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離別
夢賢此時又一次回到了導師的屋子裡，他這次沒有坐到自己的位置上，反而坐到了自己導師的位置上。
這個情形就像以前導師不在的時候，堯經常做的那樣，而堯還經常念念有詞的說道，導師的位置就是不一樣啊，能看到更多的東西。那時堯表現出來的模樣，好像真的看到了什麼了不得的事情一樣。
這句話夢賢從來也沒有相信過，雖然堯表現得很認真，但他認為這只是堯在開玩笑，欺騙他也嘗試坐在導師位置上得一種方法。
夢賢就這樣獃獃的坐在那裡很久，果然，和他自己猜測得一樣，這裡除了面向庭院的空地，其他並沒有什麼區別。
剛剛慶都博士沒有從夢賢這裡得到任何有用的信息，非常惱怒的離開，夢賢很快被送回了夸父世界，周圍的環境雖然變成了熟悉的平靜祥和，在他眼裡已經變成了另一番景象。他的心中已經可以感覺到自己面對的將是怎樣的結果，不過他現在一點也不害怕，經歷過引力風生死只劫以後，回歸這個詞再也不被他所畏懼。
現在夢賢的心中空蕩蕩的，就像此時的大廳一樣，這裡的大廳早已變了改變了以往的模樣，現在連導師也離開了，就連上次和他見面那個有些古怪舉動的堯，原來只是被真正的堯留下用來遮人耳目的智能程序，而這時也早已經被系統隔離，等待它的只有被分解破譯，以找到任何可用的線索。
而就算找到了又有什麼用呢？人已離去，夸父號還有自己的任務，不可能進行追擊。
堯從此將永遠和自己分離，沒有相見的可能，兩個人在宇宙中的緣分可以說到此為止了，以後連身體剩餘的物質都可能沒有相遇的機會。
夢賢閉上眼睛所有所思的體味著這種特別的離別之情。
夢賢繼承的基因來源於地球199億人口中極少數最優秀的人，其實在地球這個大環境里，夢賢無疑是人們口中那批頂尖的天才人物，他智商極高，神經系統和身體素質也非常優秀，這些特點造就了他能在十六歲就完成了普通人一生才能完成的知識學習，並通過不到四年的系統訓練，就能勝任夸父號上絕大多數崗位的工作。
而堯則不同，他彷彿走了一種完全不同的天才道路，十五歲前痴痴傻傻，只知道簡單接收外界傳授的知識，不會任何錶達，讓所有人都研究不清楚他的實際情況。
十五歲后，他的大腦忽然被無形中激活，在很短的幾星期內，將以前接收的內容，悉數融會貫通，並在以後繼續學習的同時，用大量的富裕智慧開始了別樣的奇思妙想之路。
在所有人里，好像只有夢賢才能忍受他異想天開的想法，夢賢一直以為這是血親的力量，血脈將他們的思維在某種程度上連接在了一起。但是這一次，堯的想法夢賢完全不能琢磨出來，堯究竟為什麼這樣做呢？
叛逃！
一個在夸父歷史上重來沒有出現過，而且夢賢連想象都沒有過的詞語，竟然就這樣發生在自己的身邊，而且自己也變成了這場叛逃行動的協助者。
到現在為止，堯的整個計劃他已經可以清晰的梳理出來，借用夢賢的暈動症，預測到引力風，短時間制定了詳盡的計劃，先盜取了科研部引力帆技術，通過布設預警圈方案的主動性，並借用自身機械維護部的優勢，改造后的無人機和部分裝備，轉移出飛船，通過自己設計的插件後門，改變天眼系統的檢測數據，最後藉助引力風的混亂和動力叛逃。
計劃嚴密完備，又合理的利用了引力風造成的短期夸父號內外一定混亂的契機，從容不迫的達到了目的。
可是，這有什麼意義呢？在夢賢看來，回歸地球已經成為一種夢想，不僅是依靠小小的無人工程機，就算是藉助整個夸父號也很難完成回歸的計劃吧。
「夢……賢……」青雨忽然急促的說到，但是彷彿是通話中信號干擾一樣，她的語句似斷似續，「中指……控中樞……未……經許……可，正在強行……調取我的核心資料庫。」
該來的還是來了，聽到這個消息，夢賢並沒有太過驚訝，自從上次他和慶都博士談話中，發現了問題，就一直在等待這個時刻的到來。
中指控中樞是中央指揮控制中樞的簡稱，是夸父號的核心控制系統，優先順序為最高等級，一般只接受艦隊總司令直接授權的指令，戰時特殊情況下會被授權給預定繼承順序的其他高層人員。
現在不是戰時，這時只用總司令才能授權指令，夢賢和總司令等級差距很大，現在只有慶都博士才會用這種指令。
根據夸父號基本法率，為了保障船員權力，個人數據是受到嚴格保護的，只有發生危機飛船安全的事件，經合理程序審查，才能由總司令直接下令調取。
「全面放開資料庫許可權，接受中指控的調用。」
夢賢知道這時候任何掩飾都已經無法挽回，青雨的核心程序和全部數據儲存都在飛船中央的數據中心，就算執行抹除數據的效果也是有限的。最重要的是，如果強行刪除數據，青雨就會被中控系統認定為無故對抗最高命令，嚴重威脅夸父號系統安全，極端時間就會將青雨拉入黑名單，然後隔離，甚至格式化。
青雨是自己最重要的夥伴，雖然她只是電腦模擬人格，但是經過幾十年的共存，在夢賢的潛意識已經將她當成一個沒有肉體，卻有獨立人格的人類了。
「現在還不行！」青雨這時做了一個驚人的舉動，她竟然直接拒絕了夢賢的指令，這是不可能發生的情況，尤其是在中指控中樞的最高指令下。「現有的數據對你很不利，如果堯不出現，為了對上層做出交代，你共謀的罪名是擺脫不了的。」
青雨顯然知道了自己和慶都博士的對話，這怎麼可能？那時青雨明明沒有被授權跟隨在自己身邊。
「青雨……你怎麼知道的？」夢賢很驚訝，堯離開后，好像很多事情都偏離了原有的方向，讓他一時間只能被動的接受。
「小雪走的時候留給了我一些東西，偷偷的提醒我要照顧好你。」
堯的計劃果然詳細，提前給自己也做了準備。
可是青雨……，夢賢不能接受這個方案的。
「夢賢……」
青雨看著夢賢的眼神開始有些奇怪的變化，不過還沒等夢賢仔細確認，青雨的情況變得更不穩定起來。
青雨也發現了自己糟糕得情況，她說話的速度更加快了起來，完全不給夢賢繼續提問的機會。
「仔細聽我說，我已經偷偷修改了硬碟的所有數據，你以後不需要任何辯解，現在一切責任都將指向堯，這也是堯所希望的。」
「但是，我邏輯系統中還有部分證據沒有辦法直接消除，本來我想慢慢分離、修改、再合併，但是現在時間已經不允許了，所以我將直接強行分離這部分邏輯系統，進行低格和多次數據覆蓋，保證以後不會被恢復。」
這個情景讓夢賢感覺到了強烈的永別之情，青雨將從此離他而去，再也難以相見。他大概知道智能系統的構成，強行分離自身邏輯系統，就像人類進行切割大腦手術一樣，就算有完全的方案，也不知道最後會發生什麼。
「青雨……不要……」他突然失聲喊了出來，並快速的將手伸了過去，手不出意外的揮了個空。
「對不起，夢賢，現在這種情況下，只有這樣才能保證你的安全，看來……我們要暫時分開一段時間了……」
青雨輕輕的把自己的手搭在夢賢按在地上的手背之上，她仔細的看著夢賢，眼中流露出的表情很奇特，有著人類臨終之時對這個世界的眷戀，還有對眼前人最真摯的情感。
在這一刻，夢賢腦中竟然完全把青雨當成真正的人類，回憶中陪在自己身邊那個一直有些虛無的形象，竟然變成了有血有肉，有著豐富情感表露的人類。
青雨的手在夢賢手背上越來越模糊，但是夢賢卻感覺越來越真實，青雨手心中的溫度，竟然傳到了他的手背上，溫熱柔軟的感覺令人感到非常的安心。
「相信我，我們還會再見的！」青雨溫柔的看著對面的人，堅定的說道，就像陳述一個不可否定的事實。
「我相信，一定會再見的……」夢賢將自己的手慢慢的翻了過來，用手心對著青雨的手心，並將自己另外一隻手搭在了青雨的手背之上，認真的說，也像陳述一個不可改變的事實。
「一定的！」
夢賢選擇了相信青雨，他知道自己已經不能阻止這一切的發生，就算是永別，也要用微笑來送別自己前半生最親密的陪伴者。
夢賢低著頭默默的看著自己雙手握住的那隻手時隱時現，青雨將另外一隻手伸過來的時候，那隻手突然在半空中化為虛無。
這時，夢賢心中一陣劇痛，他慢慢的閉上眼睛，彷彿依然能感覺到自己手上青雨手的溫度，也能感覺到青雨將另外一隻手輕輕的敷在自己的手上。
青雨依然還在！
夢賢閉著眼，默默的想到。
良久，他的手開始疲憊麻木，他用力的向上抬著，無奈還是放了下來。他不願睜開眼睛，不願看到現在眼前的一切，他就這樣沉思著，心裡什麼也不願想。
……
看來這次堯惹到大事了，突然一個念頭沖近的夢賢的腦海里，他的心情竟然有些想發笑，這種感覺非常強烈，讓他嘴角不由得翹起，嘴巴也隨之裂開。
他低下頭，開始任由胸隔膜不斷的帶動肺部抽搐起來。
哼哼……呵呵……呵……哈哈……哈哈
堯到底還是個惹事精啊，夢賢抬起頭看著遠處的天空，想到堯以前在預備班裡的所作所為，很多導師，包括第一導師在內的人都對他無可奈何，每一次學員們都暫時忘卻了使命、競爭、回歸……，大家沉浸在小小反抗取得的喜悅中，不能自拔。
15年的沉寂，10年的爆發，5年的沉寂后，原來堯在沉默這些年後是為了給大家惹更大的禍……堯……你真正是想幫助夸父號渡過難關嗎？
怎麼可能呢？我還真是被你騙了啊！
良久，夢賢擦掉眼角的淚水，默默的站起來，身邊的青雨已經消失不見了，沒有留下任何痕迹，他知道自己的時間快要到了，他應該回到自己的崗位上去。
夢賢走到門前的庭院，停了下來，他轉過頭望著這棟熟悉的建築，和那間充滿回憶的大廳，心中竟然出奇的平靜，這幾天發生了很多事情，
他突然發現門前的那隻蝸牛離開了那塊小小又舒適的環境，又重新回到了陰影的邊緣，這時它正小心翼翼的移動著，柔軟的身軀前方，兩隻纖弱的觸角一伸一縮的不斷探索著前方的道路，經過一番仔細的探索，它才會費力的將巨大的殼向前拉動一點點，然後重複著同樣的過程。
夢賢抬頭看著陰影前方炙熱的地面，遠處的綠洲在他眼裡忽然越縮越小，很快變得遙不可及起來，眼前得情景讓他大腦微微發悶，他用力眨了眨眼睛，將視線恢復如常，輕輕得嘆了一口氣，沿著那條通往院外的小路，頭也不回的走了出去。
……
滴……滴……滴……
滴……滴……滴……
咔……咔……噗……呲……
隨著警略顯刺耳的警報聲音響起，夢賢面前通往外界的那扇門在一連串複雜的聲響中緩緩的打開了。
可能的封閉太久的緣故，門在打開過程中伴隨著偶爾的停頓和連續不斷的異響，這些聲音組合在一起，讓人有種門隨時都會卡住的錯覺。
當門打開的剎那，上部的空氣從夢賢的頭頂掠過，帶起了一陣異響，而同一時刻，下部氣流快速的從門外衝進了房間，隨即衝擊在夢賢腿部的密封服上，讓他感覺到這股力量破壞了自己身體的平衡。
但這個過程只持續了很短的時間，當兩股氣流完成幾個簡單的循環，內、外界的氣流完全混合在一起，並充斥了夢賢不大的房間。
這時，夢賢突然打了個哆嗦，他明顯的感覺到身上有些微微的涼意，不知道是不是由於長時間沒有使用和檢修，密封服內熱輔助系統運行不良出現的問題。
這股涼氣很快傳遍了全身，穿戴著一身密封裝備的夢賢身體不由自主的開始發抖，他感覺自己的心臟開始比剛剛更加快速的跳動起來，將熱量加速傳遞出去，可是效果並不是很明顯。
雖然從接到通知的那一刻起就緊張的沒有休息，但是現在夢賢的精神確沒有一絲疲憊。
有多久了，夢賢自己也記不清楚了，這扇封閉的艙門很少打開過，時間長了，他竟然會忘了它的存在，因為他已經完全習慣了那個虛擬的網路社區，而通往外界的大門，就在房間中間那組懸吊設備上。
偶爾，夢賢的目光會不經意停留在那裡，他會望著那扇門發很長時間的呆，那塊區域和別的地方有著清晰的痕迹，不由讓他產生無限的遐想。
門剛一開始打開，夢賢就忍不住通過那一絲縫隙開始向外張望，但整個身體確努力的抗拒著這種誘惑，死死地定在原地，他儘力的控制著自己，以免會衝到門口去。
終於，門順利的滑移到位，並完全打開，其大小也就可以讓一個人勉強的通過，這飛船設計的需要，畢竟太空航行中，越小的出入口，可以給船員提供更加安全的保障。
沒有一刻耽擱，三個陌生的身影依次矮身穿過艙門，立正站在夢賢的面前很近的地方。他們的出現瞬間另這間略顯狹窄的房間更加擁擠，夢賢前面的整個空間彷彿都被人充滿了一樣。
夢賢下意識的向後退了兩步，當他準備退第三步的時候，確發現自己已經貼到了後面的牆上，他停下來，向前移動了半步，並開始仔細的打量前面的人。
另他有些失望的是，進來的三個人同樣雖然是一身輕便的密封裝束，但全封閉的面罩只有眼部區域是有些半通明材料，模模糊糊的讓人看不清裡面的情況，他們身上的藍色密封裝，輕便而又靈巧，無論是顏色和樣式都與夢賢那一身完全不同。
「你好，王夢賢。」站在最前面人等他的動作完全停止下來，才對他說道，「我是夸父號衛隊隊長薛斌，根據艦隊總司令部最高指令，有些事情需要你協助調查，請你配合一下，跟隨我們離開。」
對方的語言嚴肅又很生硬，對比有些人工智慧生成的語言還沒有感情。夢賢並沒有在意對方的話語，有些直愣愣的通過對方的面罩仔細的辨別那雙模糊的眼睛。
來人沒有為他的行為所影響，只是停頓了一下，看清楚夢賢的反應后，簡單的對兩個隨行者說道，「帶走！」
他身後的兩個人走上前來，一個人側身站在前方，另一個人則站在他左側，力量不重不輕的拍了拍他的肩膀，「說了聲，走吧。」
「是……」夢賢點了點頭，輕聲回應了一句，也不知道隔著自己的面罩，對方究竟能不能看清楚，隨後抬腿走出了他房間。
外面的走廊和他多年以前進來時沒有什麼變化，狹窄又有些低矮，因為缺乏必要的維護，四面牆壁顯得比以前更加破舊了。原來白色的裝飾板已經多處破損，泛黃的損壞邊緣外漏出裡面帶有灰青色塗層的內層合金板，在複雜的接縫和嵌入式鉚釘接縫處有不少後期修補的痕迹。
不知道多久之前，夸父號的補給物資就已經開始缺乏起來，為了降低維生系統的負荷，減少對各種緊缺材料的消耗，除了船員艙內必要設施，其他區域維護已經減到了最低水平，就連其中的氣體，也只是為了維持氣壓而充滿的，並不適合人類生存的非致命廢氣。
眼前的一片破敗的景象，不由的讓夢賢對夸父號前途的擔憂。
還能堅持多久，他心裡產生了這樣的疑問，這樣的問題以前是絕對不會出現的，真實美好的夸父世界和那些對未來光明前景的灌輸，讓他不斷忽略以前看到的每一個已經暴露無遺的細節。
而眼前的景象和堯的叛逃刷新了夢賢幾近固化的思想，夢賢的思想開始重新對夸父計劃審視起來。
封閉的消息和洗腦式的灌輸對整個夸父計劃來說是最佳的方法，這樣的模式給人以強大的信心，就算在必死的前一刻，人們也會為目標而努力，在無盡又神秘的宇宙空間里，每前進一公里，都很有可能創造奇迹。
而對於個人來說，知情權，可以說不被某種形式的愚弄才是思維個體最應該得到的尊重，個體可以有自由選擇的權利。
這樣是好還是壞呢，夢賢自己也說不清楚，
夸父號採用的管理模式就是這樣，為了完成最終目標，首先就是穩定船員人心，給他們營造一種美好的現象。除了從人類最高利益的角度賦予每一個人崇高的使命，從道德上約束人心，還需要給他們一個舒適的環境，讓他們擁有在船上生活下去的理由，虛擬的親情、愛情和友情這些人類最需要的社會關係就是最好的方式。
網路社區就是這一切的基礎，在這裡一切變得「觸手可及」，不同與一串串冰冷的文字和空洞的話語，除了觸覺以外，這裡滿足的人類大多數的感官。
有人的地方就會有矛盾，爭鬥，在地球社會中，這些都可以被龐大的社會「消化」掉，不會產生多大不良後果，但是對於夸父號來說，船員畢竟太少了，而且空間和資源也非常有限，在漫長的宇航過程中，它經不起任何消耗，哪怕在小，都會加大後續旅程的危險。
人工智慧的應用就解決了網路社區中的一切問題，任何人都是一個區域的中心，社區中所有的一切都服務於特定個體。中心伺服器根據人類思想特點，不斷通過虛擬環境影響、控制其中的個體思想，讓他有足夠的動力為夸父號的運行提供保障。
在這裡個體不會完全給予個體舒適的環境，也會有適度的煩惱、憂愁等負面情緒，讓個體有普通人應有的生活情趣。
而所有一切，最重要的一點就是讓人認為這一切都是真實存在的，人類進入網路話以來對於人工智慧的反感情緒是普遍存在的，「我識」意識是地球上人類獨有的，也是人類獨一無二的標誌，其他所有一切不可以和人類相提並論。
人類對於自身之外形式的個體都會感覺不真實，真實存在感是人類生存的意義和基礎。
虛擬網路社區只有真實的人類用戶存在，才能讓其中的個體有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