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2

第七章 2

黃班長的一席話讓明華又一次陷入了生存的危機當中。每年三月底,隨著天氣的轉暖,鍋爐班的三班就改成了一班。大鍋爐變成小鍋爐,只供化工所職工晚上洗澡用的熱水。

在之前的時光里,明華的潛意識裡,文西市永遠會是冬天,永遠要供暖,永遠要燒鍋爐。人在事中迷,連一個常識性的問題明華都不會想到。因為年輕,涉世淺,遠慮從來沒有想過,這不,近憂已迫在了眼前。我一個冬天學習報考鍋爐操作證的功夫不是白下了嗎?明華在心裡問自己。明年冬天的到來確實還有很長的一段時間,事情存在著太多明華無法把握地重大的變數。

今天是二月二十日,到黃班長說減人的那一天還有四十天的時間,可明華不得不認真地對待和思考這件事。看出明華心思的黃師傅安慰著說,你現在乾的工種是季節工,冬天的結束意味著你工作的結束。操作證夏春秋用不著,冬天肯定有用。再說了,一年四季,有冬有夏,有冷有暖。每年有冬天的概念對於生存在地球上的人並不陌生,這個證你一定要拿上,要不然,你今年是學徒工,明年沒證就不可能再上崗了。何況,有證的工資比沒證的人一個月要多拿十塊錢,這個事你一定要考慮好。退一步,有了這個證,不在化工所燒,別的地方你也能用上。

正月里客運繁忙,承安發往文西市的班車由平時的兩天一趟變成了一天一趟。可當地的人們有一個普遍堅守的共同習慣:正月里單日不出門。這樣,理論上的一天一班車,在實踐中還是回到了兩天一班車。許元安的媽媽車菊平和媳婦在初五的晚上睡覺前已經做好了送兒子、丈夫出遠門的各項工作。初六凌晨,公雞叫過頭遍后,車菊平用鎚頭子搗醒了還在拉鼾聲的許元安他爸。獨自一人去了廚房,給兒子做飯。最多一刻鐘的工夫,寒冷漆黑的院子里傳來了車菊平呼喚兒子許元安起床吃飯的聲音。

雄雞一唱天下白。一聲高亢的雞叫,盪盡了人世間所有的陰霾,充滿光明的一天又來到了人間。許元安背起路上要吃的乾糧,父親拿起昨晚放在炕台上的手電筒,每人從門背後抓過來一根事先放好的棍子,披著還在院子上空閃爍著的星星,踏上了陡峭曲折的七里山路、平坦筆直的五里川路,朝著承安汽車站趕去。父子倆喘著粗氣,滿臉大汗流淌地趕到車站時,一盞一百瓦的燈泡在汽車站門口的水泥柱上方不知疲倦地發著寒光。燈下已有近十來號人在那兒跺腳取暖等車。一打聽,今天去文西市的票已賣完了。許元安是不會相信這些人的話的,把肩上背的東西、手裡拿的棍子遞給了父親,拿過父親手裡的手電筒,掏出錢,捏在手裡;拍了拍自己外套左面的口袋,「紅奔馬」也在。徑直去敲售票值班室的窗子,幾聲胡師傅過後,有一個中年男子睡意惺忪中很不情願地在裡面回了一句,「敲啥呢,敲啥呢,今天的票早賣完了。」

「胡師傅,我是許元安。麻煩你開一下窗子,我有句話要給你說。」

「啥話,你說,我能聽得見。」

「初六的票沒了,曹都沒辦法,給我留一張初八的行不。」

「人多得很,我也不好保證。」

「胡師傅,你不開窗子,我咋把煙和錢給你呢。」

「你等等,我穿好衣裳給你開。」

隨著室內燈的亮起,一道光緊接著從門縫裡射了出來。「元安,進來,進來。」

「這是車票錢,這盒煙你拿上。車票放在你這兒,我初八早上來取。」辦好票務的許元安又回到了蹲在黑處低著頭抽煙的父親跟前。他想住店,在承安縣城裡等;父親怕花錢,說我們初八一大早再來。最後的結果是,把乾糧袋寄放在胡師傅跟前,父子倆一人肩扛一根棍,在正月里紅彤彤卻不怎麼溫暖的太陽下,又踏上了回家的路。這個胡師傅,是許元安第一次出門時舅舅車富平介紹認識的承安至文西市這趟班車在承安車站唯一的值班兼售票員。

白天和市二建的兩位領導達成口頭協議的車富平,到宿舍時已是晚上七點鐘了。正月十五之前,文西市的小飯館大部分沒有開張。即使不過漢人年的回民開得牛肉麵館,因為來吃飯的還是漢人居多,大多數的館子都還沒有營業。有開了門的一兩家,可一到晚上六點都已打烊歇息了。車富平飢腸轆轆的躺在床上,明晃晃的日光燈照耀著他此時確實疲倦的臉龐和飢餓的軀體,渾身的力氣此時似乎全部的集中到了眼睛上,頭頂上泛黑的甚至有幾處掉渣的天花板,他看得分外的清晰。想著到附近的商店裡買些餅乾,喝些水暫度過今晚再說。可一天的跑腿動嘴費心思讓他這會真有點精疲力盡,肚子在叫,可身子就是懶得再動一下。

「篤,篤,篤篤。」誰敲門,他甚至連起來開一下門的想法都沒有。可能是敲門的人看見裡面的燈亮著,敲得音量變得一聲比一聲重,一下比一下急。強打起精神的車富平一看,來的不是別人,是外甥許元安。幾天的奔波,他把安排外甥初八來文西的事忘了個一乾二淨。

「背吃得著沒?」看著還未坐穩的許元安,車富平有點急迫地問。

「有,有三個鍋盔。我媽還給你帶了一隻燒雞,還有過年做得血饃饃,現在還凍著呢。」許元安回答。

「把饃饃給我,我先咬上幾口。這會餓得很。」其實,這時的許元安也和他的舅舅一樣,一路的顛簸,近十個小時的路程。班車到文北站停了半個小時,一是時間緊,一個小飯館擠不到跟前;二是胃裡泛酸,老有嘔吐的感覺,害怕吃下去,又吐出來,人受罪,還白扔五角元。下午五點半,許元安終於在天快黑的時候,到了文西站。一個半小時的步行,踉踉蹌蹌的跨進了舅舅車富平宿舍的門。

一隻燒雞,舅父倆一人一條腿、一隻腳、一個翅膀。一個二百瓦電爐子上搭的小搪瓷缸子的水未開之前,只有雞頭上的一個眼珠子還在許元安的手裡轉動著。看著有點噁心,泛著白和綠交織著的這個東西,是吃了呢,還是扔掉它,許元安沒了主意。就著一大碗茶水,每人又往肚子里補充了半個鍋盔。

「今年蓋得龍谷縣一中的教學樓,要比經貿委的辦公樓大一倍還要多,離文西市又遠。在這兒和你聯繫,不方便,說實話,我還不放心。這幾天我和公司辦了個停薪留職的手續。今年,可能要一年半的時間,我得全身心地投入到這棟樓上。你今個緩上一天,我跑交一下經貿委辦公樓的驗收事去。今年用得人多,抽空給咱們一起乾的幾個村上的頭頭抓緊寫信。初十一大早,我們先到龍谷縣去,把你吃的住的辦公的地方安頓好。」初九一大早,舅父倆一人一大碗牛肉麵后,回到宿舍里,車富平給許元安安排著今天和今後的工作。

「舅舅,去年的款全部收上來了,今年的工程馬上就要開工,要的人還多,那幾個村上的頭頭給咱們要多跑路,到處找人。你看能不能他們一上班,就把去年剩下人家的工錢全部結清,好為今年的這個大活打好基礎。」初九的晚上,在車富平的宿舍里,許元安建議著說。

「你沒把去年款收齊的事給別人說啥?」車富平生怕外甥露了家底,無不擔心地問了一句。

「沒,沒。你給我說得話我一直記著呢。」許元安說。

「沒說就好,沒說就好。」車富平剛忐忑的心馬上又平靜了下來。

「元安,你說的這些,舅舅也都想過。不要說全部發,就連一半的工錢也不能發了。」車富平吞吐地說著許元安有些摸不著頭腦、又覺得很過分的話。

「為啥,這麼做行嗎,舅舅。」許元安從坐著的椅子上站了起來,質問道。

「他們回家時每個人偷得工地上的材料讓文西火車站的警察發現並全部沒收。文西火車站公安局的電話還專門打到了我跟前,要做治安處罰,每個人按東西的多少,都要加倍的繳罰款。」

「年年工地上破爛,都是民工當垃圾背回去的嗎?我也背過。怎麼偏偏今年就成了偷了,還要處罰,還要罰款。」許元安一時心裡適應不過來,又追問了一句。

「這是火車站的事,人家有人家的規定。我又不能過問,也不好爭持。幸好還有一半的工錢繳罰款,要不,成了我們墊了。」車富平說完這句話,點燃了一支煙,待煙從嘴裡冒出一縷煙霧后,右手又順手端起了茶杯,喝了一大口茶,停一會,接著說,「元安,你還年輕,社會上的事經得少,有些事你想不到會有多複雜。做男人,心就要硬一些,男人面軟一世窮。」

這些玄之又玄古里怪氣的理論,許元安像是在聽古代人寫的書里的話,一時半會還品不出其中的味道。因為沒吃透舅舅話里的意思,也確實找不出一句合適的話再回復他。但有一點,他心裡的壓力在逐漸地產生,而且迅速地變大。這是他之前根本不會想到的。他是帶著樂觀心情來文西市的。儘管路上的疲勞讓他吃了不少的苦,可這些不會形成壓力,只要好好的睡上一覺,一切都會恢復到原來的狀態,去年的工程款全部到賬鼓舞了他的信心,這一點他沒有忘記。舅舅的這番陰陽話,頓時在他的心裡打翻了一個五味瓶,酸咸苦辣,讓他的腸胃、心臟、血液,幾乎身體的所有器官都很難接受。他也沒法從車富平舅舅的話里體會到是對他好、還是不好、還是與他沒關係。舅舅是咋想的,舅舅是咋樣的一個人。可眼前催叫人的事已刻不容緩。從信的發出到他們來工地幹活,是一個很費時間的過程。

「從文東市到龍谷縣咋坐車,我還不曉得。」

「只能在文西市倒車。你信上要不寫上這麼一句,所有人的車費,來了工程一隊再發給大家。」車富平給正準備寫信的許元安說。

以蒙老的威望,在文西市範圍內,只要他開個口,子女們調整個工作的事應該不會有啥問題。可他一直堅信一個最基本的道理:在哪兒干,都是革命的工作。他幾十年來,從來沒有因為工作的事向組織提出過個人的要求,一切聽從黨的安排。並以此作為教育子女們的一條原則。知道爸爸脾氣的蒙姝玲儘管在那天有些激動地時刻幾乎跨出了房門,但最後還是理智戰勝了情緒上的波動。再不會指望老爸,斷了這個念想。可能是一時的蒙蔽,思想上一根筋,在這件事上,她認為文西市只有爸爸這麼一個人能用得上。她根本就沒想過自己的丈夫許應朋是不是也有這方面能力的事。一個晚上,兩人激動過後,在許應朋的懷裡蒙姝玲道出了想求爸爸但又怕挨訓的苦衷。

「你真是死老筋,除了你爸就沒法活了。文西市上工作的人調來調去的多了,哪個是你爸發的話、點的頭。」有些激動的許應朋在覺得蒙姝玲不會轉彎的同時,才發現了妻子性子里單純天真的一面。便有意挑戰性的問了一句,「你想去哪兒?我的傻媳婦。」

「離開工程一隊,原回二建,當我的會計。」蒙姝玲說。

「那有啥難的,你給龍經理、賈書記說一聲不就行了。你本來就是二建的人嗎。」

「公司實行改革,要求人員下放。現在我已是下放的人員,想返回去可能有難度。」

「你沒給他們提起過,怎麼知道有難度。別再裝在心裡了,你在犯難心,我還一點不知道。要不,乾脆到市建委去,再不用費這麼多的周折了。」

「那找誰說去。」

「有一個人能給你說。」

「誰。」

「遠在天上,近在床上。」

「你,你能行嗎!」蒙姝玲在許應朋的胸脯上拍了一巴掌,「你怎麼不早說啊,讓我難心了這麼長時間,年都沒過好。」

「你沒給我說啊。你要知道,你男人是幹啥的嗎?」

「你權大不大,我怎麼不知道。」

「實踐是檢驗權力大小的唯一標準,我們先檢驗一下,好嗎。」

徹底認清了丈夫許應朋真實面目的蒙姝玲,又一次鑽入了許的懷抱里,把心緊緊地貼在他的胸口上。

可驗收、決算、工錢這三個遺留的問題始終糾纏著蒙姝玲的心志。說白了,其實沒啥事,都是工作嗎,是公事。可人一旦專註於很多因素制約自己、又找不到好的解決的辦法時,視野會狹窄,心緒會紊亂,手腳會笨拙。這一點,在女人的身上尤為明顯。老感覺有一窩蜂追著她,在嗡嗡地亂叫,還不時有那麼一兩隻在蟄噬著她姣好圓潤的面龐,讓她疼痛難忍。許應朋的幾句話,給了她喘氣的機會,讓她似乎獲得了新生的希望,看見厚重的烏雲罅隙透出了一縷陽光,給了她安慰。這面的雖然還沒有結束,好處是那面的許應朋正在全力運作,聽他的口氣,應該不會有她所謂的擔心存在。從車富平的身上,她看到了人的複雜。從丈夫的分析里,看到了社會真實的一面。來工程一隊之前的蒙姝玲和將要離開時的她儘管在形象上沒有明顯的變化,可在心裡,她幾乎認不出剛來時的那個蒙姝玲了。時光也怪,就一年的時間,會改變一個人對生活、社會,還有所謂的人生發生如此迥然的認識。

這一天,這一刻,遲早要來臨。所有的賬目、現金、票據,還有車富平、許元安打得白條子都完好地保存在她的手裡。在她離開之前,這些東西都必須有一個明確的歸處,她不可能帶著它去建委上班。她學的是會計專業,清楚地知道這些資料的形成過程和它的保管。要放進檔案櫃還需要一個過程,可這個過程除了她的職責之外,還有更多的環節。以她前面的經驗判斷,這個春節車富平肯定沒閑著,年前打得一萬元的白條子,過完年又該怎麼處理,前面的還在那兒放著呢。

昨天中午,蒙姝玲確切的知道了她過完年到建委財務科上班的消息。許應朋還許諾,不急,啥時間交接完工程一隊的賬,再到文西市建委上班。在車富平來之前,她找了一次龍經理。工作調動的事,三言兩語,龍經理也很爽快的在調令上籤了字。還在她掌握之中的工程一隊的賬本和現金,在要不要給龍經理說說的問題上她有些猶豫。龍經理似乎也從她的遲疑中覺察到了什麼。她認為,最好有個監交人,一式三份。她也明白,交接的難點不是賬,也不是現金的多少,主要的是車富平二十幾萬白條子該如何走賬。知道的人多肯定不是件好事。

蒙姝玲的一番話,讓車富平徹底放棄了和她第二次更大合作的可能。兩人之間眼前唯一的聯繫只剩下怎麼乾淨利落地儘快地了卻前期工作的事宜了。車富平的意識里,交接是一件再簡單不過的事,你把賬還有剩下的錢交給我就行,沒必要那麼認真繁瑣。當然,在他認為的簡單背後,自有他心裡不踏實的原因存在。

龍經理在仔細聽完車富平的彙報后,當場表態,「我知道,你能取得今年這樣的成績,確實不容易,你也有你的難處。讓蒙會計不要太詳細,寫個大概的移交清單。你們兩個簽個字,我也簽個字,就算交接完畢。你再找個合適的會計,讓蒙會計原回公司來。」至於蒙姝玲到建委上班的事,龍經理沒有說,他認為車富平沒必要知道這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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