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六章 循環的夢境

很多次了，這三個月，蘇正則常常夢到一個瘦削的身影，和他的肩膀，脊骨戳在身上有種隱隱作痛的感覺。

蘇正則知道自己做夢了，因為這個夢境她來過很多次。

就是三個月前的那天晚上，林世熠把她叫出來。

霜天打贏比賽慶功的那天晚上。

被相同的痛感驚醒。

每次回到這個夢裡，眼睛里看到的都是這個景色。

遠處交織在一起的燦爛燈火，以及永遠走不完的，腳下的路。

頭疼欲裂，在悶熱潮濕的海風中，蘇正則一遍又一遍體會著心力交瘁的感覺，可能是急性腸胃炎，或者胃病吧，蘇正則也沒法確定，因為她身體大大小小的毛病很多，平時大部分也不會在意。

擱在平時，找個地方休息一會兒就好。

也不知道是否看的真切，蘇正則看到了霜天戰隊的粉絲在揮動熒光燈，或許只是幻覺。

按照一如既往的劇情發展，口袋裡的手機已經徹底沒有電了。

大約在一個小時前，蘇正則離開林世熠的車，最後瞥了一眼他手錶上的時間。

那個時候是九點，那現在大概就是十點左右了。

他們肯定是在慶功，蘇正則對他們有百分之百的信心，唯一擔心的是，自己不在場而且聯繫不到，會不會打擾到這群少年的快樂。

欄杆就在不遠處，蘇正則想走過去，就邁著步子往前掙扎，後背已經被冷汗浸透，腿一動就扯著身體一陣顫抖，鑽心的疼痛在安靜的夜晚里顯得波濤起伏。

那個時候，她腦袋裡轟鳴陣陣，不停回憶剛剛得知的消息，她的父親還活著。

蘇正則好不容易走到欄杆邊，筋疲力竭地跪坐下來，裸露的膝蓋杵在粗糙的地面上，頓時鮮血蹭花了灰白色的石塊。

湖面刮來的風從她早就傷痕纍纍的心中穿堂而過，蘇正則臉色蒼白，身上寫著霜天的外套已經被汗水打濕，她張了張嘴，想要說話，卻發現自己連發出聲音的力氣都沒有了。

在這人跡罕至的地方，蘇正則想要開口呼救。

如果讓他們看到蘇老闆這麼艱難的樣子，他們就會失去信賴理想的資本，被打入更加慘淡的現實里去，會更加的患得患失。

別人俱樂部的老闆都是他們的頂樑柱，她也不能是孬種。

至少要保證出現在他們面前的時候，永遠的遊刃有餘，永遠的可靠。

蘇正則閉上了嘴巴，放棄了喊他們任何一個人的名字。

實在不行就在這裡等到天亮了吧，蘇正則暗淡的雙眼望向漆黑的天空。

反正所有病痛就如同讓人心痛的前塵過往一樣，最終都會煙消雲散吧。

但是這痛感前所未有的嚴重，折磨地蘇正則眼淚啪塔啪塔往地上掉。

從小到大，蘇正則就是一個木訥不善言辭，甚至有些蔫壞的小孩，很多大人都會覺得這個小孩對一切外界的東西都很遲鈍，包括發燒受傷，都一聲不吭。

有一次大院里的鄰居小孩們在一起種櫻桃樹，其中一個小男孩一小鏟子惡作劇地敲在蘇正則的頭上，把她手裡的小花灑都震落在地。

所有人都同情地看著這個穿素色裙子的小女孩，預感到孩子發脾氣將是一出好戲。

也不知道瞅了多久，蘇正則只是默默把花灑拿了回來，抓在手裡，一雙清澈的眼睛專註地還落在小樹苗上。

那個時候，大家就都知道，蘇家的女兒，有一雙清澈的眼睛，卻透著沉默而渾濁的光澤，不笑不哭，如同假人。

「我說，老林啊，養個閨女還是要疼的，我從來沒見小正則穿過花裙子，你有那麼多家產，養不起一個舉世奪目的小公主嗎？一個獨生女，難道不該萬千寵愛嗎？」錢洵美的媽媽曾經這麼和蘇文紀說過。

「她不是小公主，我不會把她養成小公主的。」蘇文紀回答。

「怎麼？」錢太太發笑，「那你看看，我們大院里，有幾個家裡男孩子那麼嚴來教育的？」

這個時候，蘇文紀只是嘆了一口氣：「她為什麼不是兒子呢……就算我不為她遮風擋雨，也能披荊斬棘，力挽狂瀾。」

這些話，一開始蘇正則都會往心裡去，到後來就麻木了，她不想哭不想發火，因為她不想再被摁著頭登門道歉。

不管誰錯，只要反省自己就好，不是誰都想知道到底是誰受了委屈。

就在這個時候，在場所有小孩子都聽到了咣當一聲，看見林家的小兒子舉著鏟子站起來，凶神惡煞地喊了一句：「給人家道歉！」

打了人的小男孩本來在偷笑，這下子發憷起來，看著林世澤。

這是院里出了名的小混世魔王，小小年紀就弔兒郎當，大家都害怕他不要命的頑劣性格。

「聽見沒，跟人家道歉，」林世澤瞪著他，「有你這樣欺負小姑娘的嗎？」

小姑娘……好柔軟的詞語……

男孩有點惱羞成怒，看著蹲著的一臉陰鬱平靜的蘇正則，乾脆罵罵咧咧起來：「有什麼關係？反正又沒人管她，說不定她爸還要她還要登門給我道歉。」

蘇正則抱著膝蓋蹲在那裡，不停乾巴巴地小聲說：「沒關係，沒關係，大家回來干自己的事情吧。」

安靜不到三秒，只看見林世澤閉上嘴巴，深呼吸一口氣，直接把鏟子抬起來。

「我操你媽，狗東西，」林世澤爆發出怒吼，「什麼叫沒人管她，你爺爺我不是人嗎？」

整個大院里，在大家都被爺爺奶奶抱的年紀，林世澤就學會了罵人。

然後就看見林世澤跟個夜叉一樣，抓著鏟子追著那個男孩滿院子打，一邊打一邊罵，把小男孩都嚇得尿褲子了，提著褲子嚎啕大哭。

這件事情被大人教育起來的時候，林世澤卻閉口不提蘇正則的名字，瞪著小男孩，那個男孩子也嚇得閉嘴，就知道抽抽搭搭地哭。

傍晚的時候，蘇正則路過林家的房子，看到林武綱用皮帶把林世澤捆著摁在地上用拖鞋打，林世澤的臉被摁在地上，一句求饒的話也沒說，只是在疼的時候生理性地嗓子里嗚咽一聲。

打完以後，林武綱火冒三丈地上樓去了。

看到蘇正則趴在他家窗口，眼睛里竟然有眼淚在夕陽餘暉下晶瑩剔透。

林世澤忍著疼，對著窗口呲牙露出一如既往的狡黠笑容。

「你哭了？」

「……」

「其實你害怕的，對吧？」

「嗯……但是更不想惹事，不想道歉。」

「沒事，那就永遠不要道歉。」

林世澤身上痛得不行，一說話就牽扯著痛，但臉上的笑容就從來沒有消失：「你別傷心，你爹不管你，你就當我閨女吧，我教你罵人。」

蘇正則抹眼淚：「以後別幹這種事情，我還是道歉吧。」

「不疼的，就跟蟲子咬一下差不多，」林世澤說，「這種事情，比不上一個小姑娘的自尊心的。」

「以後要是有人欺負你，你就喊我的名字。」

一下子就過了那麼多年。

當年的小呆鵝現在算不算是從絕境披荊斬棘回來了呢？

蘇正則抓著欄杆，眼淚嘩嘩往下掉。

她把外套脫下來，擰巴擰巴，把有戰隊Logo的那一面貼著自己的腰系住，蘇正則害怕自己疼到沒有力氣會昏睡過去，萬一被哪個路人看到這個標誌，會多餘很多流言蜚語。

一切都料理妥當后，蘇正則靠在欄杆上，腦袋裡空空如也，看著這座城市。

你到底去哪裡了……

「林世澤。」蘇正則的眼淚灌到耳朵里，嘴巴動了動。

接著全是他的名字。

現在她只是一個迷失在城市夢境里的女孩而已，無數次回到相同的起點，她叫的名字是她想見的人。

「那麼多年過去了，我還是一個人啊。」

蘇正則閉上眼睛，等著醒來的時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