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二章 死局

第九十二章 死局

高允沉吟道:「只要你與何靜對質,你當真甘願伏法?」

「正是。」我回答得義正言辭。

「好!」高允面容有些絕決:「那我就助你完成心愿。」

得到了高允的承諾,我果然如願以償。

在高允等數名捕快的嚴密監視下,我不但終於回到了自己的家中,甚至坐到了何靜的面前。

就在唐令被我刺中的那個房間,我平靜地坐在曾經沾滿了唐令鮮血的竹桌前。

而何靜,就坐在我的對面,面無表情。

我們兩人沉默了許久。

空氣沉悶得詭異,只能聽到高允等人在屋外不耐煩的踱步聲。

我清清嗓子,做作道:「夫人,你清減了不少。」

何靜抬起眼望了我一眼道:「夫君,你如今容貌大變,為妻差點認不出你了。」

我摸了摸自己雜亂的頭髮,還有多日沒有處理的鬍鬚,笑得有些慘淡:「為夫如今是喪家之犬,哪有心情來打理容貌?」

何靜也淡然一笑,道:「也是,你背負數起命案,又疲於奔命,難怪有些狼狽之相。」

我望著何靜臉上淡淡的笑容,彷彿漣漪,在平靜的水面上淺淺地暈開。那麼風輕雲淡,卻又動人心魄。

我有些懊悔。

何靜的容貌嬌美如斯,我平日里卻不知道在忙些什麼,連好好欣賞的時間都沒有。

如今終於有心讚歎,卻又是訣別之期。

人們總是在珍惜,求之不得者,並且惋惜,得而復失者。

我輕嘆一聲:「夫人,你,恨我嗎?」

何靜仍是一笑,淡淡地道:「不恨。」

她說得那麼輕描淡寫,彷彿是在說別人的事情。

我卻是不相信:「那你,為何要置我於死地呢?」

何靜的嘴角向上翹了翹,如同一朵蓮花在她的臉上慢慢綻開來。她輕聲細語地道:「如果心中有恨,說明你尚有一席之地。但如今,你在我心中,早已不知所謂。因此,自然也恨不起來了。」

我心中一涼,不甘心地道:「為何?我對你疼愛有加,不曾對你不起。你何出此言?」

沒想到何靜竟然捂著嘴笑了起來:「疼愛有加?哈哈哈,夫君,你說話,果真還是一如既往,厚顏無恥。」

我一臉錯愕,沒想到,平日里溫順恭敬的何靜,竟會如此評價我。

何靜臉上地笑容驀地一收,聲調變得冰冷:「五年前,我和你在花燈節上有一面之緣。誰知,你竟看上了我,便日日來我家中糾纏。那時我早已和青梅竹馬的表哥暗生情愫,斷然拒絕了你的求親。結果你並不死心,反而心生歹念,暗中設計陷害家父。家父本是讀書人,你卻誘騙家父投資私鹽。當時私鹽生意猖獗,朝廷震怒,徹查私鹽買賣。你便拿捏住了家父的錯處,威脅家父將我許配給你。為了保全家父,我委曲求全,含恨斬斷與表哥情絲,並下嫁於你。我本已打定主意,既然有緣與你做了夫妻,就從此與你舉案齊眉,相濡以沫。誰知,婚後不到一年,你便冷落疏遠我,借著公事的由頭,日夜不歸。更有甚者,我很快便發現你與我那陪嫁丫頭小蓮廝混。我本想你既有意於小蓮,我就收她做妾。豈知小蓮那丫頭卻跪在我的跟前,說寧願一死,也不願嫁與你做妾。細問之下,我才知當時你為了霸佔小蓮這丫頭,是用了她全家人的性命作為要挾。我便與小蓮抱頭痛哭,萌生了要毀掉你的念頭。」

何靜話音一落,我呆住了。

身邊最親近的人,竟然恨我如斯。

沉默良久,我才澀聲道:「那你們毀掉我的方法,就是毒死唐令?」

「正是。」何靜說起這殺人的勾當,竟然表情平靜無瀾:「你最在乎的,是你的仕途名聲。殺死姦夫,不但不會有人同情你,你反而會成為全天下的笑柄。我早已讓小蓮去暗示你我的生辰即至,讓你確定歸家之期。在我生辰那日,我便請了唐亮來家中飲酒,並算好你的歸家時間,提前在酒中下毒。」

我的注意力,卻並不在殺人的過程。我反而彷彿覺得莫名的高興。於是我幾乎是脫口而出:「那你同那唐令,究竟有沒有私情?」

「沒有。」何靜的臉上依舊無悲無喜。

這些天那麼多磨難之中,這大概是唯一讓我覺得欣慰的事情了。

「那小蓮,是誰殺死的?」我有些不解:「既然已經坐實了我毒殺姦夫,為何還要殺死小蓮?」

「小蓮是自殺的。」何靜表情冷峻道:「我們誘騙你,刺出唐令胸前的一劍。但是你知道唐令在此之前,已經中毒,不過是早晚的事情。小蓮用有你名字的駝骨短刀自殺,就是要坐實你殺人滅口的罪證!」

最後這幾句,何靜提高了音量。平日里輕言細語溫柔嫻靜的愛妻,此時說出的話,卻擲地有聲,著實讓我震驚。

但更加讓我震驚的是,何靜和小蓮二人,竟抱著玉石俱焚的念頭,來完成這個局。

沒想到她們對我的仇恨,竟會深沉如斯。

我一時怔在原地,不知何往。

良久,我才嘆了口氣,望著何靜,幽幽地道:「你們處心積慮,想要置我於死地。此時為何又會對我全盤托出?」

何靜微微一笑道:「因為你已經深陷局中,無力回天了。」

我卻搖搖頭:「不盡然。你知道,我為何要在入刑之前,與你對質?」

何靜露出迷惑的表情,但明顯有些坐立不安起來。

我諱莫如深地道:「你關心的是,證明我殺人,並將我入刑。但唐令的家人,最想知道的卻是,誰是真正的兇手。」

「所以呢?」何靜望著我,有些不明就裡:「高允斷不會在此時反戈。將我說的話,告訴唐家人。」

「但若是唐家人,自己聽到你的證詞又如何?」我陰沉著臉道:「今夜送我來與你對質的四名捕快之中,有一個是唐令的侄親,現在就在門外。」

我的話音一落,房間的門果然被一把推開。

一個臉色紅潤的小個子年輕人走進來。他對著何靜一拱手道:「夫人,在下姓唐名遠,是唐令的遠房侄子。」

何靜頓時臉色蒼白,氣息有些不順。

我有些得意道:「如果此時高允出手殺死唐遠,在府尹大人面前,必難自圓其說。你們的局,我已經破了。」

「那如果是我出手殺死他呢?」何靜抬起頭來望著我,仍然是輕言細語的,一幅柔弱之態。

「什麼?」我彷彿沒有明白何靜的意思,卻只見白光在眼前一晃。

只聽一聲慘叫,我方才回過神來。定睛一看,竟是何靜閃身到了唐遠跟前,一隻芊芊玉手,已經鉗住了唐遠的喉嚨。

平日里,何靜總是儀態萬千,怎能想象,她有如此凌厲的身形。

而她的那雙玉手,平日里不沾陽春水,柔弱無骨,此時卻如同鐵鉗一般,深深地嵌入唐遠喉嚨地血肉中。何靜卻仍是一幅柔弱無辜的表情道:「你說府尹大人,是相信我一個弱女子,殺了唐遠,還是相信你,企圖逃跑時誤殺唐遠?」

唐遠疼得齜牙,大滴的鮮血,順著脖子流下,將他胸前的衣服染紅。

我被眼前的情形,驚得有些發木。但是我知道,唐遠是我洗脫罪名的最後一根稻草。於是我下意識地揮掌向何靜劈去。

畢竟紫衣捕快多年,我的一雙掌刀還是頗有些力道。

這一掌,正好劈到何靜掐住唐遠咽喉的手上。

何靜頓時發現自己的右手,如同失去知覺一般,軟綿綿地鬆開。

而唐遠,彷彿抓到了一線生機,立即如同兔子一樣蹦起來,連滾帶爬地躲到一邊去了。

何靜大怒,憑空向著桌面的茶壺一抓。

只聽砰的一聲,茶壺瞬時粉碎,茶水順著桌面流淌到地上。

此時詭異的一幕出現了。

何靜手掌一翻,茶水竟然形成了一條小蛇粗細的水柱,懸在空中。何靜將手一揮,水柱竟然如同長了眼睛一般,向我的前胸襲來。

我不知這水柱是何來路,一時呆在原地,沒有動彈。

哪知我的輕敵,帶來的是毀滅性的後果。

我只覺得胸口一陣冰涼,如同被銀針刺中。我低頭望去,卻是驚得三魂不見了六魄。只見我的前胸,已經被水柱貫穿。而鮮血,正噴涌而出。隨之而來的,是鑽心的劇痛。而比疼痛更甚者,是我的驚訝和恐懼。

而何靜根本沒有給我時間來繼續驚訝。她已經雙手翻飛,更多的水柱騰空而起,在她的身後搖曳,如同數十條小蛇,對著我伺機而動。

我明白只要我一遲疑,就會被這詭異的蛇群,紮成馬蜂窩。

畢竟我也不是吃素的。

就在何靜雙手向前揮出的一瞬間,我突然大喝一聲,飛身向前。同時我雙掌連續向何靜的方向劈去,試圖阻擋這些水柱。

但我心中無底,並不知道這肉掌和水柱,勝者為誰。

待我落到地上站穩身形,急忙向自己周身望去。

令我驚喜的是,我的身上,竟沒有增加一絲傷痕。連我的雙掌,也完好無損。

彷彿,那致人死地的水柱,不曾存在過。

我有些迷惑,抬眼向何靜望去。

卻發現,何靜竟然渾身是血,倒在地上,氣若遊絲。

看來,我的掌刀,重傷了何靜。

我慢慢地走近何靜,心中莫名地悲傷。我邊走邊問道:「為什麼,這最後一擊,你沒有用水劍?」

何靜笑了,淡淡的笑容,如同雨後的蓮花一般純白無邪:「是你的掌刀厲害,我來不及揮出水劍。」

「不對。」我打斷了何靜:「你不是來不及,而是你根本沒有打算將水劍擊出。」

我的眼睛驀地有些濕潤:「你不想殺我,你不想讓我死。你還對我有情對嗎?」

「哈哈哈。」誰知何靜竟然大笑起來:「自作多情,當真可笑。」

我有些不相信:「那你為何對我手下留情?」

何靜臉上的笑容一收,冷冷道:「我不是對你留情。我的功夫,不過皮毛,根本不是你的對手。我所求的,不是殺了你,而是,讓你親手殺了我。」

我大驚,激動起來:「為什麼?你瘋了嗎?」

何靜輕嘆了一聲:「你親手殺了紅杏出牆的妻子,合情合理,卻難逃王法。只要能讓你身敗名裂,我死有何懼?」

說完,何靜竟然臉色蒼白,劇烈咳嗽起來,連坐也坐不穩了。

我連忙跑過去扶住何靜,痛心道:「你我之間,到底有什麼深仇大恨,讓你寧願赴死,也要置我於死地?我絕不相信,我做些沾花惹草的事情,你就會恨我如斯。」

何靜摸了摸嘴角的血絲,慘然道:「你慣於做些昧良心的事情,卻總是想方設法,為自己開脫。長此以往,你反而意識不到,自己是個壞人了。」

「我是個壞人?」我覺得震驚,立即搶白道:「我奉公執法,兢兢業業。我掙錢養家,給你一個安穩舒適的生活。我怎麼會是個壞人?」

何靜卻突然提高了音量:「你多次構陷對你前途造成威脅之人,連你自己的兄弟都不放過,這是不義。你背叛髮妻,是不忠。你以家父名譽相要挾,拆散我與表哥,迫我嫁於你。而我表哥何中堂,愛人已失,你卻仍然沒有放過他。你構陷他舞弊,更是夥同唐令將他害死。這是不仁。如此不仁不義不忠之人,難道不是壞人?」

我不禁悵然道:「原來你是為了給舊情人討個公道。」

何靜冷笑一聲:「清者自清,多說無益。」

說完,何靜竟閉上眼睛,不再言語。

我仍然不甘心,澀聲道:「你說我是壞人,但我對你卻是真心實意。記得那年花燈節,汴梁河邊,人山人海中,我一眼就看到了你。你穿著一身藕色的長裙,兩條烏黑的麻花辮,讓紅撲撲的小圓臉,顯得那麼與眾不同。還有那雙清澈的眼睛,如同高山上的湖泊,讓我的心,也瞬間變得純凈了。你正站在一株臘梅下,攀枝而笑。人面如花,花香襲人。那一瞬,是我一生中見過的最美好的景色。這一瞬的美景,我願意付出任何代價,來挽留,來據為己有。甚至,為了它,去玩弄手段,陷害、威脅、和搶奪。終於,你來到了我身邊。雖然是帶著怨恨。但我一直以為,時間和溫情,能化解這些怨恨。很長的一段時間裡,我小心翼翼,如履薄冰般地將你捧在我的手心裡。對於我這麼涼薄的人來說,你知道為你做的這些,有多麼不容易嗎?甚至沾花惹草的想法,都一度被我勉力壓抑。後來和小蓮的私情,我怕你傷心,也瞞得頗費心思。這個世界上的大部分人,在我看來,都不過是可以利用之輩。唯獨你,我是傾注了真心,認真地付出過……」

對於我的真情告白,何靜卻仍閉著眼睛,不為所動。

我頗有些氣惱,用手拍了拍何靜的肩膀。

卻吃驚地發現,何靜觸之冰涼,已經氣絕。

我忽然悲從中來。

這人生的初見,還歷歷在目。

轉眼間,就被我經營得慘淡如斯。

我輕輕抱住這個唯一被我付諸真心的人,低聲啜泣起來。

我的身後,卻傳來了高允冷冷的聲音:「夫人心志堅定,高某感佩。希望夫人這最後一步棋,能讓你伏法。」

我哽咽道:「我本來疑惑,朋友和愛人的背叛,所為者何?現在,我已經心中明了。此時伏法,我無怨無悔。」

說完,我輕輕放下何靜,站起身來。我彈彈衣袖,突然覺得一身輕鬆,彷彿償還了世間的罪惡,從此不惹塵埃。

我輕吁一聲,轉生隨高允離去。

順天府,便是我的終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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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水青煙半水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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