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chapter 1.緣起(2)
車窗外是一片蒼涼的山色,能看見一些綠黃色的竹子正長在山腰上,遠處還有幾戶人家的炊煙裊裊升空。金黃色的餘暉灑在山頭和半山腰上,車窗旁邊的藍色窗帘,影子正彎斜的印在火車的車牆上。
光線已經漸漸暗淡了,山林間的魅影時不時躥現在窗外,黑影漸漸籠罩完整個大地。火車上開著白燈,往窗上看去只有車廂的「倒影」。其他的車廂人滿為患,嘈雜聲不絕於耳,唯獨他們這間,只有兩個人,安靜的像另一個世界。
「聽會兒音樂嗎?」
「好啊。」
他將手機放在小桌子上,輕輕地說:「安靜或者心煩的時候,我就喜歡聽會兒音樂。」
鋼琴清脆悅耳的聲音環繞在整個房間里,男人拿起書繼續閱讀,藝安就坐著聽。白熾燈柔弱的光灑在他們倆的臉上,他的手機里此刻正循環播放著一首流暢的曲子。
他們靠在火車鐵皮牆上,安靜沉默的聽著,藝安忽然想起了她的姐姐藝華,那個從小到大都比她優秀的女孩,那是舞台上耀眼的明星,而她永遠都是她背後那個灰色地帶的仇人。在藝安看來,藝華總是瞧不起自己,明明是她的親妹妹,可她總是扎著馬尾,一臉高傲的對著,只有在爸媽面前她才會撒嬌,到了外面,她張揚跋扈,可偏偏就是有很多男生喜歡她,有許多女孩羨慕她。
藝安記得小學的時候她在家寫作業,碰到寫不來的題目想讓藝華教她,她小心翼翼的去討好,希望能和她拉進關係,藝華表面上靠近自己,但沒有教她題目,而是讓藝安明天早上早點回學校抄別的同學的答案。
「要是你的作文本上沒有老師的笑臉,爸媽一定會把你趕出這個家的。」
就這樣,第二天上午藝安趁老師還沒有來時,將同學放在書包里的作業本拿出來抄了一遍,連同錯誤答案一併抄上。
老師當然發現了,將她批評了一頓,又把媽媽叫來,說她不學好,只會私底下搞小聰明,連同學錯到離譜的答案都原封不落的抄上。
她媽領她回家后,父親我罰她不許吃晚飯,而謝藝華卻在餐桌上享受著爸爸朋友送來的大閘蟹。藝安羨慕極了,也生氣極了。
「讓一下嘞!」
門外面的過道上傳來一聲大叫,紅燒牛肉味兒的泡麵隨後就從門縫中蔓延進來,將藝安的思緒拉回,歌曲一遍已經播完了,正從頭開始播放第二遍。藝安起身將房間的門拉上,反身問道:「這首曲子叫什麼?」
「《離別曲》,肖邦的。」
「真好聽。」她說,「那你下午看的那本書呢?好看嗎?」
「遠藤周作的《深河》,我還只看了三分之一。」
「好看嗎?關於什麼的?」
「一個關於寬恕的故事。」
「寬恕?」
「對。」
「好人寬恕壞人嗎?」
「不算是吧。是壞人寬恕自己。」
「為什麼要得到寬恕?他們做錯了事就應該受到懲罰,沒有必要得到寬恕。」藝安委實不解,這又讓她想起了藝華。從小到大,她都是藝安生命中的陰影。
「這個我還不知道,等我看完了,或許就明白了。」
「行吧。」
對話倉促的結束了,藝安很累,但又睡不著。這天晚上她失眠了,那是她坐火車以來第二次失眠。第一次失眠是在她第一次坐火車的時候,因為好奇新鮮,遲遲睡不著。這次又是為了什麼原因呢?
藝安失眠了,第二次在火車上失眠,無論怎麼輾轉都無心睡眠。其實她可以坐飛機回廈門,只是她不願意太早見到姐姐,哪怕她已經死了。火車太慢,可以讓謝藝安慢慢地去受她的死。
藝安輕輕的將行李箱從床底拉出來,再費勁的掏出那本厚厚的相冊。那個男人已經睡了,燈滅了,她掏出一個小小的手電筒照著相冊的封面。她靠在牆上,將相冊放在雙膝前,虔誠的凝視著,然後打開翻閱姐姐從小到大的照片,還有爸爸媽媽和她的照片也悉數在其中,偶爾也會有些感動。
被無情的歲月感動。
「你睡不著嗎?」
他此刻突然冒出了一句話,藝安原本頗有些沉重的心情一下子泄了不少。
「我吵到你了嗎?」
「沒有,我失眠。」
「奧。」
他起身穿好鞋子,拉開門去上了個廁所。
回來時,藝安還在翻看相冊,他坐回到床上,饒有興緻的問藝安:「那麼用功,這麼晚還看書?」
她笑了笑,「我在看我們家的相冊。」
「放首歌吧。」她又提議。
他似乎也有意聽歌,「還怕打擾你。」
「莫扎特的K330第二樂章。」他說,「我最喜歡的樂曲。」
旋律寧靜,有點搖籃曲的感覺,總之對於藝安這個外行人而言,聽多了總會泛起不少困意。
考慮到深夜太安靜,他將聲音開的很小,小到剛好可以讓他們倆聽,隱隱約約之中還能聽見隔壁大叔的打鼾聲。
安靜之中,藝安想起了姐姐。父親說姐姐在紐約有個刑事案件,他要親自去那邊了解當時的情況。於是就回廈門奔完喪后跑趟倫敦。
男人看著她皺紋思索,打斷了一下,說道:「你覺得我看起來像壞人嗎?」
「好人和壞人就是善與惡之間的區別。做好事的就是好人,反之就是壞人。」她木納的回答,這樣的答案是小學語文里的正確答案,「你做過壞事嗎?」
「做過。很多很多。」
「啊?」藝安還是第一次聽見有人這麼坦白自己,甚至過於裸露自己。
「可是,我們能保證好人做的事情永遠都是好的嗎?永遠都是對他人有益的嗎?」他問她。
「這個……」藝安語塞,又向他傾訴,「我一直覺得我姐姐是壞人,做的永遠都是壞事,可是我現在感覺我錯了,她也許也做過好事,只是我沒看見,我不知道。」
「你姐姐?」
「恩。」她說,「那個我曾經深惡痛絕但又不了解的人,現在她不在我身邊,可是我突然就想和她談心。」
「那這次回老家,你可以去找她冰釋前嫌。」他安慰她。
「不,她去世了。」
他欲言又止。
K330放完了,切換到了K488,恬靜的旋律仍舊很適合此刻的夜景,窗外是一閃而過的荒野,看不見幾顆星星,月亮也被雲擋住了,只能在雲層中沉悶的散發出點黃色的柔光。
「如果你姐姐還在,你願意跟她做朋友,冰釋前嫌嗎?」
「我……」
藝安猶豫了,她回答不上來,也許還是不肯原諒,哪怕她已經死了。
「她過去對我的傷害還在,即便冰釋前嫌,也很難做好朋友了。」
「那你就是還沒原諒她?」
「算是吧。」
他長嘆一聲,「人事已盡,人世還長。我想一個人如果知道自己生命短暫,肯定會有所頓悟。我想,你姐姐肯定想和你和解的,甚至,你們中間是有誤會的。這些被時光掩埋的秘密讓我們的人生充滿遺憾。」
「會是這樣嗎?」
藝安看見了一隻鳥,它是灰色的,扇動著翅膀,當她再睜眼時已經到了一處草地上,她看見了兩個人在接吻。她攥著拳頭,她在嫉妒。
為什麼?
她在嫉妒什麼?在嫉妒誰?
藝安又想起了姐姐相冊上的照片,那是她在國內拍的最後一張照片,當時她從倫敦回來住過幾天,很快又回去了,那張照片在院子里拍的,照片中她身材消瘦,雙眼無神。
白光四射,再一睜眼,已經到了飄著大雪的聖誕節,藝安在街頭,看見一個女孩孤獨的行走,儘管是白天,街面的商鋪都已經關門了。她在逛街嗎?可是她兩手空空,看起來情緒很低落,頭髮算亂的披著,一看就是沒有梳過。
她在一個小女孩面前蹲下,她要買花嗎?
她看見她買了花,抱了個滿懷,頭髮擋住了一張精緻的瓜子臉,只剩雙眼睛在花束的縫隙間盯著前面的路。
是姐姐嗎?
為什麼我會在這裡?這個時候我應該在國內上高中的。我沒有護照,我沒坐過飛機,我是怎麼來的英國。瞬間移動嗎?這也太可笑了。我該怎麼回去?
雪,雪停了一小會兒后就變大了。
我在哪裡?四處白茫茫的一片,沒有生命足跡。
我要死了嗎?該死的難道不是姐姐嗎?
這是哪裡?為什麼我出不去?我拚命跑,拚命逃,為什麼逃不掉?摔倒了。我重重的摔在雪地上,臉部被埋進冰雪裡,奇怪,一點都不冷,也不痛!
我的耳朵聽見了鐵軌的聲音,我想起自己要回家給姐姐奔喪。
那我應該在火車上了。
對,火車。所以剛才的情景都是夢嗎?
清晨醒來時才六點,藝安翻了個身準備再睡會兒,再度醒來時也才七點十幾分,睡意已無。車廂里已經全是講話聲,隔壁昨晚打鼾的大叔操著一嘴東北渣子味兒打著鬥地主,泡麵的味道也隔著門縫漂了進來,她險些要吐出來。
她去上了個廁所,廁所里難聞的味道讓她乾嘔了好一陣子。回來時,那個昨晚與她閑聊的男人還在睡。藝安回憶起昨夜的情景,他睡的比她晚。她坐在床上,看著外面閃過去的風景,遠處是幾所高樓,那邊大概是個小城市,因為高樓並不多。過了十多分鐘,是一片江河,雖然沒有大海那麼藍,但也清澈。陽光也出來了,照進了車廂里,暖洋洋的。
他醒來時額頭全是虛汗,似乎做了個可怕的噩夢。藝安問他,他卻不答,愣是灌了一杯昨夜的冷水,又害的自己肚子疼了起來。
藝安去幫他重新灌了杯熱水,他放在胃上,顫抖的雙唇慢慢平和了下。
「謝謝你。」他非常感激的說。
「小意思。」她客氣的講,「你昨晚幾點睡的?」
「不知道。」他緩了緩,虛弱的說,「天蒙蒙亮的時候才睡的。」
「你也經常失眠嗎?」
「恩。」他吹了吹嘴巴前的水,喝了一口,「兩年多了,徹夜睡不著。」
「工作原因嗎?你不會是程序員吧?不過看你文質彬彬的樣子也不太像。」
「是,是工作原因,都市生活總是會有很大的壓力。」他將茶杯放回到小桌子上,又蓋了蓋被子,半夜裡火車上的空調著實有些冷,「你呢?」
「我?」藝安本想隨便搪塞一下,卻又想起自己曾孤獨時向他傾訴了關於姐姐的事情,於是實話實說,「我想起了我姐姐。」
好人是不是都不該撒謊?那她是好人嗎?她撒過謊,現在也差點撒了謊。
因為如此,她不是個好人了?對嗎?
她迷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