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三 珍貴的女兒

《不哭》我到現在也沒敢看。

一是因為，自己看自己會尷尬，二是，我挺害怕的，因為裏面的每一位人物，每一句詞，到最後呈現出的那個畫面，對我的內心都是極大的衝擊。

郝楓總是問我，難道還沒有放下嗎？

我回答了他無數遍，我說，這不是放下不放下的問題，有些記憶是永遠不能抹去的，有些事情發生的那一刻，當下的那個感受也是永遠不會忘記的。

我每次這樣說，他都會特別正經的點點頭，說，你是一個做演員的好苗子。

就像剛開始真正和我認識那樣，特別傻。

上映前，我成宿成宿的失眠，他也陪我成宿成宿的失眠，外面的人都在說着，「別開玩笑了，哪裏找來的高中都沒畢業的歪瓜裂棗啊，字兒認全了嗎？就跑來演戲了，行不行啊……」。

說實話，我真的不知道自己行不行。

郝楓每天就像唐僧一樣在我耳邊，反反覆復的說着，沒問題的，沒問題的。

他雖然是導演，但是有沒有問題，他說了不算，我說了也不算。我不知道把那些畫面放大，放在全國人民的面前，之後等待着我的會是什麼。

我已經做好了被罵的準備，卻沒想到等來的是鮮花，掌聲，影后，只打在我一個人身上的鎂光燈。

周圍所有的人把我的演技誇得神乎其神，所有人喊著「珍妮！珍妮！……」

他們不知道這是我真實的經歷。我開始恍惚了，不知道大家是為我歡呼，還是為電影里的珍妮歡呼。

之前為了宣傳，郝楓要我起個合適的藝名，其實我覺得我原本的名字就很好，「馬英男」三個字，在一眾女演員當中尤為突出，但是郝楓說，我是他見過腕最小，卻太難帶的藝人。我朝他翻了個白眼，自己仔細想想，也確實，我有很多事情已經不配合了，那這次就配合一下？

他找人起了幾個名字拿來讓我選，我笑到癱在床上，這也太像我當時追的《甄嬛傳》裏的橋段，嬪妃晉陞位分，賜封號的時候，那些太監就是這樣的，拿幾個字到皇上面前，讓他來選。

郝楓站在我面前，讓我選名字的畫面，我還有什麼理由不笑呢？

他用看傻子一樣的眼神看着我，卻沒有走開，依舊站着等着我選。

直到他的手機鈴聲響起，接完那個電話，他回來坐到了我的身邊，沉思了良久，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也沒敢問，我知道，不管發生什麼事，他始終都會對我說的。

最後他說，電影，終於可以上了。

我們沒有激動的擁抱在一起，我看到他的眼裏閃著淚光。我沒有想過這部電影能有多大的影響力，能給我帶來多大的商業價值，它能好好的上映，我就已經很滿足了。因為它就像我們共同的孩子，終於可以出來看看陽光了。

我轉頭看着郝楓，我說，藝名就叫珍妮吧。

珍妮不再只存在電影里，她才是一切故事的開始。

最開始我很遺憾，遺憾沒有見過寫這個故事的編劇老師，那天在「巴山」遇到李游之後，我回到家，郝楓告訴了我一件，他隱瞞很久的事情，他答應了那個人，要讓那件事情一輩子爛在肚子裏。

可他還是食言了。

他說，不想讓我再恨下去。

我有種不好的預感，我知道他接下來要說的話會讓我難以接受，但我怎麼也想不到，這一切都和那個人有關。

那部電影的編劇是吳穗，我的媽媽。

她離開后，不知道是什麼原因，她開始了劇本創作，本來就很有寫作才能的她，被一家公司發掘，後來改了名字，成為業內小有名氣的編劇。

只是《不哭》屬的不是她的名字，這件事情，郝楓從一開始就知道。我覺得自己很久沒有那麼生氣過了，我沒有和他吵架，但也能感受到自己語氣里突然的寒意，就像刀剛出鞘的時候，那刀光晃在人臉上的感覺。

我質問他，一開始為什麼不告訴我，為什麼要和她一起來把我當猴子一樣耍。

郝楓似乎從來都不會發脾氣，甚至比平時還要平靜，他用堅定的眼神看着我，我覺得自己再多看一眼就會完全陷進去，我倒希望他和我吵，罵我不識好歹，說一些沒有她就沒有我之類的話。那樣我就可以理直氣壯的反駁說「是，這一切都是她給我的。我的生命，我悲慘的童年，被欺騙，被退學，都是拜她所賜。」

但是他沒有罵我。他說，現在的一切都是我自己努力得來的，和任何人都沒有關係，不管那個劇本是誰寫的，它在一位演員面前僅僅只是一個劇本，不該摻雜任何不該有的情感。

可她指名道姓的讓我來演，又有着什麼樣的目的。讓我再經歷一遍那種痛苦，再折磨我一次以消解她的心頭之恨嗎？

我沒有控制住自己吼了出來，郝楓說，許多事情原本沒那麼陰暗，許多人也並不是鐵石心腸，它只是一位母親對自己女兒的一份愧疚罷了。

我不是沒有想過，媽媽是有在默默關注着我的，可是我還是生她的氣，她不願低頭，她驕傲，我難道就不驕傲了嗎？

那些永遠都不會道歉的大人，只會一味埋怨你小心眼兒，卻總是故意忽略最重要的東西。

其實媽媽有在台下的角落裏看我領獎，只是頒獎禮還沒結束，她就匆匆離開了。

郝楓說，她去完成她擱置了很久的夢想，關於戲劇創作，她想要去更好的地方學習深造。

我明明是關心的，可我還是用漠不關心的語氣問了那句「去多長時間。」

不過媽媽好像誰也沒說，更沒說要去多久。

郝楓幫我收着我所有的劇本，他從床底下找出了被我翻爛的《不哭》遞到我的手上，他說，電影的結局是好的，這是媽媽在另一個世界能補償給我的溫暖。

我也沒想過要恨她一輩子，就像她對我也始終是愛大於恨。

我翻開結局那一頁，打算以一種新的心情，重新去看珍妮那段美好的結局，卻看到了郝楓不知道什麼時候在最後一頁留給我的一句話：「你恨的那個人對我說，『珍妮』這個名字的意思是珍貴的女兒。毋庸置疑，她是愛你的。」

「珍貴的女兒……」

我反覆咀嚼這五個字，撥通了那個我發誓永遠也不會再撥的電話，我的耳朵抵著聽筒，一邊祈禱她換號，一邊期待她接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