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俏皮黃油

第1章 俏皮黃油

安嶺省省會秋常市一個平凡到乏味的初春周日夜。

天幕早已變得黝黑,金海新區的中街上,出來過省會夜生活的私家車、終於不再滿滿當當擠滿乘客的公交車、為了多拿些鈔票恨不得超速行駛卻常常受制於交通堵塞的計程車,伴著時不時混進車輛隊伍的卡車、小麵包車、摩托車以及別的什麼車,共同繪製出今夜的車水馬龍,一如既往。小省會夜生活的享受者不少,但在自家房間老老實實待著以便享受不可多得的周末的,人數更多,所以你可以看見,天黑時這些居民樓跟工作日的時候一樣萬火通明。非要在這本地人見得多了的中街夜景裡面發現點什麼跟往常不同的東西,那就是寒潮之神帶過來的禮物——接近零點的氣溫。本來這在三月中旬的秋常市算是常態,但全球氣候變暖可不是說著玩的,最近十幾年秋常市三月最高溫的高峰已經由一開始的十二三度一路攀升到十五六度了,最低氣溫也在幾年前與「零下」兩字道了別。今年就不一樣了,二十五年一遇的大寒潮來襲,連續幾天最低溫都在零下幾度,最高溫也被下拽了幾度。在本市長居的人們都說,某種意義上,今年的初春有十幾年前的復古味道。

氣溫帶著某種復古意味,可中街商業區的景象復不了十幾年前的古。十幾年前,別說中街,就連整個金海新區,都只是一片荒蕪。新區剛剛建成,拋開寥寥無幾的幾個公交站點,就只剩下大片大片的廉價房子。廉價是有原因的,譬如才招生五年的金海一實驗沒法不教家長嫌棄師資力量和升學率,譬如在區內醫院住個院比市區其他大醫院加起來還要鬧心,譬如那幾輛公交車隔至少半個小時以上不說還馬上就快到報廢年限了,如此種種,就算講上三天三夜,恐怕連開個頭都開不全面。

時間悄悄變了魔術,在市裡的大力扶持之下,新區飛速發展,大有成為新貴之勢。區里共有15條公交線路,外加地鐵1號線跟快軌2號線,就算平峰期,大多都是12分鐘以內一班,走大道上一天都見不到幾輛的公交已然變得滿區都是;醫院經過一輪輪革新,無論是器械設備還是醫生護士,水平都已經躍居全市大小醫院前列,正使足了勁試圖趕超南嶺醫院——所有區內醫院間的翹楚;教育資源更是無需多說,新區成了各個小學、初中、高中、大學兵家必爭之地,就拿市內傳統六大高中名校來說吧,秋師附中、安大附中、省實驗、市實驗、十三高、秋常外國語,都試圖在這塊地皮上開設自己的分校區(儘管只有秋師附中跟外國語開成了)。區內各色水平不低的學校,正如雨後春筍般紛紛嶄露頭角,都在往市內外的重點院校源源不斷輸送著一年更比一年優質的生源。

激烈競爭之下,只有金海一實驗的升學率還顯得灰頭土臉,不過大概是受了周邊各校的強烈刺激,也得了些改善——拿小學部舉例,原來一個年級200多人,能有20多人去得了本市排名中等偏下的(別管需不需要交擇校費)一眾初中,便是建校來最輝煌的戰績,現在這個數字上升到了80多人,每年還能有那麼一兩個被七大初中(多是七大里排名靠後的外國語或者省實驗)錄取。雖然升學率穩居區內所有小學末流,但著實可喜可賀。聽說五年前還有沒花錢去了秋師附中(還以全體考生卷面成績前十的身份,拿了高中直升資格)的,學校從秋師附中發榜開始,在圍欄上貼大幅紅喜報貼了整整一年。上次學校干出這事,還是再往前兩年,那年冬天,四年級有學生勇奪全國小學生兒童畫比賽二等獎,從學校得知獲獎消息,到下年冬天新的獲獎名單出爐,也是整整一年。看如今,直升秋師高中部的小姑娘卻在安大附中理科班,也不知畫畫特棒的小伙兒現在在哪兒,手上還拿不拿畫筆。

視線拉回到中街。中街現在的繁華景象,除了規模差不少,跟西安街放一起並不會落太多下風。大晚上的,沿街一大串搶眼的店鋪招牌,還在跟居民樓一起閃閃發光,恰似一條朦朧的河流:石溪海鮮自助、高飛蛋糕連鎖旗艦店、嘟嘟嚕diy巧克力工房、teamsk真人密室、景田健身、敏靜文印中心……總之,你想去吃什麼、玩什麼,這裡都不會令你失望,除非你要求更高,那就得去幾個中心老城區的各大商圈碰碰運氣了。

一片令人目不暇接的大牌匾間,有個半圓形的小黃傘蓬,在一塊逼仄的地盤上跟它的競爭對手們擁擠著。儘管如此,傘蓬的樣式卻帶著不爭不搶的精緻:鵝黃的色調精心在調色板上調配過,而不是一看就是臨時拿來用的乏味鵝黃,不會落入千篇一律的窠臼;罩著傘的綢布細膩耐看,讓人禁不住想輕輕撫摸;傘面上立著』俏皮黃油』這四個美術字,美術字旁附帶咧著嘴、眯著眼睛笑的一隻小白鵝,跟五塊一本的兒童繪本上的小白鵝有點相似之處,可看著這隻小白鵝,誰都知道無論配色、線條、與牌匾上其他元素的融合,都決定它不可能出現在路邊小繪本上。漂漂亮亮的小白鵝應該是從一個堅持畫畫、畫得超級棒又沒丟掉少女心的作者筆下走了失,飛到這兒來的。可惜天色太晚,美術字跟白鵝都黯淡下來,施展不出多少美麗;傘緣下則是圓波浪形的黃綢緞,與傘面上圓潤地微微凸起好顯示自身存在的傘骨呼應著,花邊上印著』私人烘培定製』,靠著正對面那些個還未打烊的店鋪,才能好不容易讓視力較佳的人能夠大致看見個輪廓。傘下是扇更加小的木頭框玻璃門,木頭框連帶著大大的門把手一起,刷了有光澤的深棕漆;而玻璃塊上貼著排列整齊的標誌,無非是』可以充電』』免費Wi-Fi』歡迎拍照』』營業時間:8:30——20:00』之類,相應的,這些歪歪扭扭顯童真的純白字樣,旁邊都貼著黑色的電池、Wi-Fi、照相機等等圖案。

倘若有路人被玻璃後方溫暖的燈光引誘著,拉開了面前這扇門,則又是不同的景象。他可以真切感受到暖色暗燈光烘托出的溫馨氛圍,伴隨著甜甜的烤蛋糕香氣,哪怕他剛飽餐一頓,也會重新萌生品嘗美食的願望。小小的店裡每個角落都詮釋著精巧,幾面牆上懸挂著幾幅小動物裝飾畫,它們似乎被困在一個個畫框里太久了,撲扇撲扇的眼睛透著光,哀求著擺脫紙面的束縛透透氣。然而最先給他留下什麼印象的不會是別的,正是耳畔循環播放的幾首動聽的歌。這些歌大多旋律悠揚輕快,聽到便如同清風拂面,至於唱這些歌的不同女生,嗓音往往有著直擊人心的嬌俏。其中一首聽上去最美的歌是這樣的:伴奏曲悠揚舒緩,鼓點不緊不慢打著拍子,時不時響起銀鈴碰撞時的清脆聲音;女歌手有著一副圓潤而嬌嗲的初中生聲音,音節帶著俏皮的氣聲,音色里裝著快要溢出來的幸福顏色,聽著歌,一個眼睛大大、個子小小、燙著小公主捲髮的女孩子,正踮著穿上光滑鋥亮小皮鞋和蕾絲長筒襪的雙腳,微笑著向你走來。現在女歌手正在吟唱,吟唱巧克力色夜空下仰望繁星的單戀少女。

趁著店內再無別人,老闆娘抓緊時間跟兒子吃了頓涼透了的外賣盒飯。盒飯的唯一作用只有填肚子,不過有聊天佐餐,這頓飯兩人都吃的有滋有味。老闆娘說著魚子蛋糕銷量喜人,她的兒子談著畫的畫又要被老師拿到市裡展覽去,就這樣一盒炸茄盒、一盒咖喱土豆,兩盒份飯消失不見了。

老闆娘剛剛放下筷子,一個清秀的初中女生就爽快地推開門,撇著不明顯的外八字走進來。兒子剛想看清女生長什麼樣子,老闆娘便連忙示意他回去干自己的事。轉瞬間,兒子收走了會破壞氛圍的空飯盒,上樓了。

巴掌大尖臉上鑲嵌著一對大眼睛,大眼睛帶著一對更大的卧蠶,間距稍寬,忽閃忽閃的。細細望去,整個面孔卻滲透出三分冷淡、一分恬靜,彷彿剛從冰箱冷藏櫃拿出來的礦泉水;齊耳大光明娃娃頭,跟余妍高中時的髮型相差無幾,看來學生款娃娃女頭經久不衰,二十多年過去也就是發尾和劉海的細節處理改變了。只不過高中時代余妍的發卡發箍半月一換,而面前這位姑娘頭頂什麼都沒有。少女的個子也不高,余妍恰好能平視她。少女身上,是印著一堆小豬蕾琪的短款輕羽絨、黑色絨面闊腿褲、厚打底襪和奶牛花紋雪地靴。一見到小豬蕾琪,老闆娘便找到同道中人——快四十歲的她,見到這隻小女生們最愛的小豬仔,竟也會開心得要命。

「要一個魚子蛋糕,在這兒吃。」少女平靜地說,溪流般的嗓音帶著少許泥沙。

「還要別的嗎?」老闆娘夢回高中,差點沒回過神。

「不要了。」

「好的,一共48元,怎麼支付?」

「支付通。」少女脫口而出。

「掃這個碼。」

少女如河邊小孩摸魚般摸出手機,進支付通、掃碼、付款、示意付款完成,一氣呵成。左手邊便是裝滿小蛋糕的冰櫃,可她卻徑直走到桌子旁坐下,頭也不回。接著又是串一氣呵成的動作:從包里掏出連著充電線的充電器,插在桌子上方的插座上,接上手機,瞥一眼插座旁貼出的Wi-Fi名稱與密碼,連上網,輕觸《瘟疫樂園》,選擇自定義遊戲模式,開打。魚子蛋糕上來了,她抬頭說了聲謝謝,此後一個半小時里,一直樂此不疲地低著頭呆著臉,在虛擬世界操縱著病毒,試圖讓它們感染全人類。

時針徐徐走向八點,少女識趣地離開。輕輕地她走了,不留下一點遲疑。老闆娘快步走去,鎖上玻璃門。今天魚子蛋糕賣的是挺多的,可別的都買不太出去,總之收穫不多不少。

又是無事的一天。她想。

她教兒子幫忙收拾店面,再跟兒子上樓,趕緊洗漱、抹護膚品,生怕因為太忙太累,還沒洗上臉就倒頭睡著。

老闆娘余妍可以說是光彩照人的女士。細細的柳葉眉,又黑又長的洋娃娃睫毛,一雙又大又黑彷彿含著水亦或是含著光芒的明亮眼睛——說是桃花眼吧,眼睛並不算是細長,說是杏眼吧,眼尾又是有些上翹的,唯一的缺憾是賊眼皮,簡單說就是一單一雙,不過鑒於雙的那側眼皮很寬很好看,這賊眼完全不是缺憾,反而成了點睛之筆;鼻子雖不夠高但小巧玲瓏,鼻頭圓圓的有些上翹;嘴唇薄厚適中,可惜不塗口紅有些沒氣色,顯得遜色了,儘管如此,笑起來無論是上翹的嘴角,還是排列整齊、規規矩矩的牙齒,都屬於迷人的一類;精靈耳調皮可愛,可惜聽力從小到大都不太好,儘管稱不上耳聾;有些方的臉蛋小小的,但又沒有小到令臉上五官顯得過大而粗獷的程度。已是逼近四十大關的女人,一眼就能見到生活在她臉上留下的痕迹:些許的魚尾紋和不再那麼水靈、那麼充滿膠原蛋白的暗淡皮膚,可是經此折損,美貌還算是依然在。據她高中的同班同學講,她雖然說不上是什麼大美女,但絕對是當仁不讓的班花,年輕時一隻手托著下巴、半睜著眼睛淺淺一笑的樣子,帶著些林黛玉的氣質,現在雖失掉了這氣質,但依舊在儘力保持愛笑的習慣,表情卻增添了一份歲月賦予她的沉穩,儘管這沉穩在沒上妝時多半會被更加明顯的勞累和憔悴掩蓋。好在她見人時並不會放棄化妝,而且她化妝技術還稱得上不錯,所以憔悴所帶來的負面影響並不要命。頭髮染成深棕、長到齊胸,發尾帶著大波浪;個子不高但還自己還算滿意;骨架小脂肪還少,結果就是在普通人里相當相當瘦,渾身上下都是如此;手指跟身材是統一的,瘦到骨節有些凸出,長是長,上面的紋路卻盡顯粗糙。

她兒子則是這副模樣:大眼睛附帶著比較寬的內雙眼皮,滿含少年天真稚氣的黑眼珠大大的,笑起來笑眼彎彎,但依然是雙大眼睛。眼眸配合烏黑濃密、形狀也是剛剛好的眉毛,外加兩眼下淺淺的卧蠶,顯得上半張臉挺好看。都說眼睛好看,帶眼鏡會遮蓋這份優勢,可他戴上眼鏡(哪怕是普通的黑框眼鏡)反而更亮眼,是他們班上大部分女生都公認的那種亮眼。鼻子還算挺,形狀也算不錯,鼻孔不外翻,可鼻子佔地面積大了些,正面看還沒什麼,側面看簡直能奪走臉上其他部件的風頭。可能是嬰兒肥的緣故,臉盤大了點,但臉型還過得去,嘴捎帶著下巴微微凸起,顯得側臉不怎麼好看,還顯得人中稍稍短了。他留著顯得乖巧的高中生髮型,斜劉海緊貼一邊眉毛上方。他忙做題、忙畫畫,皮膚狀況堪憂,油性膚質令情況雪上加霜,臉上某個隨機位置時不時會爆個痘。身型屬於北方男生里的較矮水平。說起話來慢條斯理但是不帶黏滯,音量小些,予人斯文之感。總體而言戴上眼鏡是個好看些的書生,不帶眼鏡恐怕就是個路人。大概學美術的他自己也知道,所以基本上都是以帶著眼鏡的形象出現:不去學校就戴銅框大圓眼鏡,去學校就戴銀灰色方框眼鏡。見過余氏母子的,都遺憾為何兒子的樣貌不能更靠近母親一些,非要讓美貌失傳。

此時此刻,兒子余正夏翻出前天畫好的兔子,打算髮到繁書網上。水彩風的小兔通體淡棕,豎起來的耳朵毛茸茸,又長又寬。小兔縮起後腿,只留下兩個帶著黑色尖趾甲的小爪子伸出來。從棕色的兔毛,到長短不一的鬍鬚,都刻畫的相當精細。兔子稍微皺起眉頭,圓圓的眼睛溜黑溜黑,像是發現了什麼不好對付的敵人,正在苦惱著。

余正夏也遇到了不好對付的敵人,正在苦惱著。僅拿他的畫畫舉例:他最大的心愿就是成為出類拔萃的插畫師,可以有很多約稿找到他,為此他要做只早鳥,及早積累。而在繁書網這個畫師聚居地上,持續、高質量、高產量地投稿,正是實現目標必不可少的前置步驟。可堅持保質保量地投送畫作,偏偏跟完成周末美術班的素描、速寫、色彩任務嚴重衝突。老師講過,這些作業都是以後隨心所欲畫畫的奠基石。余正夏相信他說的,可按部就班地臨摹著老師發的畫冊時,余正夏還是想拋掉作業,拋掉藝考,專心致志在繁書網上畫他最想畫的。一天二十四小時那麼少,可需要做好的事情那麼多。

「糟了,明天有物理!」

他想起物理老師要檢查作業,猛的一個激靈,關掉並移開筆記本,從書包里掏出沒寫完的會考物理大卷子,再攤開它,準備明早物理課之前應付完它。選擇、填空已經吭哧吭哧地填完了,面前是第一道計算題。

「質量為……」

余正夏讀著讀著,大腦一團亂麻,不得不又多讀了兩遍才搞清楚題目到底要說什麼。搞清楚了,他就在草紙上畫斜坡和斜坡上的物體,準備進行受力分析。他拿了十二年的筆,畫起畫來總是如行雲流水,到了做物理題卻犯了難。

母親的手機響了。

「喂?」余妍說話同時調大音量,嘈雜時如此,安靜時也是如此,習慣了。

「您好,我們是秋常市……」

余妍聚精會神地聽著,不敢漏掉一個字。

余正夏抄起物理必修一《宏博學案》,嘩啦啦翻著,尋找能套用的例題。可門外說話聲撥動心弦,他找了半天,也沒找到要的題。

漸漸地,手機開始顫抖;再漸漸地,聲音也開始顫抖了;再漸漸地,音量不受控制,慢慢變大。

「真的嗎?!」

門邊帶著驚喜與驚嚇、喜悅與惆悵的女聲,劃破整個屋子的寂靜,甚至要劃破今夜整條新區中街的天色。

「媽媽出什麼事了?」余正夏徹底看不進學案了,停下了翻書的手,焦急地想聽聽電話在說什麼。

「別太激動,」中年男子故作輕鬆的語氣,「我能理解,但接下來還有更重要的,您這麼激動聽不進去可不行。」

「明白明白,明白……」余妍喘著氣說。

「這麼偷聽不一定就能幫上忙的,」余正夏心還在揪著,卻開始讓理性寬慰自己,「待會兒再問你媽吧,趕緊做題。」

沒翻幾頁,余正夏就見著了那道例題。心平氣和果然有用。

「先抄上,回頭再研究。」

余正夏開始對比兩道題,看看相似里有什麼不同,不然不分青紅皂白就抄上去,第二天物理老師檢查到了,一眼就會發現。電話聲似乎消退了。

「……哎,怎麼說……」門外電話里,男人的語速放緩,「您最好叫上您兒子一起。」

「不行,」余妍狠狠拒絕,像個乒乓球拍,迅速擊回飛過來的球,「我還沒跟兒子說過,而且他馬上高——」

「——這個我們也知道,這邊有您兒子的檔案,」男人焦急得發慌,可還得維持良好的態度,「可是……這麼跟您說吧,沒有您兒子在,我們的調查可能會進展的不太順利。您的兒子他……」

然後男人又憋出僅有的耐心,講了一大通。另一邊是良久的沉默。

「求求您了,」余妍突然開口,本來動聽的嗓音帶上了哭腔,「別找我兒子……沒有別的辦法嗎……」

「這樣吧,」男人聽著話筒對面的漸弱音,依然不減職業素養里的冷靜,「我可以保證,只讓他知道必須知道的,其餘的繼續跟他保密,可以嗎?」

良久的沉默。

「我要說的就這麼多,」男人的語氣更為鄭重其事,「現在決定權在您,帶,還是不帶?」

良久的沉默。

不知過了多久,余妍小心翼翼地說:「姜警官,我跟兒子一起。」

「明白。」

姜警官心裡高高吊起的磚頭終於安全著陸了,再之後,協商見面的細節輕而易舉。

余正夏「攻克」了第一道計算題,卻怎麼也找不到第二道的例題,上網搜尋也一無所獲,不得已開始獨立思考。靈感女神垂青他,他一下想出了好幾步,抓緊奮筆疾書。

「又因摩擦力,f=μN……」

「正夏快走,」他還低著頭,母親就破門而入,「帶上你手機就行了。」

余正夏眼裡滿是問號,不知是著火了還是地震了。可為什麼還要帶手機?看到兒子的眼睛,母親使勁抿了抿嘴唇。

「看來暫時問不出來了,先聽她指揮。」

余妍匆匆披上衣服,竄下樓梯,在大片雨夾雪裡張望著,終於看見了「空車」二字,恨不得拽兒子上車。離目的地還早,余妍就急急掏出三十塊現金攥在手裡。車尚未停穩,余妍就把錢迅速遞給了頭髮一半白一半黑的司機,招呼兒子趕緊下車。母子倆頭也不回跑掉了,留下此前從未見過此景的司機暈頭轉向。

二十分鐘過去,兩人又回到了這裡。余妍這才想起她有神雪快車的優惠券,不能浪費,便操起手機約了輛快車。

「余正夏。」

余正夏明白過來,更大的不祥在等著他:上次母親叫他全名是在八年前。

「回家我都告訴你。」余妍方才花好久做了決定,卻又要反悔,只好拿這句逼自己別再猶豫。

終於到了熟悉的家,稍作收拾,余正夏就坐到母親房間,聽她面對面向他講述。

余正夏房間,天際已是桑葚紫。

夜色換上靛青色的裝束;靛青慢慢褪去,魚肚白漸漸浮現;魚肚白多了幾道窄窄的雲,雲的亮光刺眼;魚肚白下高樓上,一塊大玻璃映照出紅日的輪廓;魚肚白全鍍上了金色閃光,閃光道道柔和,撒向地面;正統的天藍拉開新一天的帷幕。

「數十億顆心臟止不住跳動——」

余正夏一個箭步,按掉書桌上手機的鬧鐘。《時間樹之光》動畫版的主題曲被他當成了早起鬧鈴三部曲,每部間隔十分鐘。說來也怪,聽了三年了,鬧鐘主人還是沒聽煩。

完成這套條件反射,余正夏發現了不得了的事情:他整夜沒合眼,並且剛剛才注意天已經亮透了。他突然開始想打盹,可時間不等人,語文老師說她上午會講的「王者論述文」也不等人,他心目中語文課的精華不容錯過。

比以往早起二十分鐘,該做些什麼好?余正夏開始坐著思考,不出半分鐘,就意識到自己在浪費時間,於是衝到衛生間洗澡、洗臉、刷牙,藉此機會繼續思索。他把牙缸牙刷放回了原位,仍然毫無思路,就回到房間,桌上擺著著還沒消滅空白的大卷子。余正夏這才找回前夜丟失的記憶,可壓根接不上思緒,對著這隻從腦海溜走的斷線風箏不知所措,悄悄嘆口氣,收拾大卷子和草紙和筆。他還是沒有任何答案,決定早點出發,說不定到了學校能有力氣多跑兩圈。

「媽,」說時遲那時快,他拿起了剩的蛋糕,熟練地去掉奶油,「我走了。」

「啥事啊,」余妍話語里是耗盡感情的平靜,「去這麼早?」

「跟言道明約好了,早去學校對答案。」

余正夏擠出燦爛的笑容,恰似五分鐘前,他花了三十秒,好不容易從又扁又卷的牙膏皮裡面,捏出刷牙夠用的牙膏來。

「拜拜!注意安全!」

余妍目送著一分鐘換了裝的兒子快步離開。

33路公交博洋路站,正數第二站。早到二十分鐘,長隊反而更長了。余正夏暈暈乎乎的,覺得自己是要立刻卧地的不倒翁,靠心裡默念的「站直」兩字維持直立,直到33路不動聲色地駛來、停住,他才邁開腳步,跟著前面的老太太上了車。

他想要個座位,這心思比任何時候都迫切,可沒上幾個人,車裡就不剩座位了。他只好找到下車門旁的柱子靠著,那是全車最能讓他安心站著的地方。要不是天冷著,他還想開窗戶透透風。站下不多會兒,公交馬力全開,他差點被甩離柱子。

「前方到站,文靜路。子俊硅藻泥,裝修去味除甲醛,聯繫電話32123837,歡迎您乘坐33路車,本車由德全批發中心發往秋常北站方面……」

吐槽廣告夾帶的報站,是余正夏擠公交時的必備節目。今天他卻彷彿把這節目忘得一乾二淨。他閉上雙眼,卻得不到一點歇息。

「文靜路,到了。請注意前門上車,後門下車。文靜路,到了。」

眼瞼緊閉,眼前應是漆黑,可昨夜母子間對談的景象紮根在眼裡,不會輕饒他。畢竟,對談結了尾,他也知道了,為何十六年來連個父親的影子都沒見到過。

「前方到站,韋傑商貿城。學托福雅思,到珊笛學堂,只需撥打32324444,32324444,歡迎您乘坐……」

母親整整講了兩個小時,講一會兒停一會兒,講一會兒停一會兒。其中有一次,她講著講著忽然就中斷了半個小時。他以為她終於還是要哭出來了,連忙送上紙巾,然而直到母親讓他回去,紙巾仍舊一張不少。

「前方到站,崇人小區。一年四季,與你同在,飛天滑冰場——」

捏著他心臟的惡魔,忽的一下把手攥得更緊。滑冰,不正好是昨夜那部悲劇的主線嗎?

「你這就受不了了?你媽想這事想了十六年!她在你面前崩潰過嗎?」他試著激勵自己。

「……後門下車。崇人小區,到了。」

秋常市二線不足、三線有餘,可公交車的擁擠欲與首都試比高。余正夏樂觀估計,下車時自己將變身紙片人,換成不樂觀估計,就是自己下不去車了。

「……歡迎您乘坐33路車,本車由德全批發中心發往……」

余正夏明明一直站著沒動,耳里的廣播卻調低了音量。迷迷糊糊中,不適再度襲來,他猛地驚醒,胃裡面一切東西,就要跟隨著胃本身從喉嚨里翻出來了。

「……天宇廣場,到了。」

吐這兒沒法收拾,他想。他調動起意志來,使勁鎖住喉嚨這道防線,直到公交畫完了在環島上甩出的大半個圓圈。

「……飛天滑冰場,歡迎您乘坐——」

「有完沒完?!別提滑冰了行不行?」

知曉了昨晚那個悲劇,他對滑冰的厭惡一下就冒出頭來,可不管怎樣,都沒理由任性又矯情地叫車廂廣播閉嘴。

「前方到站,創意大街。學托福雅思……」

他採取還沒試過的方法去轉移注意力:他周六卡在論述文小卷第二篇文章——大意是水污染治理——的第二道選擇題上了,第二節課就能聽裴老師講該怎麼答了。心裡真的安定了些。可他又想,物理大卷子怎麼辦,要不就到學校往空白地方瞎寫點——

「——省實驗中學,到了。」

門徐徐打開,他無比虛弱,簡直是掉下了車。前幾天讓街景變得灰濛濛的霧霾還漂浮在空氣中,可總比車廂里好上不少。余正夏決絕地忘記了還有霧霾,張開嘴巴想大口大口吸氣。未曾想,空氣到他口腔前方三分之二處,似乎被什麼屏障擋住了,被原路送了回去。伴著心悸,他無奈地意識到,自己連深呼吸都做不到。不過好在胃裡的感受正常了,自己可以感受到肚子餓了。他按了按手機,上面的時間只比平常到校早了三分鐘。看來今早道上特別十分非常尤其格外堵。

晨曦照耀著省實驗,顯得古樸典雅的高中樓更添優美。可余正夏只顧把精力集中到去班級教室的路線上,這本是一名善於捕捉美的美術生所不能忍的。至於跑兩圈是更不可能的,一來也就早到個三分鐘,二來自己無法深呼吸,跑起來指定上氣不接下氣。

余正夏好不容易到了自己座位上,感覺整個身子都不是自己的了。他飢腸轆轆,要掏點蛋糕吃,可剛把蛋糕放嘴裡就後悔了——餓肚子跟吃不下並不矛盾,現在再怎麼強迫自己吃,也只能勉強啃下一點,放嘴裡機械地咀嚼。幸好同桌言道明、後面的臧曉宇跟郭冰舞都沒來,這幅樣子沒人看到。

「余妹妹!」言道明簡直是想曹操曹操到,「你周記寫了么?」

「寫了,」余正夏掩飾出一幅輕巧的樣子。這答案獲得了言道明的眼神讚賞,「不過得叫我大腿,不然沒人帶你飛。」余正夏佯裝嚴肅。

「不叫,余妹妹。」言道明耍賴道。

「算了,稻子,還是給你吧。」余正夏不緊不慢地從書包里的書堆拽出周記本,交給言道明。

「謝主隆恩!」爺們兒言道明扮起了蘿莉音。他不愧是外表忠厚老實的蔫壞代表。

「我物理大卷子沒寫……」看他這樣,余正夏心生一計。

「哎,別指著我啊,」言道明果斷撇清關係,被余正夏嫌棄地看著,「我跟你說,挪威隊今年進世界盃了,都16年沒進了!我補他們國家隊隊員的球賽補了兩天多。」

「余正弦你鞋帶開了。」眉開眼笑的臧曉宇小跑著坐到言道明後面。

「又來了,」輪到言道明嫌棄別人了,「自己智商低,別侮辱別人智商啊。」

「好的,下回一定注意。」臧曉宇吐吐舌頭表達不屑。

「余正夏今天臉色不太好呀。」郭冰舞也到教室了。

「他啊,跟會考物理纏綿一整夜,腎虛,」言道明擠眉弄眼,「能過來上課就不錯了。」

余正夏沒張嘴,幾秒過去,什麼也沒說。

「沉思些啥呢?」郭冰舞隨手拿起自己書桌里的數學課本,放他眼前晃晃。

「噓,我聽見高跟鞋的聲音……」

離後門最近的言道明這麼一說,大家都不再做聲。的確,噔噔噔的聲音越來越近。

「今天的早自習是誰的?」言道明的開心偽裝不了,「咱扔枚硬幣,1朝上就是張明月,菊花朝上就是阿長。」

「不一定吧,」郭冰舞不理解,「孫老師也挺愛穿高跟的,上學期還穿了雙豹紋呢。」

「拉倒吧,」輪到臧曉宇嫌棄別人了,「你這學期一節課沒聽對不?」

「孫老師有小寶寶了,」言道明眉飛色舞,「這學期上來就說了。」

「稻子你周記呢,」郭冰舞不服氣地扭過頭去,「逃得過早自習,逃不過正課。」

「余妹妹的在這,」言道明戳戳自己的書桌,「等孫老師抽查,念上一通就好了。」

「背後有什麼見不得人的交易嗎?」郭冰舞壞笑。

「當然沒有,」言道明一副得意神色。

「第幾次了都,也就余正弦做你這賠本……」臧曉宇清楚,余正夏又無償提供作業給言道明了。

教室瞬間安靜了,進來的是長臉歷史老師兼班主任阿長。她臉上光彩照人,似乎班上語數雙塔拿的單科獎學金打到她帳上了。學校有規定,高考語文130以上跟數學145以上的學生,對應的任課教師,還有所在班級的班主任,都有一筆不小的獎金可拿。

歷史老師進了教室卻並沒帶上門,躡手躡腳緊隨其後的是——

「——她呀?!」瞬時,余正夏想起了昨晚最後一名顧客,「她是歷史老師親戚嗎,來體驗下高二學習氛圍?」

趁老師不注意,女孩子揮揮手,余正夏作同樣回應,不顯露自己的有氣無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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蛋糕店的美術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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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俏皮黃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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