一直不回來,家裏哪裏還有東西拿出去賣呢?

難不成要賣媽給的那幅畫?

見月香心中一緊,不到萬不得己的時候,她不想動那幅畫。再說,一直這樣向蔣文要錢,蔣文也煩,每次提到錢的時候,蔣文都會發一通脾氣,見月香覺得,要是自己也能賺些錢,那局面或許就會好得多。

想了想,見月香忽然開口向王大花道:「花姐,你在這裏長住着,認識的人多,走街串巷的時候,如果聽到哪家要寫信什麼的,就叫他來找我吧。」

「我看這蔣文真是一分錢也不往家裏拿啊?」王大花生起了一股子氣,「怎麼逼得你這又賣衣服又還要替人寫信賺錢的?」

「他賺錢也不容易。」見月香垂下眼睛,輕輕應了一句。

……

只為了和制衣店的老闆多磨一點錢,見月香回到家的時候,天都快黑了。

按以往劉芳一定不會給她留着飯,今天因為見月香肚子裏的孩子,劉芳倒特意做了一碗燙飯留在鍋里,飯底下還窩著枚雞蛋。

見月香盛起來剛吃了一口,胃裏就有東西向上頂一樣,噁心難受得想吐。

她連忙趴到洗碗槽邊,剛嘔了一聲,劉芳就跑了出來:「忍着忍着!可千萬別吐出來!」

劉芳着急得不行,踱了兩步忙轉到灶房裏去扣了一塊生薑下來,直直的塞到見月香鼻子跟前:「快聞聞!」

生薑刺激的辛辣味一入鼻子,見月香的反胃感就消了不少,劉芳又打了瓢水讓她漱漱口,待見月香直起腰后仍然不放心,又去找了根稻草來,把生薑捆着系在見月香的手腕內側。

「飯可必須得吃了!難受也得咽下去!」劉芳扯著嗓門喊。

見月香剛想謝謝她,就聽她又道:「自己娶個媳婦,還要我來伺候!蔣文這東西也不知道死哪裏去了,你不去找他,明天我去!非把他給逮回來不可!」

見月香沒有說話,咬着牙把一碗燙飯吃得乾乾淨淨,也不知是因為胃裏暖了,還是生薑的作用,整個人熨帖多了,看了眼外邊天將黑未黑,見月香想起了什麼,起身往裏屋走。

埋頭在柜子裏翻了半天,只找到兩隻毛筆,一隻羊毫小楷,一隻狼毫聯筆。

看樣子這小楷是蔣文平時寫字用的,蔣文不常畫畫,這聯筆多半就是逢年過節寫春聯的。可是翻來翻去,卻始終沒有墨。

要是明早王大花就介紹了人來寫信,這第一樁生意豈不是做不成?

見月香抿了抿唇,想起上回去戲院給蔣文送傘,那麼晚的天,那家裝池店也還開着,如今趕過去興許還能買些紙墨回來。

見月香在身上揣了些錢,埋頭往外走。

她腳下走得快,沒一會兒就氣喘吁吁,等到了積墨巷時後背已經出了一層的汗。

積墨巷一璧是繪英書院舊址的外牆,另一璧是一溜兒的店鋪,白天這裏是青川城裏最繁華的街道之一。此刻,大半的鋪子都已經關了門,倒顯得有些冷清,只巷子最裏邊,四季齋門前亮着盞格外顯眼的燈。

四季齋的店門口擺着兩口圓肚大紅陶缸,門前掛着一席香竹帘子。

見月香走上石階,一掀帘子,簾上的鈴鐺叮鈴一聲脆響,她走進了書墨的香風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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丹青不知歲月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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