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少年郎

第二章:少年郎

春風一夜間吹了滿城。

黎州地處偏遠,春風稍稍遲來。滿城的柳樹抽出了新鮮的嫩黃尖芽,大地融化,堅硬的凍土露出柔軟的皮膚。

萬物漸次蘇醒,倚著老樹陷入夢鄉的老溫頭酒勁被早春涼絲絲的風吹透,惺忪的睡眼朦朧著睜開,伸手抓住腰間的酒壺,舉到眼前晃了晃,空蕩蕩的沒了聲響,那頭髮黑白斑駁的老男人瞬間泄了氣,扯著嗓子喊了句:

「小禍害,倒酒!」

被這一嗓子驚醒,仰面躺在老樹長枝上的少年郎重心不穩,手足慌亂間便跌落下來,准砸在老溫頭身上。

「哎呦!疼死我了!」少年郎感覺自己撞在了硬物上,撐著手臂起身。

「咳咳!混蛋,滾下去!」老溫頭被這一塊骨頭和頭的結合物砸中,一身睡意全然無蹤,好在他怎麼說也是天式境的武者,雖然一把老骨頭,還不至於傷到筋骨,餘力尚足,老溫頭聚氣發力,只一下就將那個少年郎掀翻。

被勁力彈開的年輕人一個踉蹌,立足不穩,一頭搶在地上,跟泥土來了個親密接觸,起身吐出一嘴的泥,憤恨叫嚷:「嘿,老溫頭!欺負人是不?」

「小禍害,打酒去!」老溫頭懶得理他,把酒壺丟了過去,眼睛慵懶的又合了起來。

「是是是,誰叫你是大人呢!」年輕人一把接過酒壺,屁顛屁顛的跑出去沽酒去了。

見得少年郎離去,老溫頭咪蒙的雙眼睜開了,露出深不見底的黑色,完全不似他這個年紀的人應該有的精神奕奕。

「王三。」老溫頭坐起身子,灰麻布袍凌亂散開,然而神色卻沒了剛剛那種散漫不羈,臉上神情嚴整而肅穆。

「溫大人。」烏衣的中年男人躬身過來,頷首領命。

「王都那邊,可有什麼動靜。」老溫頭仰著頭,看著天空中流雲奔走,春風撫摸著他衰老的臉頰,卻撫不平深深的皺紋溝壑。

「工部尚書吳大人……在五日前夜裡被害。」王三沉聲,小心的回報,雙手奉上密封的信箋,「還有,這是『那邊』傳來的消息。」

「下去吧。」老溫頭接過信,瞳孔不覺的凝聚,作為神捕司下轄的黎州司,本是天高王上遠的地方,他在這做了二十年的司典,絲毫沒有提調的希望,如今他已經老了,再過些年也到了請辭的年歲,恐怕王都里的那些權貴們,是忘了自己這麼個老傢伙了吧。

老溫頭不自覺的嘆氣,這些年打點那些貪得無厭的傢伙們,卻毫無起色,也不見調令,到如今也心灰意懶了。

現在,又有什麼消息,對自己而言也沒什麼意義了。

「卓正功請命宸王,不日調黎州行典令劉雙入王都,協理辦案。」

一潭死水的心,被寥寥數語擊中,神捕司黎州司典溫白枯槁的雙手抑制不住的顫抖,密封的信箋啪嗒一聲掉在地上。

眼底有溫熱的液體涌動,老司典努力剋制情緒,伸手拾起密信,再次讀了一遍。

「小禍害,怎麼是你!」老溫頭喃喃自語。將手中的密信緊握,眼裡有光芒燃起,「居然是你!」

溫白站起身,長久的酣睡讓他的身子有些僵直,哎,到底還是上了年紀,想當年在總司跟著朱司典數日奔襲也不覺得辛苦,現在睡了一覺反而覺得酸疼。

「嘿,老溫頭,酒來了!」手腳麻利的年輕人打好了酒,屁顛屁顛的交差。

「好好好!」溫白臉上洋溢著無法剋制的笑意,接過酒壺酣暢的飲了一大口。

少年郎看著跟平時迷迷糊糊不一樣的怪異老頭,有點摸不著頭腦,「喂,老大你怎麼了?失心瘋了么?」

「傻子!」溫白一官靴飛了過去,年輕人避閃不開,被正正砸中臂膀。

「哎呦,快來人啊,老大真的瘋了!」少年郎一腳踢開靴子,以防被溫老頭拿到靴子追上自己。

黎州司的小吏差役見慣了老大和少年郎不正經的「交流模式」,自是會心一笑,不予理睬。

「滾過來,劉雙!」溫白收斂了笑意,神色嚴正起來,一直癱坐的身子也直直坐正。

名喚劉雙的少年郎見老大正經起來,也便不敢繼續玩笑,清瘦的臉上神情嚴肅。

「你們下去吧。」溫白擺手屏退周圍的幾個小吏,又撿起酒壺痛痛快快的喝了一口,吐出一口豪氣。

「真是好酒,以後怕是喝不到了。」溫白嘆氣,微微搖了搖頭,「回頭告訴我,這酒是哪家鋪子里的。」

「大人……」劉雙被溫白突如其來的話弄得糊塗,他一年前來到黎州司,正值鶯闌郡賑災糧草被劫,是他盡心儘力勘破了那個案子,雖然他自始至終抱有私心,他未曾提及,溫司典也不曾過問,今日這是有什麼事么?

「小雙啊,我是真的挺喜歡你的啊!」溫白摸著自己下巴上的胡茬,眼神里是真真切切的慈愛。

「謝大人栽培!」劉雙恭恭敬敬的拱手感謝,這倒也出於真心,來神捕司黎州司不過一年光景,溫大人大小案件都會安排自己插手,那兩件大案也都破格讓自己主理,這才讓他提拔做了行典令——即使,他能看懂那個老人,也是處於某種目的。

這個世上,又有誰是沒有目的的呢。

溫白起身,上了年紀的老人依舊挺拔,青灰色的長衫洗的發白,蒼勁的手指拎著酒壺,揚首看著天上流雲聚散,久久沒有說話。

「小禍害,西廂房的瓷瓶是你打碎的吧。」溫白溫柔的責怪。

「額……」少年郎撓了撓頭,尷尬的賠笑。

「我桌子上的古卷是你燒的吧。」

「額……」劉雙青澀的臉白了白,又紅了紅,沒有否認。

「顧盼郡欺負那個小姑娘的惡霸,是你讓他不慎失足落水,意外死亡的吧。」原來上了年紀的黎州司典早已知曉。

「大人……我……」劉雙語塞,明知是違背大宸律法的謀害人命,溫大人沒有罪責下來,還幫著自己隱瞞。

「你在想,為何我沒有阻止你,對么。」溫白沒有責怪的語氣,像是說著家長里短。

「我年輕的時候,也做過一樣的事情呢。」沒有等劉雙的回答,黎州司典緩緩的說著,「律例這東西,有時候也不近人情。」

「是啊……」劉雙無意識的附和。

「是什麼是!」溫白突然厲聲斥責,眉眼也冷峻起來。

「大人,屬下知錯。」劉雙單膝跪地,行下屬禮,低下頭。

「錯在哪裡?」溫白束手,早春的風夾雜著涼意,吹起他的粗麻布衣。

「不該違背大宸律法。」劉雙垂首認錯。

「錯。」溫白冷厲的臉上露出絲絲暖意,沒有過多斥責,「你不該質疑律例。」

「是,大人。屬下知錯。」看不見低著頭的少年郎的神色,溫白也沒有在意,他明白,如此年輕的小夥子,一腔熱血,見不平事,多少會有氣血上涌,作出出格舉動的事情,然而想讓他明白世間險惡,官場權謀,絕不是一朝一夕的事。

「起來吧。」溫白揮手。

「謝大人。」少年郎自然知道溫司典沒有惡意,全是為了自己好。

「王都卓司典要用你。」溫白盯著少年行典令的臉龐,一字一句道,「調令不出三日便會送到。」

這樣的消息,讓劉雙難以克制的肩頭一震,王都神捕司總司典卓正功要調用自己,這樣的消息不啻於直接得到總司典的青睞,這一年來的努力沒有白費,少年郎青白的臉上,嘴角綻開弧度,剋制不住的欣喜揚上眉頭,純黑的瞳孔驟然放大,興奮的神情溢於言表。

「是福是禍,就看你的造化了。」溫白一盆涼水潑了下去,讓沉溺在喜悅中的少年郎冷靜了幾分。

「大人,是什麼意思?」劉雙摸不著頭腦,比起眼前這位官場沉浮數十年的老司典,他還是太年輕了。

「正月十五,禮部客曹侍郎嚴享在家中被殺,卻未曾傷及其家人。

二月初六日,諫祿閣補闕大夫許敬公于歸家途中遇刺,傷及五臟,不治而亡。

三月廿七日,工部尚書吳唯正一家被害,滿門二十七口無一倖存。」溫白沒有回答,反而說起王都近來發生的三宗大案。

「你覺得,這個時候調用你這個名不見經傳的小小行典令,是為何故?」溫白反問。

「屬下……不知。」劉雙神色變了變,似乎能夠嗅到其中兇險,那血腥味彷彿飄過王都,隔著山水重重傳到這遙遠的黎州來,踟躕道。

「說說吧,我不責你就是。」溫白似乎看到少年郎的猶豫,擺手安撫。

「是……棋子……或是……棄子?」劉雙眉頭緊蹙,有不祥的預感。

「是啊,是棋子還好。」溫白深邃的目光看向天空的流雲,嘆息,「就怕,是一枚棄子啊!」

「所以,要我幫你回絕么?」溫白低下頭,目光如炬的盯著劉雙,問道。

「不。」少年郎斬釘截鐵,毫無退意,「我等了太久,太久了。」

「哈哈哈!」溫白暢懷大笑,伸手試圖捋捋鬍子,才發現鬍子昨天才清理好,現在下巴乾乾淨淨的沒有東西可以捋,略微尷尬的抬手順了順夾雜了白髮的青絲,「好小子,是棋子還是棄子,或是,執棋人,都在你的選擇。」

「大人……」不知應該如何回答,劉雙只是斂了戲謔神色,漆黑的瞳仁里似乎閃著光。

「哈!」痛飲了一大口美酒,溫白酣暢的呼出滿嘴的酒氣,「這是哪家酒肆的東西?」

「城東周記酒坊,十年陳釀。」劉雙回答。

「好好,我記得了。」溫白突然覺得豁然開朗,儘管他苦心經營了二十多年的結果,全然背離了自己的初衷,然而有現在這樣的結果,倒是也還算能夠接受。

「我去一趟南淳郡,調令來了,你就走吧。」溫白長久冷峻的臉上,那如寒冬冰霜一樣凝固的表情化開了。

「是。」劉雙頷首領命。

——知道溫老頭是不願意親眼見著自己離開,索性離開司里,不送別也不挂念。

「我在老槐樹下埋了一壇上好的雲酒,小禍害,等你從王都回來,我們痛飲一番吧!」遠遠的,溫白傳音過來,聲音里滿是豪邁,完全不像一個年過五旬的人。

「我—不—喝—酒!」劉雙扯著嗓子嚷到,他的武學修為遠遠比不上溫白,只能仗著年輕氣盛,想要把聲音送到那個人的耳朵里。

「哎呀!痛!」原來是一顆石子,正正砸中了劉雙的肩膀,力度剛剛好,即讓他痛了一下,又不傷及筋骨,溫白惱火少年郎的不解風情,隨手拈了石子擲了過來。

「不醉不歸。」少年郎低聲喃喃,聲音消散在早春的風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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