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第18章

「所以春息你想去哪裡?」三平邊洗著菜心,邊問坐在餐桌前畫畫的肖飛。

「不知道。去了福山之後我就好像沒什麼地方想去的了。」肖飛拿著鉛筆隨意在紙上畫了一個弧。

「啊,所以福山是你一直想去的地方?」三平後知後覺,才隱約想起肖飛在剛來的時候好像有說過想去福山看一看,但因為她排練和演出的行程實在太繁忙,抽不出空陪他,所以一直沒有成行。

「對啊,你早忘了唄。」肖飛不抬眼地回答,手下的畫紙又多了一條輕輕的弧。

「我們去國外玩?現在開始弄你的護照和簽證,肯定趕得及下個月的春息。」三平算著時間,現在辦護照和簽證都很快,半個多月應該能搞定。肖飛的戶口也遷過來了,到時讓他請個一天半天的假,和她一起去機構辦理就行。

「不想去。我哪也不想去。」肖飛把弧補成一個了圈,然後在圈裡隨意點上了兩個黑點,「就在家吧,也懶得動了。」

「行。」三平應了一聲,把菜從水池裡拿起來抖了好幾下,等把多餘的水抖得差不多了,就把菜放在一旁的菜籃子旁,然後轉頭拿起一個土豆和一把削皮刀,低下頭,開始專心致志地給土豆削皮。

肖飛看了一眼電飯煲,「今天不煮飯嗎?」

「蒸幾個土豆當主食好了。」三平沒有抬頭,專註著手上的工作。

肖飛點點頭,然後把面前的紙和筆一推,「我現在都不知道那個畫畫比賽要畫什麼。」

三平把削皮刀放下,轉身拿起了一把小刀,就往皮被扒得破破爛爛的土豆上砍,「你就按照平時畫的心態來不就行了?」

「我平時都是想畫的時候就畫了,現在一想到要比賽,反而畫不出了。」肖飛皺著眉看著三平把原本一個挺完整挺圓潤的土豆給硬生生劈得稜角分明,站起來繞到三平旁邊,把三平手裡的活兒給接了過來,「我來。」

「對了,我一直想問,」三平讓開了,擦了擦手,然後坐在剛才肖飛坐的位子上,「為什麼你做菜還挺熟練的?」

肖飛笑了,「你是真不知道嗎?」

三平不說話。

「有的時候在他們的家裡,我也是經常做菜的。」肖飛語氣淡淡的,手裡熟練地給土豆削皮,不一會兒,一個圓滾滾的、被完整削了皮的土豆被浸在了水中,他拿起了另一個土豆,「你不在家的時候,我吃膩了外賣,也會自己買點東西回來自己做。這麼久而久之的,一些基本的處理我也就會了。」

肖飛把全部土豆都削完皮之後,轉頭問三平,「是要一整個蒸嗎?」

「嗯。」

肖飛點了點頭,用盤子接了土豆後放上蒸籠,啪嗒開了火。

搞定了土豆,肖飛回到料理台,看著眼前的食材,「做個蒜蓉炒菜心,豉汁蒸排骨吧那就。」

然後,他就開始處理蒜頭和排骨了。不一會兒,他的聲音傳了過來,「你也不用覺得內疚啊啥的,該幹嘛,你就幹嘛。不會做菜,就不會做菜,有什麼關係。你要是,怎麼說,為了我,去做一些你自己不擅長的事情,你彆扭,我也彆扭。那還不如,大家各自做大家擅長和喜歡做的事情,我擅長做菜,也喜歡做菜,那以後我就多做菜。你擅長內疚,也喜歡內疚,那就可勁內疚去吧,我也幫不了你。」

三平慢慢地做了一個深呼吸。一個十五歲的男生,竟然比她這個三十好幾的成年人,活得更明白和通透,她不禁想重新再活一次。

肖飛很快炒好了一個菜,他看著時間,想著土豆也蒸好了,關了火,才一拍大腿,「忘了把排骨也放進去一起蒸了。現在再蒸,還要再等十五分鐘,但是現在其他菜都好了。怎麼樣,」他轉頭來問三平,「要不我就直接炒個排骨好了,很快的。」

「行,你做主,我都可以。」

「好嘞!」歡快應著,肖飛把菜心和土豆都拿出來,端上飯桌。三平連忙把原本放在飯桌上的、肖飛的圖畫本和筆都收起來。肖飛滿意地看著飯桌上的那兩道菜,轉身操起鍋鏟,開火,熱火朝天地開始炒排骨。

他們的日子,就在這三餐輪迴間,盤和碟的來迴轉換間,有條不紊地向前移動著。每天一早,肖飛從床上醒來,到書桌前撕日曆的時候,看著時間越來越近那一天,心臟莫名地跳快了許多。

不是關於畫畫比賽,他決定聽取路意的建議——在不知道怎麼下筆的時候,讓自己放空一陣子,也別想比賽的事情,先認真地去做生活的一些瑣碎事情,比如做菜,洗碗,掃地,看書,和三平說話,等等等等。「靈感無處不在,它只是躲起來而已,所以我們得去找。是從把芹菜切成段的過程中去找,是從冰涼的水流過十指間的過程中去找,是在字裡行間中去找,也是在和別人說話時,風如何從身旁吹過的感覺中去找。」

肖飛掛斷電話,磨著后槽牙,想著即使以後真的成為了畫家,也不能像路意那樣,成天不說人話。

他緊張的是,三平和她那位已經去世丈夫的結婚紀念日,快到了。那天晚上,路意找肖飛,就是為了這件事——

「每年一到那一天,我們就都找不到她了。」

「為什麼要找?反正第二天她自己就會出現了,你們就讓她一個人呆著唄。」

「她要是一兩年這樣,我也就不管了。」路意喝了一口冰水,「永和走了五年,她五年來就都這樣,要是她真的放下了就好了,但眼看著她的精神狀況越來越差了,我就不能不管了。」

「但她的演出不是也沒出過差錯嗎?」肖飛問,「一個人的精神狀態如果不好的話,應該會影響到她的工作吧?」

「所以我才那麼擔心。」肖飛又給自己倒了一杯冰水,「一個正常人的精神狀況,如果處理不好,肯定會影響到手中的工作。但是如果這個人,處於極度的悲痛中,但又極力去壓抑自己的情緒,看起來她的工作還有人際關係是沒問題的,只是,也許她的內心,已經積壓了太多太多的黑色情緒,排解不開,這些情緒是她的死能量,她看不到,或者說,她看到了,但特地忽略了,所造成的後果,就是,她有可能會分裂,精神分裂。」

「我還很害怕,等哪一天,這些死能量把她給壓垮了,她受不了,就去做傻事…」

「你是不是還學過心理學?」肖飛被路意分析得心顫,但還是不由得問。

「就是為了她,看了好多這類型的書,然後越看越慌。」

「讓她去看心理醫生。」

「主動求治療,和被動去治療,效果差遠了。」路意開始摳手指。

「但我能做什麼?」

「就……」路意語氣窒了下,他吞吞吐吐地說,「就那天,陪著她吧。」

「之前我和成小姐,都想方設法地想要在他們結婚紀念日那天陪她,她總能在我們眼皮底下走掉,然後我們就再也找不到她了。現在你和她一起住,你就寸步不離地跟著她吧,別讓她自己一個人呆著了。」

肖飛看著書桌上的日曆發獃。即使沒有路意的特意說明,他都不會對三平的情況置之不理。三平這次決定拿三個月的時間來休假,這在她的表演生涯中是頭一遭。或許,肖飛想,不管是三平腦子裡的那根弦,還是支著她獨立行走的那根線——或許,都已經綳到了快要斷裂的臨界了。三平還是對自己的情況有所察覺——雖然也不是很明晰,但至少連她自己都意識到了,再向前走半步,或者再拉半個音符,她都會立刻倒下。

原本她身體里就有一個小小的、連她自己都不能察覺到的黑洞,慢慢地,這個黑洞長大了;到了最後,她變成了這個黑洞本身。

這是一個只能接受外部世界投射過來的所有情緒——正面的,負面的;喜悅的,憤怒的——一個吸入了過多的不屬於其本身情緒的黑洞,卻從來不曾試圖——或許也是沒有辦法——把這些東西,表達出來。

肖飛不知道她是天生就木訥,還是因為承受了太多,才變成今天這樣畏畏縮縮、大氣不敢出的模樣。他知道三平父親給她的壓力,也清楚永和離世對她的影響,但他還是覺得,三平的生命力之所以萎縮成這樣,是因為她根本不敢去做自己喜歡的事情。

換句話說,三平根本不敢放下她不喜歡的事情。她根本沒有辦法展開自己的生命力。

想到這裡,他突然覺得自己已經足夠幸運。雖然原來的那個家徹底沒了,也曾經寄人籬下,但起碼,托路意的福,還是很快的,就找到了自己喜歡做的事情,三平也支持他。他已經想好了,高二選科的時候,直接選美術,還要考一所美術學院,以後也要像路意一樣,當一個畫家。這是他這不確定的一生中,唯一確定的事情。

上一章書籍頁下一章

一鍋熱咖喱

···
加入書架
上一章
首頁 其他 一鍋熱咖喱
上一章下一章

第18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