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潛龍勿用 第四十章 牽挂者何

第一卷 潛龍勿用 第四十章 牽挂者何

八月十五,月圓之日。當時尚無中秋節之說,但已經有了闔家宴飲、祭月賞月的習俗,原本定於今日抵達雒陽的張邈和何顒因為路途耽擱,不得已晚到一天。同時宮裡天子染了風寒,原定於八月十七的圍獵也推遲了。

連續奔波了多日,姜泫今日也難得清閑下來,便想著一家人過個熱熱鬧鬧地過個仲秋。白天里,姜泫便讓陳嫗和徐婆準備了許多酒菜,之後多發了許多賞錢,讓他們提早回家休息。

日漸西沉,天色傍黑,庭院中擺好了祭案,只等酉時一過,戌時初刻,便開始祭月了。

這時候的仲秋,祭月是一項重要儀式。先秦時,周天子和諸侯於秋分祭月。《禮記》載:「天子春朝日,秋夕月。朝日之朝,夕月之夕。」這裡的夕月之夕,指的正是夜晚祭祀月亮。不過時節隨陽曆,分月隨陰曆,秋分之日未必月圓。祭月而無圓月,則大煞風景,所以後來逐漸演變成了仲秋祭月。去年仲秋,姜泫的老師鄭玄也曾帶領弟子們設月壇以祭月。

祭案設在庭院中央,正對著明月。案上一盞香爐,周圍又有七盞小油燈,呈北斗之狀,成拱月之勢。兩邊是兩支紅燭,點點火光燁燁生輝。前邊是兩個大漆盤,以大夫少牢之禮,供奉的是豬頭和羊頭。

這祭案布置的很是用心,卻也不算太逾制。姜泫已經猜到是誰的主意了,還是笑了笑問道:「祭月之禮,準備得頗為用心,卻不知是誰布置的?」

這份心意,自然是伊兒布置的。她久在胡姬酒肆和怡春坊,得常君娥悉心調教,諸般禮儀也都大概是知曉的。

見姜泫很是高興,一旁的荊蓁也沒什麼心眼,便要開口說是伊兒布置的。伊兒初入家門,不想獨得這份功勞,想要送荊蓁一份人情,便搶先開了口,說道:「是蓁兒姐姐和奴家一同布下的,子泰和易之也幫了不少忙。」

荊蓁張了張嘴,她雖然出了力,卻也只是打了些下手,卻沒想到伊兒把功勞也算作自己一份,可是想要說清楚,一時間也不知道怎麼開口。

姜泫都看在眼裡,也猜出了個大概。兩個人相親如姐妹,讓他很是欣慰。下意識地伸出雙手,在兩個人的腦袋上摸了摸,說道:「卻是蓁兒和伊兒曉事,我這便去凈手,稍後一同祭月。」這無心而親昵的舉動,卻令荊蓁和伊兒恍惚許久。

姜泫回屋洗過手,換了一身較為莊重深衣高冠,這才出來。這時家中祭月仍有家長主持,尚無「男不拜月」之說。

眾人在祭案兩旁各自跪坐,所謂禮不下庶人,史阿和丁曉都沒見過祭月,無不好奇,荊蓁也是沒有祭過月,好奇興奮地問伊兒還需要什麼流程。

伊兒雖是做了準備,但具體的也是一知半解,便說道:「如何祭月,阿姊卻也未曾說過,想來是她也不知道,且看男君如何祭月吧。」

至於小元,只是啃著一個大柰果,眼巴巴地望著姜泫。

姜泫親自點燃香爐和油燈之後,又取過酒樽斟滿,高舉對月,喃喃道:「維太平癸亥之年,秋桂飄芳辛酉之月,月望癸巳之日,私堂院內,略備牲酒,拜空祭月,無玉饈佳肴、饕餮之簋,非精茗瓊釀、夔紋兕觥。謹默禱於心,望舒可感余誠。」所謂望舒,便是為月駕車之神。

姜泫說完祝詞,興之所至,神思縹緲,思緒無由。當此時刻,劉備應當還在袁紹別業中與袁紹的門客們歡暢宴飲。至於袁紹,應該也去了他叔父袁隗家陪他叔父,還得看他那個不對付的弟弟袁術。曹操想必也在家裡陪著丁氏和曹昂,那個乖孩子姜泫見過兩回,生母死得早,不過丁氏視如己出,待他極好。還有丁曉,這時候應該是陪在常君娥身邊,不過是在自己家裡還是在怡春坊,就不清楚了。

也不知道是因為什麼,姜泫心裡總有些許惆悵。時下中秋並不太強調家人團聚,可是明月易圓,卻也不禁讓人感慨家人難聚。母親當年在生下四弟姜服之後難產而死,父親姜桐懷念亡妻至今,夜夜獨話凄涼,年年斷腸難忘,至今一直未續妻、未納妾。多年來,姜桐屢次拜官又去職,常年在外奔波,卻也將兄弟四人拉扯大。兒時種種,歷歷在目,父親音容笑貌,也宛在眼前。卻不知千里之外,同在月下的父親,雙鬢又添了幾許華髮?

放下思緒,姜泫又吟唱道:「生何須臾兮,紫微懸恆光。明月煌煌兮,乘風游蒼茫。鳳吹簫笛脆,龍吐雲霧香。瓔珞飛天舞,朝發至昆岡。輾轉難眠夜,圓缺短與長。天地雲水色,大人壽無疆。回望西涼邑,弦歌百年饗。願為雲中雁,高飛還故鄉。」

唱罷,將金樽中的酒水和著愁淚一飲而盡。再轉過身,神情已經恢復如常,依然是爽朗豪情的少年。

見姜泫終於完事了,小元一使勁,咽下了口中還沒嚼碎的柰果,奶里奶氣地問道:「阿君,可以吃飯了嗎?」

姜泫摸了摸小元腦頂的頭髮,在他鼻頭上輕輕一捏,說道:「當然可以啦!」

一日三餐,姜泫不喜歡分食,天氣不那麼涼的時候,喜歡大家一起在院子里圍著大石案一起吃飯,今日仲秋月圓之日,更是如此。荊蓁和伊兒姜準備好的酒菜從庖屋端了出來,蔬果酒肉,還有姜泫傳授的炙鴨,好不豐盛。

大家剛要開動,卻響起了敲門聲,也不知是誰天黑之後前來拜訪。陳嫗和徐婆都回各自家裡去了,姜泫便放下筷子,輕輕一扭頭,示意荊緯去看看是誰來了。

荊緯已經準備好了要大快朵頤,這時只能好不情願地也放下了筷子,去前院開門,不多時,就傳來荊緯的大嗓門:「哎呦!是曹君啊……這位可是尊夫人……哦哈哈……還有酒……」

聽到應該是曹操來了,姜泫起身迎接,見被荊緯迎盡內院的果然是曹操和丁氏,後邊還跟著一個小孩兒,六七歲和小元年紀差不多大,便是曹昂了。

曹昂姜泫是見過的,不過丁氏還是第一次見。曹操能把丁氏領來,這便是穿房過屋、妻子不避的通家之好了。姜泫心下歡喜,揖禮說道:「見過孟德兄,見過阿嫂。」

丁氏打量了一眼姜泫,總聽曹操說姜泫是個少年英雄,如今見了,卻是見面遠勝聞名。不過大家夫人自有矜持,只是還了一禮儀,也未有多說什麼。

曹操不拘那些禮節,一隻手牽著丁氏,一隻手急忙將姜泫扶起,說道:「伯霈不怪我未先通稟、冒昧而來就好,如何又這般多禮?」說著,又從丁氏手中接過兩瓶酒,在姜泫面前炫耀似得晃了晃,問道:「伯霈,可知此為何物?」

姜泫如何猜不出來,不過還是湊上前聞了聞,彷彿是能隔著瓶子聞出來似的,之後才回答道:「莫不是九醞春?」

「哎呀!」曹操笑道:「伯霈好眼力,這可是曹某自家釀的九醞春,沛國只此一家!」說著,又趴在姜泫耳邊,小聲嘀咕道:「此酒九釀,更是精品,相比供奉天子的十釀御酒,要好上許多!」

姜泫懂一些酒,自然知道其中的妙處,十釀太清則無味,還是九釀的好,也不再多言,因為曹操帶了女眷,便要重新布置宴席,請曹操一家三口到廳中落座。曹操可不在乎這些,覺得這樣熱熱鬧鬧挺好,便強行拉著姜泫依然坐在了庭院中,一堆男男女女圍著一張大石案,倒也歡鬧暢快許多。

等大傢伙都坐下了,伊兒還是覺得這樣子太過失禮,便拉住了剛要落座的荊蓁,說道:「諸位請用,我與蓁兒到後面便好。」荊蓁也想起來了在外人面前,女眷還是不要同案的好,也連忙點頭。

曹操素來敬愛丁氏,想著如果這兩個姑娘都走了,那丁氏就算不一起去,留在這也有諸多不便啊,便急忙擺了擺手,說道:「無妨,無妨,曹某家裡還比不得伯霈府上規矩多呢,哈哈,同案而食便好,同案而食便好。」

姜泫也正有此意,說道:「蓁兒與伊兒不必如此,此乃家宴,無需那諸多規矩,隨意便好,也正好陪陪阿嫂。」

丁氏也隨之附和,讓兩個姑娘留了下來。

眾人隨意圍坐,四個男人們坐在一塊兒,三個女眷們坐在一塊兒,兩個小孩子夾在了中間。觥籌交錯、酒來食往,你說些官場秘聞、市井趣聞,我說些邊塞往事、鄉野奇談,端的熱鬧溫馨。

曹昂還小,用筷子還不利索,一不小心夾著的一塊肉掉在了身上,衣服上也粘了些許醬料。曹操就坐在他左手邊,見狀寵溺地埋怨了一句,捏起那塊肉塞進自己嘴裡之後,又掏出手帕替他輕輕擦拭。

曹昂右手邊的小元見了,卻突然間眼神也不亮了,笑容也沒了。從開始到現在,兩個小孩兒雖然是第一次見面,但相處得都很好,很是融洽,沒打沒鬧的,互相之間說笑不斷。大人們也聽不懂他們在說什麼,姜泫甚至懷疑他們自己也不清楚對方說的是什麼,可是這也不妨礙他們跨越家世的差距,學起大人們的談笑宴宴。可是就這麼毫無徵兆的,小元的心情突然就低落了,哭喪著臉,炙肉和諸般果子也不想吃了。

別人可能一時半會兒不知道小元是怎麼了,可今日的姜泫確實能夠理解。

姜泫放下筷子,清了清嗓子,正色說道:「咳,小元,」又分別指了指自己、史阿和荊緯,「我、史阿叔與荊阿叔,你最喜哪個?」

小元撇著嘴,逐個看了看三人,雖然不明所以,但還是小聲說道:「喜歡阿君和史阿叔。」

「呦呵!」荊緯放下筷子,故意皺著眉頭,假裝斥責道:「你這小鬼,緣何獨不喜我?」

史阿頗為自豪,白了一眼荊緯,說道:「自家長得醜陋,還怪小元不喜?」

荊緯被噎住了:「子泰……」

曹操心思通達,聽說過小元的身世,也大概猜出了姜泫的用意,便伸手繞過曹昂,輕輕拍了拍小元的肩膀,又指了指自己,問道:「小元,那曹阿伯、你家阿君與史阿叔,你最喜哪個?」

小元又是想了想,猶豫著要不要說出來,史阿見狀,只是微笑著寬慰他但說無妨。小元這才鼓起勇氣,又說道:「喜歡曹阿伯和史阿叔。」

如此,小元的心意大家便明白了。小元父母雙亡、孤苦伶仃,遇到史阿之前就餓得在生死線上徘徊過幾回,若不是老荊一家三口時常接濟,早早就餓死了。如此,年歲不大的小元,卻比其他人嘗到了更多的人間冷暖、世態炎涼,心思自然剔透敏感。不管是誰人去問,小元都會說最喜歡那個人,但無論如何都會帶上史阿,這才是他最真實的想法。

姜泫又問道:「小元,史阿叔總是敦促你習書練字,荊阿叔卻不曾約束於你,你還是最喜史阿叔?」

小元抿了抿嘴唇,不知道為什麼,總有一種害怕的感覺,隱隱約約是害怕再也見不到史阿。雖然不知道這種害怕是從哪裡來的,可還是怕得他快要流出了眼淚。最後,小元還是堅定地點了點頭,毅然決然。

「好!如此嗣你為子泰之子,你事其如己父,改姓為史,以為螟蛉,如何?」

這話小元聽得不是很明白,曹操在一旁翻譯了一下:「阿君是說,從今日始,你便是史阿叔的兒子,史阿叔便是你父親,以後你便叫史元,如何?」

小元這下子聽明白了,已經是熱淚盈眶、泣不成聲,只知道一個勁兒地點頭。

姜泫叫了聲史阿:「子泰。」

史阿也早有收養小元之意,此時心中激動,卻深色肅然,回答道:「姜君。」

「自今日起,於小元你當視如己出,好生調教,若有朝一日成為棟樑,亦是光耀你史家門楣,可否?」

史阿一直很喜歡小元,最先與他相識,又經歷過真正的同生共死,真真的是有緣,早就已經當做自己的兒子了,此時哪還有不應的道理。他走到小元身後,跪下身子將小元抱在懷裡,對姜泫一磕到地,激動地說道:「謝姜君大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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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山基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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