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歸山上不歸人 第三章 悲天劍 (下)

不歸山上不歸人 第三章 悲天劍 (下)

悲天劍出世引發的天地異象,只有一個地方的人,是看不到的。

那地方,據說也是太一天庭俯瞰人間大地的視野死角,就是思安寨所在的,不歸山上那片平原。

所以拔出石中銹鐵劍條的少年任平生,並不知道天上地下,發生了那麼多動人心魄的事情。

平原上,一個瘦小的身影,拖着一柄與嬌小身形極不協調的巨大闊刃鐵劍,亡命地奔跑着。

他要遠離這片蹲在草叢裏拉泡屎,都能讓人遠遠看見兩片白臀的廣袤平原。

幾條最大的黑狗,已經奔出村巷,一路咆哮,去往河邊。遠處奔逃中的瘦小少年看在眼中,更加焦急,一咬牙再次狠命發力,在茫茫荒野里,腳下生風。

無論如何,他不能讓村民看見。

任平生已經竭盡全力,就在即將脫力仆倒之時,跑到了靠近大澤邊緣的草叢茂密之處。這節點,堪堪趕在了村民奔出村前視野開闊之地的瞬間。

此處的草叢,依然不高,但已經足以讓少年貓著腰隱藏身形。

村中多狗,他必須趕到草地東邊披雲大澤的邊緣,藉助哪裏的淺水草地,消除自己的氣息蹤跡,才能找地方藏身歇息。

無論是追蹤還是躲避追蹤,這種事,他做得比吃飯拉屎還要在行。

要活着就那處境,學這種技能不是他的選擇,而是他的宿命。

行知學堂中,那些鮮衣仗劍少年,在夫子任重山的帶領之下,沖在最前,疾步朝石橋垮塌之處奔去。

也是任平生自己做賊心虛,過於緊張。說實話,村裏熱烈的反應,主要還是石橋垮塌的動靜,太過震撼,大家都不明所以,慌亂中互相召集呼喚,出村應對。

待衝到村口,發現竟是河上的古老石橋垮塌了,塌得連渣都不剩;哪裏能想到,這是一個十來歲的少年乾的事。

老少青壯,聚集在原本還是橋頭的地方,年紀稍長的,都不由得想起了那個跟石橋有關的古老傳說,交頭接耳,議論紛紛,滿臉惶恐。

便在眾人都不知所措之時,年紀老邁的族長,拄著盤曲遒勁的老山藤拐杖,越眾而出,走到河邊,對着碎落河中的橋石,面色凝重,一言不發。然後,老族長突然跪倒塵埃,連連伏地而拜。

身後的村民見狀,紛紛效仿。河邊路頭,剎那間跪倒一大片陸續到來的村民。便是那些個本着看熱鬧的心思前來的半大孩子,也都被家裏的大人摁著頭拜了下去。

可惜這樣的壯觀場景,忙着逃命的任平生,已經看不到了。

一輪明月,高高懸在無垠的夜幕之中,俯視天下,照着山野中,雙手抱膝坐於石上的孤獨男孩。

任平生腳邊橫放着那把銹跡斑斑的鐵劍條。

今天一路狠命奔跑,少說也趟過了三十多里路,才到了這片山野。

平原不能藏身,沼澤不能久留,所以他只能先跑到山野。

夜悠悠,思悠悠。

任平生嘴角上翹,倔強的面孔上,兩道目光陰冷,一如那陰冷不問人間疾苦的夜月。

「那石橋欄板上的劍招,從此再不可能有人看到了。」少年的思緒從悠悠往事中回到現實,便生出一番感慨,「好在學了三年,我都已經記得。」

他抄起地上的劍條,趁著月光,一招一式地擺着定式。每一招定式,從那栩栩如生的身姿神態,再到那每一幅浮雕人物的神態之中,少年感應到的魂魄心神,三年來,他都已經效仿淬鍊了千遍萬遍。

只不過雕刻畢竟是雕刻,歷時三年苦練,從來無法將那些姿勢,變成劍招使出。每一出手,身法都十分彆扭,特別是其中一式,欄板左下角題書「悲天」二字的,頭下腳上,劍劈大地。且不論如何打出來,關鍵是,有什麼卵用?

一次又一次嘗試,一次又一次踉踉蹌蹌,跌扑絆倒,直至再次耗盡體力,衣衫濕透。任平生雙手拄劍而立,茫然四顧。

「任雞*雞,總有一天,老子要用手中這把鐵劍,打到你跪地求饒三百次,再斷了你的雙手,割了你烏鴉嘴裏的那根舌頭。」任平生沒了力氣練劍,便對着夜空哀吼道。

遠離人煙幾十里,他不怕有人聽見。

任雞*雞本名任常繼,是第一劍客任重山的兒子,大著任平生一歲,平日裏,帶着一幫仗劍惡少,有事沒事,便以把任平生打個頭破血流為樂。

任雞*雞曾口出狂言,總有一天,他要把任平生打到跪地求饒。

——因為村裏所有的同齡男孩都打過任平生,所有打過任平生的孩子都知道,那個打不過任何人的傢伙,從不求饒。

任雞*雞曾經在一次把任平生打趴下后,在他頭上呸完口水,說過一句話,「也只有想學劍想壞了腦子,又太賤太蠢學不了劍的人,才會覺得那欄板雕畫是套劍術。」

夜風凜凜,流完了汗的少年,終於感覺有點冷了。

「想要把人家打敗,就先得有膽氣不怕人打。」一個低沉渾厚的男子聲音,劃破了山中月夜的寧靜,「很多年前,我就希望,這把劍能落到你手裏。」

每次聽到這個熟悉得不能在熟悉的聲音,少年心中都會猶然而生一股寒意;除了這次。

他平靜躬下身體,雙手趴在之前休息的石頭上。

一反常態的是,他並沒有像以前一樣,主動扒開褲子,露出光光屁股,以期少挨幾鞭。

任平生靜靜地等著,不知會是哪根竹鞭,在自己的屁股蛋上劃下血痕。只不過這一次,他等來的只是噼啪兩掌,並不重,便只是拍拍。與其說是懲戒,不如說是招呼。

「不打了,起來坐吧。」那聲音沙啞的男人說道,「橋塌了?」

「嗯。」沒有挨打,任平生也不覺得算什麼驚喜,用鼻子應了一聲,起身在石上坐下,背對着男人側邊,並沒有放下手中的劍條。

男人便是獵人任強,是任平生的父親,但自從八歲之後,任平生再沒有喊過他一聲「爹」。

任強做了幾十年的獵人,最擅追蹤,能輕易找到自己這麼個小孩子,並不意外。意外的是,他不是西北山中打獵好幾天了嗎,怎麼會如此湊巧出現在這裏?

只不過任平生並不打算要問,任強也就沒說。

任平生感覺一側肩膀被一根木棒似的硬物拍打了幾下,然後就聽到身後男人的聲音:「送你個東西,要不要?」

任平生側頭一看,肩頭上,擱著一支纏着厚厚紗網的劍鞘。那劍鞘,已經舊的發黑,雖然月光昏暗,仍可以看出那發黑的鞘口,木質堅硬細密。

他一言不發,伸手把劍鞘從自己的肩頭上摘下。纏着劍鞘的絲網,看似骯髒不堪,也不知多少年沒有解下來洗過了。

絲網的網眼本來不小,但層層包裹,把本就比較寬大的古式劍鞘,裹得跟小腿般粗細,竟也能把木鞘封了個嚴嚴實實,除了鞘口,不露半點木色。

任平生把手中的鐵劍條插入鞘中,紋絲合縫,好像本來就是量身定製的!少年臉色終於露出一片驚疑之色,轉頭看向身後的男人。

月光下,任強那樸實無華的臉上,表情平淡,似乎所有的事情,都是那麼理所當然。

一大一小,就這麼沉默著。任強從腰間的布帶中,抽出一根摩沙得油光發亮的筋竹煙斗,點了袋煙,這才吐著煙圈道:「有問題,就問吧。」

雖然覺得不大可能,少年終於還是忍不住問道:「劍鞘,本來就是這把劍的嗎?」

「是的。」男人沒有半句廢話。

「可是,村裏人不是說,那座橋已經建成好幾百年了嗎?」

「是的。」

「劍鞘也是幾百年前的?」

「是的。」

……

永遠是同樣兩個字的答案,重複了好幾次之後,夜月少年那兩道清澈的眼神,愈發熾熱起來。只是想到那銹跡斑斑的劍身,全無鋒刃可言,剛剛被自己胡思亂想煽動起來的情緒,便又瞬間委頓下來。

任平生不再問的時候,任強卻說話了:「這把劍,如果你要,就劍在人在。任他什麼神器重寶,都不能換。若做不到,你可以現在連劍帶鞘還給我。沒人會追究你拔劍毀橋的事。」

少年握劍的手緊了又松,鬆了又緊,掙扎良久,說道:「我要了。」

任強看着他,少年眼神堅定。

任強緩緩解開外衣,從身上貼身的褡褳中,取出一團烏黑的軟質物事,遞了過來。

「用這個纏好劍把,纏粗一點,就當臨時的劍柄吧。跟纏弓柄是一樣的。」

任平生接過男人手中的物事,在月光下細細端詳,才發現,原來是跟纏在劍鞘上一樣的骯髒絲網。試了一下,這絲網的堅韌程度,不輸鋼筋鐵線,卻又柔軟異常!

他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東西,甚至都沒聽有人說過。也不知道為什麼一天只內,會在他這麼一個頑劣男孩身上,發生那麼多不可思議的事。

更加不可思議的是,這種足以驚世駭俗的東西,竟然會接連出自這個窩囊的男人之手。

任平生一絲不苟地纏着劍柄。男人便坐在一邊,寥寥交代了兩句:「這劍被銹得沒了鋒刃,得你自己磨,不管十天半月,還是十年八年,磨得出鋒刃,劍才是你的。不是迫不得已,永遠不要解下劍鞘上的絲網。」

生平第一次,少年決定把男人說的話,牢牢記在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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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黃天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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