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六章 精簡人員

第九十六章 精簡人員

轉眼間,草兒泛青,柳兒吐絮,油菜花蕊綻放,粉嘟嘟的開遍田野,喑啞一冬的潛南河唱起小曲,山花派出所門前的渠溝沒日沒夜的流水潺潺。

一年之計在於春,山花鄉政府召開了全體人員大會,會議內容敏感,未掛橫幅,精簡人員嘛,怎能洋溢喜氣,午季徵收即將登場,而且是費改稅的第一年,時不我待,廖書記、馬鄉長下定決心,必須趕在午季徵收之前完成這一任務,也許是走漏消息,三樓大會議室座無虛席,黑壓壓的一片,會議伊始,氣氛緊張,大有山雨欲來之勢,每個人側耳聆聽,唯恐漏了一句一字,首先馬鄉長帶領大家學習縣裏精簡機構、人員的文件,台下開始議論紛紛,沒容他們進一步展開,組織書記孫有才當即宣佈鄉黨委研究的舉措,當他一字一頓地念到:「鄉聘用人員一律解聘……」

台下炸了窩,企辦室四位老謀不能深算,身體過敏般地反應,解主任手中玻璃杯自由墜落,發出刺耳的破碎聲,會後他強調是自個兒摔了茶杯,再之後他被鄉里安排到敬老院工作,他又出來糾正視聽,說是玻璃杯被他不小心蹭下去,不管怎樣,杯子四分五裂,他忽地站起,怒目如火,憤慨加恐嚇般地盯着台上,見他們不為所動,隨即夾着黑色小包,昂然而出,大義凜然,其他三人忘帶杯子,碎不了杯子只好心碎,步解主任後塵,壯聲勢地走了。

孫有才按部就班念完措施,廖書記見台下已大亂,當機立斷宣佈散會,他們早有思想準備,對冷眼熱語、吹鬍子瞪眼,充耳不聞、視而不見,砸人家飯碗,換是誰,也有個適應過程,挨幾句罵,也屬尋常,沒人衝上台和他們肉搏,已是萬幸,他們留有後手,只是現場沒宣佈,鄉聘人員除了少數走關係進鄉政府的,大多因在村裏表現優秀,被調到鄉里,他們是鄉里的小能人,棄置不管不問,是資源的浪費,鄉黨委班子在研究解聘他們同時,已有打算,將這些人統統下放到村裏,加強村班子建設,幾個歲數大的安排到鄉里兩個敬老院,發揮他們的餘熱。

吵一吵、鬧一鬧並非壞事,有氣不給出,豈不爆炸,待他們氣消神定,再來個別談話,新的安排不盡人意,他們也會欣然接受,這是鄉黨委的策略,如魯迅先生文章所言,如你說這屋子太暗必須開一窗戶,大家必不允,若你主張拆房頂,大家就會調合,同意開窗。

四個老頭氣洶洶地衝到企辦室,看着廚櫃文件、檔案礙眼,一股腦扔在地上,將文件踩在腳下,高調張揚地聚到好再來飯店,商量到書記、鄉長辦公室痛痛快快鬧一場,可他們都盼望着別人去打前陣,自個兒一旁搖旗吶喊,酒喝了三瓶,狠話說了一筐,沒商量出一、二、三,這群老狐狸誰也不願當急先鋒,於是罵罵咧咧地散了,解主任臨走拉着楚經理的手說:「移交,移交個屁,在鄉里幹了頭十年,說甩就甩了,是塊抹布,還看看可破了。」

楚經理沒弄明白移交什麼,一時無言以對,看他鬆開手,踉蹌而失意地出了門。

袁野沒去參會,政府辦通知他,他沒去,他不想面對這尷尬一幕,倘如吵鬧,抵著面,他勸也不好,不勸也不好,好歹這些人吃了這些年皇糧,太出格的事也不會做。

劉建德、程德芹、張俠因鄉里給他們下過文,參會後慌裏慌張跑回來,齊刷刷地上樓,站在袁野辦公室,袁野裝不懂,故意問:「鄉里沒留你們吃飯?」

「吃飯?都鬧起來了。」劉建德誇大其實地說,他嫌鬧得不夠,憤憤不平,說話略顯得喘,「鄉里給我們下的文,我還收著,就這樣作廢了,我們咋辦?」

「你們想咋辦?」袁野環視他們問。

三個人面面相覷,不出聲。

「不想另謀高就,還在派出所干。」袁野淡然地說。

三個人笑了,劉建德的眼笑眯成一條縫,裏面閃出賊亮的光,他湊近袁野辦公桌,小心地問:「我們工資誰發?」

不等袁野答話,程德芹在他後腦勺刷了一巴掌,「你煩那個神幹什麼?」

劉建德回頭瞪着他,破天荒地沒惱,說:「好,算我多嘴。」

三個人出了辦公室,袁野站到廊檐,劉建德在樓下嘀咕:「德芹,我們去瞟一頓酒喝喝。」

「到哪兒喝?」

「今兒走到哪個飯店都有酒喝,他們瓢都戒掉,誰還在食堂吃飯,肯定都縮到飯店去了,我們貼一張嘴,給他們餞行。」

「你就鬼頭鬼腦的。」

「不是鬼,是我有同情心,人家難受着,急猴猴地等着我們去安慰。」

「想喝酒,還打着幌子。」

「你不去,我去。」

兩個人走到大門前,劉建德狐疑回首,瞥見樓上雙手撐在欄桿的袁野,似乎意識到什麼,尷尬地搔了搔頭,見袁野沒作聲,胳膊肘碰了一下程德芹,唧唧咕咕地走了。

袁野到鄉政府食堂,迎面撞見計秀娟,她打着飯往寢室走,那雙細長秀麗的眼睛似乎含着一層水霧,迷離地看了他一眼,欲言又止,低下頭一閃而過。

食堂大廳少了往日的熱鬧,只有辦公室兩個人在就餐。

葉師傅往袁野飯缸打了滿滿的一勺菜,對他抱怨:「我以為今兒開會人多,特意多燒點菜,嗬!開過會反而沒人來了。」

「今兒日子特殊,人要走,茶還沒涼,在一塊同事這些年,私人花錢也要送送。」袁野說得入情入理。

「也是的,說不幹就不幹了,帽子一摘,早上來還是幹部,回去平頭老百姓一個,面子也掛不住。」葉師傅跟着哀聲嘆氣,也不知為解聘的人嘆氣,還是為剩飯剩菜嘆氣。

袁野從飯堂出來,傳呼響了,來了一條信息:走了,晚上送送我。他看到傳呼的號碼知道是計秀娟,他有一段時間沒和她接觸,這次解聘她也在內,想起和她以前的交往,不免唏噓。他立馬回了傳呼:一定。

又來了一條信息:晚上八時,鄉政府後面石橋見。

他看着信息,慢慢地往回走,有點猶豫,但還是回了信息:準時見。

他隱隱約約有些欠妥,但不忍心拒絕,見個面,又能發生什麼,何況她將離開鄉政府了,開始她新的生活。

傍晚他沒敢到招待所,怕被打牌絆住脫不了身,他像第一次和一個陌生姑娘約會,在所里惴惴不安,等到七點半,他和值班室里的小余招呼一聲,他笑着問:「所長又去打牌啊?」

袁野不置可否走了,有淡淡的月光,電筒也不用撐,他急匆匆趕路似地到了石橋,她還沒到,他坐在石墩上,浸淫夜色,油菜花暗香浮動,不絕如縷;那些蟄伏的蟲兒將偌大的曠野當作舞台,不為名、不為利地吟唱,任你愛聽不聽。

他心閑眼閑,遙望着遠處的燈火,想着和她見面的話頭,說什麼呢?送她,又何必來到這曠野,楊雲久開個車便得了,他心底暗藏着一種了猶未了的柔軟,不是一個情字了得。

他分明聽到高跟鞋敲打石子聲,在這寂寥的路上,孤獨而執著,她走近,他嗅到若有若無的香味,和菜花香迥然不同,他彷彿能感觸到這香味夾雜着她身上的餘溫,她目光清澈地打量他,問:「早來啦?」

「剛到。」他想找個話題和她說說,一時竟想不出。

「陪我走走,難得再在這裏散步,一晃許多年了。」要不是她近在咫尺,聽她口吻,袁野懷疑她上了一大把歲數。

「你什麼時候到鄉里?」袁野在前面引路,保持一步之遙。

「比你早一年,高中畢業就到鄉里。」

「咋想起到鄉里來?」

「都是我父親。」她沉吟一會,說,「既有今日,何必當初。」

「小高知道你解聘的事嗎?」

「不要說他。」她反常地尖叫一聲,隨後她又有些不好意思地說,「今天心情糟透了,別再添堵了,他和我的事也是家人意思。」

袁野點點頭表示理解,不敢往下問,漫無目的地走着,他鬼使神差走到吳鄉長中彈的地方,潛南河在這裏拐個灣,水面比其他處寬闊,清風徐來,波光粼粼,那棵垂柳像半老的徐娘,弄個披肩散發,遮住一張褶皺的臉,臨水天月色,假作風情萬種。

袁野暗自好笑,吳鄉長偷情真會選去處。

「你在笑什麼?人家從鄉里出來,你還高興。」她目光如電,察覺到他臉上的笑意,怨懟地說。

袁野連忙否認,搪塞道:「我來到這裏,就想到那晚的事,差點被打生的當兔子打了。」

「你一個人在這裏?」她半信半疑地問。

「不是我一個人,你陪我啊?」袁野隨口撂出話,感到不妥已收不回來了。

哼!話像飛蟲爬進她鼻腔,惹出她恨聲,沉默片刻,她幽幽地說:「我倒希望是我,今晚不是我硬拉着你,你會到這兒來嗎?反正要走了,顧不得那麼多,我只是想和你說說話,離開這地方,一切都成過眼煙雲。」

她忽然傷感地背過身軀,瘦削的肩胛不住地聳動,像是在啜泣,袁野無言可對,各人要走各人的路,冥冥中註定,他說什麼都是多餘。

淚流出來,傷感隨着淚水流逝,她反而感到好受些,平靜下心情,她用手絹揩乾淚痕,臉上轉陰為情。

「你說我傻嗎?哭還讓你陪着。」她攤開手帕墊在地上,坐下來對着河水說。

袁野坐在她旁邊,說:「誰也不傻,這就是我們鄉情,處身落後地區,人難有發展空間,背井離鄉需要很大的勇氣,何謂鄉,心有多大,鄉有多大,我們都是俗人。」

「心有多大,鄉有多大。」她重複着他的話,將肩膀靠在他的肩頭,沉思著,眼睛月亮般明亮。

時間悄悄地流逝,直到露水打濕他倆的外衣,袁野提議用車子送她回去,她謝絕了,說:「明天我自個兒回去,我會記住這山花鄉最後的一晚。」

兩人走到路口,袁野目送她走進鄉政府大院,無限惆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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騷動的鄉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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