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世番外(三)

前世番外(三)

前世番外(三)

許汀若一聲一聲地控訴著上蒼的不公,突然覺得身體被一道溫暖的光包裹着,不待她反應過來,整個人便被捲入一道金色的漩渦里。

儘管如此,她也沒有忘記鬆開許筠瑤魂體的手。

唐松年沉默地看着皇陵那道厚重的大門重又緩緩地合上,山中的冷風迎面吹來,帶着一股刺骨的寒意,可他卻渾然不覺,依然站着一動也不動。

唐淮周擔心地望着他,片刻,靠前一步低聲道:「爹,該回去了。」

唐松年『嗯』了一聲,卻還是沒有動,直到唐淮周再度低喚了一聲,這才垂下眼帘,轉身離開。

唐淮周連忙跟上,攙扶着他往山下走去。

「小唐大人孝心可嘉,唐大人有子如此,當真是令人羨慕!」朝臣們見狀紛紛誇讚起來。

唐淮周客氣又謙和地一一向他們致意,腳步卻不停。

自那日爹爹在大牢外暈倒后,整個人便變得有些奇怪。他曾試探著問起那日大牢裏發生之事,可卻始終得不到答案,只知道近來爹爹幾乎將所有的精力都放在了追查前朝餘孽一事上。

這段日子唐松年確是耗費無數精力在追查前朝餘孽此事上,可他此番作為卻非全然為公,更多的卻是因私。

他從許筠瑤當年進入太子東宮開始往前追查她的生平,發現她的許多經歷都被人刻意抹去,可儘管如此,他還是從一些蛛絲馬跡中拼湊出她早些年經歷過之事。

他知道她很小便被輾轉賣到各地大戶人家中為奴為婢,經歷過數不清多少次謾罵和責打,小小年紀便已經在後宅的爭鬥中摸爬滾打,被人陷害過,但後來也學會了不少陰私手段,會算計人,也會陷害人,雙手絕對稱不上乾淨,甚至也算不上什麼好人。

他還查到她七歲那年,因被人陷害當了替罪羊,被主子下令打了二十板子,險些沒能熬過去一命嗚呼。

得知此事那一刻,他只覺得心如刀絞,整個人幾乎瀕臨崩潰,恨不得將那些人碎屍萬段!

可他卻什麼也做不了,甚至在女兒受苦的時候亦一無所知。

如今他心心念念的只有一件事,那便是抓獲妖道玄清與荀氏餘孽芳宜,誓必要讓他們生不如死。

他從來就不相信那芳宜會為了一個棋子而丟掉性命,她一定還活着,並且就藏在離京城不遠之處,這樣才能時刻關注宮中之事,亦能及時向宮裏的折柳等爪牙作出指示。

一切正如他所想的那般,三個月後,芳宜與玄清便先後被抓獲。

屬下們本以為他必是要審問一番,哪裏想到他直接便下令用刑,根本沒有審問半個字,只是一直以大刑侍候着。

更有甚者,在那兩人渾身傷痕纍纍,幾乎性命不保之際,還讓人用最好的傷葯為他們治療,甚至連上好的人蔘也毫不吝嗇地用上,硬是把他們的命又救了回來。

只是不待他們身上的傷痊癒,下一輪的大刑又再度開始。

不審問,只用刑,他們所知道的酷刑,基本上都在那兩人身上使用過,如此反覆折騰,莫說那兩名犯人生不如死,便是他們看着也有幾分膽寒。

自抓獲芳宜與玄清后,唐松年便養成了一個習慣,閑來無事必是要到大牢裏,親耳聽一聽他們的慘叫聲,彷彿只有這樣,他才能讓積攢心中的憤怒稍稍得以宣洩幾分。

可是,他知道這是不夠的,再怎麼折磨他們,也挽不回他的女兒,挽不回他們一家的天倫之樂。

其實,他恨的不只是這些罪魁禍首,他還恨自己,每每想到這些年與許筠瑤交手的樁樁件件,他便愈發痛恨自己。

以致於他每一晚闔上雙眸,便看到故去的夫人悲傷地問他,為何要那樣對他們的女兒?為何要那樣欺負他們的寶丫?!

甚至有數不清多少回,他還看到他的女兒在夢中悲憤地控訴——你不是我爹,我沒有你這樣的爹!沒有你這樣的爹!

每一晚,他都是痛苦地從夢中掙扎著醒來,而後靜靜地望着帳頂,任由淚水肆意橫流。

可一到天亮,他便會將一切的悲傷掩飾住,人前依然是那個不怒而威的唐大人。

只是他掩飾得再好,卻瞞不過唐淮周,尤其是他日漸消瘦得顴骨都高高地突了出來,旁人若許會感嘆一聲唐大人當真是公務繁重日理萬機,可唐淮周卻清楚,爹爹的消瘦並非因為公事,而是心中另外藏了一樁事。

可是無論他再怎麼旁擊側敲,都無法從唐松年口中得到半句話。

終於,在唐松年再一次突然昏倒之後,唐淮周再也忍不住『大逆不道』地爆發了一回。

看着向來沉穩的兒子臉上那又是憤怒,又是擔心,又是委屈的神情,眼中甚至還閃著點點水光,唐松年沉默良久,終於長長地嘆息一聲,啞聲道:「好了,莫哭了,都是當爹的人了,也不怕昭哥兒看了笑話。」

唐淮周背過臉去,抹了一把眼睛,瓮聲瓮氣地反駁道:「誰哭了?盡瞎說!」

一會兒又緊張地四下望望,確信周遭沒有昭哥兒的小身影出現時,這才暗暗鬆了口氣。

唐松年瞧在眼裏,唇邊不知不覺地噙上了久違的真心笑容。

「爹,我不知你最近心裏到底藏了什麼事,既然你不願意說,我也不會去查探。這些年來你既當爹又當娘把我拉扯大,在我心裏,天底下再沒有什麼人比你更重要。」

「我只希望,無論發生什麼事,你都要給我留一個孝順你的機會,不要讓我在早早地失去娘親和妹妹之後,又要再失去爹爹。」

說到最後,唐淮周的聲音便添了幾分哽咽。

唐松年唇邊的笑容早就已經僵住了,片刻,他再度長嘆一聲,如同兒子小時候那般揉了揉他的發頂,語氣卻是帶着刻意的輕鬆。

「原來小唐大人也會說傻話,爹爹比你年長許多,早晚有一日也是會走在你的前頭。」

「你知道我不是那個意思……」唐淮周悶悶地回答。

唐松年笑了笑,臉色有些蒼白,精神卻是難得的好:「爹爹都知道了,你放心。」

頓了頓,他又輕聲道:「爹爹想要到相國寺一趟,你安排安排。」

唐淮周沒有多問便答應了下來。

相國寺里安放着娘親與妹妹的靈位,此事他是知道的。

唐松年身穿常服,靜靜地立在妻女的靈位之前,心裏又是一陣尖銳的絞痛。

少頃,他深深地吸了口氣,問明了住持覺明大師所在之後便尋了過去。

唐淮周本是打算跟過去的,卻被他使了個理由支了開來,知道他必是有什麼事想要與覺明大師說,故而也不再跟着。

目送著唐松年的身影離開后,他轉過身,望着長案上的娘親與妹妹的靈位,有幾分失神。

論理,夭折的孩子不但不能葬入祖墳,甚至也不能立牌位,可他的爹爹每一樣都為早夭的妹妹做足了,不但不顧大伯父的反對,強行把妹妹葬入唐氏祖墳,還在相國寺安放了她的牌位。

他不知不覺地上前幾步,透過裊裊香煙望向屬於他的妹妹的那個牌位,喃喃地道:「若是你可以平安長大就好了……」

若是她能平安長大,娘親也不會早逝,他們一家一定會過得比如今還要好,還要幸福。

也不知過了多久,他聽到身後有熟悉的腳步聲,回頭一望,便看到唐松年出現在眼前,緊接着,他便聽到他道:「走吧,回去了!」

那語氣之輕鬆,彷彿是卸下了千斤重擔,讓他有些詫異,更多的卻是高興。

「好,回去了!」

翌日,唐松年親自進宮請旨處死前朝餘孽一干人等,趙元祐雖然還是覺得如此輕易便讓他們死了不解氣,可卻聽到唐松年誠懇地道:「陛下乃一國之君,心懷天下,心繫萬民,不應糾結於忿恨。」

「況且,先帝遺願仍未達成,前番與東狄之戰雖最終取得勝利,可朝廷亦因此損兵折將,國庫日漸空虛,短期內再難行征戰之事。」

「另有卞州接連失收,興修水利一事迫在眉睫。」

趙元祐抿著雙唇,須臾,嘆了口氣:「准奏。」

「臣領旨!」唐松年拱手躬身領旨退下。

走出幾步,他又停了下來,回身望了望寶座上年輕的帝王,低聲道:「老臣認為,先帝諸多的功績當中,有一條,便是選擇了陛下作為皇位繼承人。」

眼前的帝王,雖然性子有幾分軟綿,耳根子也有幾分軟,可大是大非跟前卻能穩得住。他心胸寬廣,以仁義治天下,謙虛納諫,心繫百姓,大有先帝遺風。

大齊有君王如此,何愁百姓不能安居樂業?

趙元祐沒有想到他突然會說出這樣一番話來,一怔之下,對方便已經離開了大殿。

他愣愣地望着殿門處,久久無法回神。

唐松年回到大牢,宣讀了皇帝口諭,而後看着獄卒將芳宜玄清等人一一絞殺,再割下他們的項上人頭。

走出大牢的那一刻,他垂眸望着鞋面上不知什麼時候沾上的幾滴鮮血,從懷裏掏出帕子,蹲下去細細地把那幾滴血擦去。

那神情之認真,彷彿是在做着最神聖之事,也教他身後的眾人不敢上前打擾。

大齊仁宗時期第一位宰相唐松年,病逝於代天子賑災途中,享年五十八歲。

其子唐淮周扶靈返京途中,百姓自發披麻戴孝,護送著靈柩走了一程又一程。

大齊痛失賢相,天子痛失良臣。

唐淮周親自為陷入長眠的生父換上壽衣,而後接過長子昭哥兒遞過來的一幅有了年頭的畫,輕柔地撫著畫軸,眼中隱隱有水光閃耀。

這是他的爹爹生前所作之畫……

他緩緩地打開畫卷,看着畫上的一家四口漸漸地顯露在眼前——年輕的男子懷裏抱着笑得眉眼彎彎的小女兒,溫柔的女子手中牽着滿臉好奇的兒子,每一張臉上都充滿著幸福。

他闔上眼眸,深深地吸了口氣,將畫卷重新卷上,然後放進躺在棺槨里的亡父身邊。

「爹,夠了,都夠了,你這一生,上為君分憂,下為民請命,鞠躬盡瘁,到死的前一刻還在為災民奔波。皇天后土,你的功德,足以福澤寶丫,換她一個來世的幸福安康!」

卻說被捲入金色漩渦里的許汀若,突然發現原本同時包裹着她與許筠瑤魂體的那道溫暖的、帶有幾分紫色的光越來越弱,而她同時亦感到一陣翻江倒海般的難受。

可她的手,始終緊緊握著許筠瑤的。

在那股難受的感覺越來越強烈,身上甚至隱隱有一種被火灼燒般的痛楚,痛得她幾乎要抓不住許筠瑤的手。

就在這時,那道帶着紫色的光突然全部撤離許筠瑤的魂體,全部向她身上聚攏。

渾身上下再度被那道光包圍着時,那些痛楚便也奇迹般地消去了不少,可下一刻,她卻驚恐地發現,許筠瑤的魂體竟然同時被那道光給彈了開去。

「瑤瑤!」她伸手想去抓,最終卻是抓了個空。

漩渦越來越急,她身上那帶着幾分紫色的光徹底消失的那一刻,她感到一陣劇痛,整個人像是被猛獸撕裂了一般,痛得她慘叫一聲,瞬間便失去了意識,自然也沒有看到,在許筠瑤被紫色的光彈開的時候,突然又有一道更加耀眼的金光向她包裹而去,如同一道最最堅實的堡壘,牢牢地把她護在當中,溫柔地護送着她急劇墜落。

河安府唐氏老宅後花園,月光溫柔地輕撫着地面,也照出了樹底下一條死蛇。

突然,一道閃電劃破天空,閃電過後,那條死蛇竟然動了動,片刻之後,緩緩地爬走,很快便消失在月夜之下。

與此同時,安平縣衙響起了侍女又驚又喜的叫聲。

「姑娘醒了姑娘醒了,老爺,姑娘醒了!」

身着一襲靛藍長袍,雙目通紅的青年男子驟然轉身,飛也似的沖了進屋。

待經過一番悲喜交加之後,青年男子望向床上那撅著小屁股對着自己,肉乎乎的小腳丫偶爾還一翹一翹的寶貝女兒,一時愛極,忍不住俯下身去,將那淘氣的肉腳丫包在掌中,又沒忍住親了一口。

床上的小嬰孩神情似乎有幾分獃滯,不過須臾便用力一腳朝着男子臉上蹬過去——

放肆!老匹夫竟敢輕薄本宮!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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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兒是上輩子的死對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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