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異世

第二章 異世

叮咚,屋角漏下的水珠滴入陶罐。

光線昏暗,氣溫陰冷,空氣中瀰漫一股霉腐和草藥刺鼻的混合味道。

幾朵灰白色蘑菇冒出潮濕牆角,傘面比指甲蓋還小,莖梗比稻草還細,垂頭喪氣耷拉着。

……

哎,日子沒法過。

茅草屋早該翻修了,破得太厲害。外邊下大雨,裏面就下小雨。外邊雨早停了,裏面還漏個不停……

算了,咸吃蘿蔔淡操心。以後還不知道誰住這兒呢,愛誰誰。

……

楚凡蓋一床殘破薄棉被,雙手枕頸后,皺緊眉頭,瞪着低矮烏黑的屋頂發獃。過一會兒掀開被子,緩慢爬起。

呵呵,似乎內外傷好得七七八八,走動沒問題。

他勉強笑了笑。

布鞋骯髒的鞋面破了幾個洞,邊沿齜牙咧嘴綻開。鞋底陰冷,硬得像鐵板。是去年老蒼頭打了一隻野兔子,央求隔壁村寡婦做的。不是人家做得不好,是沒有好布料,穿太久了。

站起身後天旋地轉,他晃了晃,又穩穩立住。

難道傷沒好?那可麻煩了。

楚凡的眼中閃過一絲驚慌,想想之後又苦笑着搖搖頭。估計是躺太久了突然起身,大腦缺血,供氧不足,人有點犯暈。

他試探往前走了一小步,見沒啥事,便放心蹩到后牆,摸了摸剝落的牆皮,又貼耳去聽。

嗚嗚的風聲嘯鳴,像極了海螺。

茅草屋由幾根大木料支撐,牆基壘土胚。牆體是竹子纏繞一圈圈稻草后再用糊稀泥巴填充,干透了勉強遮擋風雨。若逢強颱風,恐怕整棟屋子都要飛起。

十天前他離開時,才在外牆凃抹厚厚一層泥。不料秋雨才落,又生出蠻多小孔洞。

可這些,以後跟他不會有什麼關係了。

楚凡慢慢拐出廂房,進堂屋拉開大門,望不到小丫頭的影子。等了一陣見毫無動靜,又悵悵返回躺上床。

呵呵,水滴的聲音真像一首憂傷老歌。

滴嗒滴嗒滴嗒滴嗒……

他來到這個世界十五年了。

作為一名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生命科學研究生,本來沒資格參加高大上的蟲洞試驗,被臨時指派。而他在這場人類首次突破時空的壯舉中,作用僅僅是測量小白鼠的生命體征。

當然,前提條件是那隻穿越了時空之門的小白鼠還能夠回來。

大爆炸發生前,他正把小白鼠放進導引槽,三米外一扇介於虛實之間的門憑空浮現。後來發生了什麼,完全不知道,只記得漫天白光。

眼下悲催躺在這間昏暗茅草屋,躺在一晃就吱呀作響隨時可能散架的木板床。身受重傷,動彈不得。

這幾天幸虧梔子和老蒼頭照料。根據他們對話和腦海記憶,楚凡漸漸拼湊出了目前險惡的狀況。

這地方是厲國一個偏僻小山窪,僅僅三戶,是山陰縣魯伯的家養奴隸,俗稱「家生子」。父母為奴,子女一生下來也為奴,世世代代永遠是奴隸。

奴隸沒有姓,他從小被叫作阿凡。意思是平凡如塵埃,好養。

楚凡,是他清醒后給自己安上了姓,以紀念前生。

二十年前厲王徵兵討伐姬國,阿凡的父親跟隨魯伯打仗立下軍功。按照律法本來可以脫離奴籍,卻把名額讓給鄰村一名美麗女奴並和她成了親。小阿凡出生后,父母隱瞞不報,想找機會偷偷把他送出去。

阿凡兩歲時被發現,官府治罪。

父親執刀抗法,被官兵和魯伯家兵圍毆砍死。母親的庶民身份被剝奪,判作魯伯隸妾,當場撞樹而亡。小阿凡被魯伯一腳踢飛幾丈遠,僥倖沒有死,額角烙下了一個「魯」字。

家生子溫順,不比時刻準備逃跑的戰俘奴隸,極少黥面。顯然,魯伯對孽種非常厭憎,見是自家財產才留下一條賤命。

老蒼頭和山窪另外一戶阿吉是與阿凡父親一起上過戰場的鐵桿兄弟,共同撫養他,情同父子。阿吉一直想把女兒梔子許配給阿凡,可惜沒福氣等到兩個小孩長大,前年和婆娘染病,先後撒手西去了。

梔子的哥哥阿土沉默寡言,三棍子揍不出一個響屁。嫂子阿花卻極刻薄,嫌棄梔子在家吃閑飯。一心想把她早早嫁了收聘禮,「賣」出個好價錢。

阿凡今年十五歲,腦子不太靈光,身體瘦得像一根竹竿,比常人高一頭。

他力氣大,跟隨老蒼頭學了粗淺武藝,老琢磨怎樣幫梔子脫離奴籍。見沒仗打,便偷偷跑去為魯家角斗。

奴隸對主人而言,就是個物件。

貴族老爺為了取樂、炫耀或者解決爭端,常常讓奴隸廝殺角斗。殺奴責罰不過一頭牛,民不舉官不究。對於打贏了的奴隸,主人往往賞賜,甚至一高興讓他脫離奴籍。

可憐的阿凡第一次上場,被砍得慘不忍睹。梔子聞訊匆匆趕到魯家城堡外亂葬崗時,他已經在死人堆浸泡半天,氣息全無。

十一歲小姑娘爆發出令人生畏的倔強,一定要把哥哥帶回家,幸好老蒼頭和阿土半路接住。

阿凡再一次大難不死。

梔子和嫂子大吵一架,連夜捲鋪蓋搬過來照顧。

老蒼頭留下兩塊風乾肉和半瓮粟米,第二天進山了。這裏位於山脈邊緣,想弄點新鮮野物和稀罕草藥,只能往更深的山裏走。

這塊逼仄的地域形狀狹長,約五十平方里,屬於山陰縣魯伯。

東西兩面分別是瀟水同虎跳河,往北是魯家堡,往南是戴山。

河堤上與戴山前都有魯家哨卡,八百多奴隸如困囚籠。即使僥倖逃脫了,天下之大,何處容身?沒有庶民身份,一樣要被官府抓去做苦役,甚至砍頭。

所以他們極少逃跑,絕大部分一生都沒有越過魯家堡見識縣城。

老蒼頭打過仗,有本事,見多識廣。可冒着性命危險躲避哨卡毒蟲猛獸瘴氣尋找藥材,對他而言也不容易,到現在沒回。

「哥哥,還痛不痛?」

清脆稚嫩的聲音響起,打斷了楚凡胡思亂想。

一個瘦小身子歪斜肩膀艱難頂開堂屋的大門,右手拎一大捆柴禾,左手端一個破陶碗。

梔子名字的由來,僅僅因為門前有一棵梔子樹,碰巧花開時出生。她與阿凡青梅竹馬,比兄妹還親。

午後牛毛細雨停歇,梔子發現滷水沒有了,便去往五百多米外的老蒼頭屋裏端。

五百米直線距離在平原一蹴而就,但五百米曲折泥濘山道對拎柴端碗的少女而言,恐怕不是一個簡單工程,整整花費了快兩小時才返回。

人體無鹽不行,會乏力。

奴隸買不起鹽巴,只能喝滷水。

滷水是鹽滷礦石浸泡出的不明液體,苦且澀。

楚凡昨天被硬灌一大口后,強烈懷疑長期食用將導致慢性中毒。而少女饞貓似的嗅了嗅殘餘鹵底卻沒捨得喝,又兌上開水,等涼了好用麻布團沾著擦拭外傷。

大山邊緣,柴禾本不缺。可阿凡不是一個過日子的人,沒積存多少。

昨天少女去哥哥阿土家抱回一大捆,立刻招來一個婦人潑天叫罵。少女回罵不過,不停抹眼淚。

那是梔子惡毒的嫂嫂。

楚凡猜測,潑婦已經不指望把小姑子賣出好價錢,卻對掏空家底充滿警惕。這個時代禮教才萌芽,對女子的禁錮與歧視並不嚴厲。梔子父親臨終前明言,家產留給女兒一半。

儘管他們是奴隸,一切屬於主人,也允許擁有一點可憐巴巴私產。何況,主人是不會對幾箇舊瓦瓮幾間茅草屋動心的。

潑婦敲山震虎,意思無非是,休想占老娘便宜!

這一次,梔子反常地沒有立刻丟下東西撲到病榻前查看傷勢,先去灶屋卸下沉重柴禾,又舀水洗了洗臉,窸窸窣窣擦拭了衣裳,才蹩進裏屋。

「怎麼啦?」

楚凡瞪着她麻衣上的泥垢污痕,沉聲問。

又黑又瘦的少女呆立半晌,眼圈漸漸紅了,撲到床邊泣不成聲。

「嗚……凡哥哥,我真沒用……路滑,半路摔一跤。柴打濕了,碗打破了,滷水也潑了……嗚嗚……凡哥哥,我先熬小米粥。你喝完粥以後,我再去端滷水……」

楚凡鼻子一酸,眼淚幾乎湧出。舉起的手好半晌才輕輕落下,撫摸她蓬亂枯乾的頭髮,柔聲勸慰:「沒事……別去了。」

「不行,我得去。蒼伯說過,要用滷水一天擦三次傷口,才不會壞……」

抽泣的少女聞言飛快昂起頭,抹了抹眼睛,神情堅定。

「別去了,好好睡一覺……」

楚凡重申一遍,大拇指按在她太陽穴。

少女眼神渙散,隨即沉沉睡着。

楚凡掀開被子蹣跚下地,先將小丫頭費力抱上床,再去灶屋燒一鍋熱水舀進木桶提進廂房,把垂在床沿的兩隻烏黑小腳丫細細洗乾淨。

她沒有靴子,來來回回山路全靠光腳走。腳底除了厚厚老繭,還有幾條新舊傷痕。

擦乾淨腳,把小小身子扳正蓋上薄被,輕輕解開發髻抽出發簪。

忙完這些,楚凡拎桶到堂屋拉開半扇門,見外面暮色蒼茫。潑完水又拉門栓頂門杠,再返回廂房端出火盆,穿過堂屋進灶屋,晦暗中準確找到火石。

有一個秘密無人知曉,這一世的阿凡目力與聽力非常驚人。看得清兩裏外兔子,聽得清百米外蟲鳴。

但無論前世的楚凡還是今生的阿凡,都不太會生活。

從火盆里扒出部分灰,墊入枯葉灑上糠皮,整整用了半小時才把火生著。

期間濃煙滾滾,小丫頭睡夢中咳嗽了幾聲,嚇得他趕緊關閉灶屋門。等木碳燒紅小半,估計不會熄滅了,楚凡才把火盆端回睡覺的廂房,胳膊下挾著幾根乾燥大柴。

紅紅火焰像艷麗的妖姬翩翩起舞,驅散了陰冷與潮濕。木柴時不時發出爆鳴,迸發出火星。影子投射在牆壁,光怪陸離,彷彿猙獰怪獸,黑暗森林。

想起昨晚小丫頭生火時,自己差點提醒她小心一氧化碳中毒,楚凡哂笑着搖了搖頭。

草屋四處漏風,如果沒一盆火,真的難捱秋夜。

誰的肚子咕咕叫?

他猶豫地看了看小丫頭熟睡的臉,再次搖了搖頭。

床對面牆根下,是少女用破爛被褥堆出的臨時地鋪。楚凡盤坐在鋪上,凝視指間發簪,怔怔出神。

那是一截剝去了皮的分杈柳枝,像一個細長「丫」字,黃中泛黑。

說什麼寶石翡翠,珊瑚象牙,蛾兒雪柳黃金縷。對楚凡而言,都不如眼前這截乾癟的樹枝珍貴。

他下意識轉動發簪,回憶起一樁極其詭異的事。

三天前在角斗場,聽到樓上有人說話。

正是那段話令他毛骨悚然,才在後面戰鬥中大失水準,早早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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芥子長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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