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第三章

1

是的,那的確是一場慘絕人寰的戰事。多年以後,我陪已經是共和國將軍了的上官雄重新回到松毛嶺憑弔時,還可以看到暴露在荒野的累累白骨,那累累白骨在陽光下發出慘白的光芒,刺得我的眼睛異常疼痛。我難以猜測上官雄內心的感受,那時我們倆中間已經有了一道深深的鴻溝,再也不是一起出生入死的好兄弟了,也不像從前那樣有那麼多的話要說了,而且他說的話我很多都聽不懂。我很後悔陪他去了松毛嶺,他離開閩西回京城之後,我很長時間心裏都有一把刀子在割著,不為別的,就為當年死在松毛嶺的那些兄弟!

2

松毛嶺是長汀東南面的一座大山,是進入中央蘇區的一條必經之路,也是進入中央蘇區的最後一道屏障。松毛嶺從南至北40多公里,到處都是崇山峻岭,森林茂密,其中段是全線要衝,只有兩個通道,一個在白洋嶺主峰,另外一個通道叫劉坑口,兩地距離五華里左右,地勢十分險要,歷來都是兵家必爭之地。

松毛嶺之戰前半個月的溫坊戰鬥,紅軍消滅了國民黨李玉堂部的一個旅和一個團,逃回去的旅長許永相被蔣介石槍斃了,師長李玉堂也由中將降為上校。蔣介石又調了六個師的兵力,向松毛嶺進逼。溫坊戰鬥,指揮員是沒有請示王明而自作主張的,儘管勝利了,指揮員也兩天兩夜沒有睡着覺,怕受到責備。但是因為江西方面的興國告急,軍委也顧不了許多了,非但沒有批評,還從這裏調走了幾千人馬回師增援。

紅九軍團和紅二十四師在松毛嶺白洋嶺和劉坑口兩處佈下了重兵,構築了工事和雕堡,居高臨下,嚴陣以待。這種雕堡從地面往下挖一圓地,坑上架起大木頭,頂上鋪一層幾尺厚的泥土,泥土用草皮或者樹枝偽裝。在其他幾個主峰上也作了周密佈置,大小據點組成火力交叉,陣地內各主要據點間挖交通壕,相互連接溝通。陣地前有外壕,並用鹿柴或竹籤作為障礙物。主陣地帶前面的一線高地,也築了簡易的工事,作為紅軍前進的陣地或警戒的陣地。

張宗福帶領的「老虎營」早早地進駐了白葉嶺主峰前面一線高地的陣地,也就是說,我們將最先和白軍接火,我們陣地離主陣地有幾百米遠,白軍只有跨過我們的前沿陣地才能上去攻擊主陣地。大戰前夕,張宗福招開了一個連以上幹部會議,他在這次會上的講話十分簡短,不像以前講起話來滔滔不絕。我從他的表情中看出了這場戰事非同一般!他最後說:「我還是那句老話,戰死了就是烈士,活着就要戰鬥到底!你們回去準備吧!」

3

那是個露水味濃郁的清晨,可以聽到山林里鳥雀的鳴叫。其實我天沒亮就醒過來了,我把頭探出壕溝,前面黑漆漆的一片,這是黎明前的黑暗。負責警戒的上官雄趴到我身邊,對我輕聲說:「怎麼不多睡會兒?仗打起來就不知什麼時候才能睡了!」我對他說:「你睡會兒吧,我來警戒!」上官雄笑笑:「睡不着了,沒那心思睡了,你看這壕溝里趴着的弟兄,有幾個是真睡呀,都醒著呢。」在黑暗中,我看不清他的眼睛,但是我可以感覺到他身體散發出的溫度。我伸出手擂了他一拳:「你害怕嗎?」上官雄笑笑:「你說呢?」我說:「怕,誰不怕死呢?」上官雄沉聲說:「我就不怕死!真的不怕!」我輕聲說:「我怕。」

天漸漸地亮了。

這是個晴天,天空乾淨得一絲雲都沒有,讓我感覺到了秋天的涼意。我突然在這個晴朗的清晨想起了黃七姑,彷彿她就站在那間小泥屋的門口,朝很遠的方向張望,在等着我回家。那是稍縱即逝的情緒,我抓不住。

陣地上,戰士們在準備戰鬥。

我看到號手許良發在擦著軍號,我走到了他面前。他抬頭看了看我,笑了笑,然後說了一句:「我今天準備吹衝鋒號呢!」我沒有說什麼,拍了拍他的肩膀,就在陣地上巡視起來。

太陽還沒有露面,白軍就發起了第一波進攻。

白軍炮兵用**炮和山炮還有迫擊炮向紅軍陣地狂轟亂炸,這個美好的清晨被炸得支離破碎。在炮火的掩護下,白軍朝我們陣地發起衝鋒。我把盒子槍插在了腰間的皮帶上,端起了一支三八步槍,對着衝上來的白軍瞄準。白軍離我們越來越近,我看着差不多了,就開出了第一槍,高喊了一聲:「弟兄們,給我打!」我那一槍洞穿了一個白軍小軍官的額頭,算他運氣不好,碰上了我這個神槍手。

戰士們喊叫着朝衝過來的白軍發射出憤怒的子彈。

白軍士兵一排排地倒下,陣地前倒下了一具具屍體。

……

白軍的又一次衝鋒被打退了。

營長張宗福跑過來問我:「李麻子,你們連傷亡情況如何?」

我說:「情況很不好,我連100多號人,犧牲了40多人了!」

張宗福皺了皺眉頭說:「他娘的,這樣打下去,非把我們老虎營的兄弟拼光了不可!」

我說:「張營長,我們已經守了整整一天了,我不知道我們還能守多久!」

張宗福又說:「不管怎麼樣,在沒有接到撤退命令之前,一定要死守陣地,哪怕咱們老虎營的兄弟全部死光!誰讓咱們是老虎營呢!」

我沒有話可說了。

這是血腥味濃郁的黃昏,和清晨時的景色完全兩樣,硝煙瀰漫,傷員痛苦的叫喊和**不時響起。我凝視着如血的殘陽,感覺到了從來沒有過的焦渴,我已經有多久沒有喝一口水了,我拿起了水壺,水壺空空的,一滴水也沒有,原來我的水壺被子彈打穿了一個洞,水都流出去餵了被戰火燒焦的泥土。我大叫道:「許良發,給我水,老子要喝水!」

上官雄走到我面前,把他的水壺遞給我說:「喝我的吧!」

我接過他的水壺,不顧一切地擰開水壺蓋,把水倒進口裏,我大口地往喉嚨里灌水時,可以感覺到清涼的水經過我的喉管時發出滋滋的聲響,就像水澆在燒紅的鐵塊上發出的聲音。

我竟然一口氣喝光了上官雄水壺中的水,把水壺遞還給上官雄時,我的目光落在了他纏着紗布的左手臂上,紗布被滲出的血染紅。我睜大了眼睛:「阿雄,你挂彩了!」

上官雄淡淡一笑:「沒什麼,只是擦破了一層皮。」

說完,他拿着空蕩蕩的水壺,轉身朝壕溝的另一邊走去,夕陽照在他寬闊的背上,我突然想起了上官明的背影。上官雄邊走邊回過頭對我說:「土狗,許良發犧牲了,上午就犧牲了,你怎麼忘了呢?」

是什麼樣的刀鋒捅到了我的心上,如此尖銳,如此疼痛。

是的,我們連的號手許良發上午就犧牲了,一塊彈片從他的太陽穴里深插進去……他沒有來得及吹響衝鋒號,就已經倒在了焦土上。我怎麼能夠忘記呢,忘記許良發已經犧牲了?我竟然在他死後還管他要水喝,我多麼狼心狗肺!

我頹然地坐在地上,那時,夕陽掉落了西山,大地頓時變得昏暗。

4

那個晚上十分的沉寂,那是松毛嶺保衛戰的第三天晚上。三天下來,我們損失慘重,我們連隊已經死傷過半,整個老虎營也死傷過半。我們在黑夜裏舔著自己的傷口,藉著白軍也在晚上休整,我們也有了喘息的機會。

我和上官雄背靠背地坐着。那時,我感覺我們是兩個無家可歸的孩子,在我內心的最深處,失落感無時不再,儘管我已經是個頂天立地的血性漢子,戰火已經把我鍛造得百毒不侵。

我說:「阿雄,我們還能回長嶺鎮去嗎?」

上官雄堅硬地說:「回不去了,我們離開的那天就註定回不去了。你想回去?」

我說:「想!師傅不知道怎麼樣了?」

上官雄嘆了口氣:「土狗,你不要想那麼多了,想了也沒有用,師傅有師傅的活法,我們想了也沒有用。你還記得師傅的話嗎?他說我們不是池中之物,你明白嗎,長嶺鎮不是我們呆的地方!只要我們不死,什麼事情都有可能的!」

我突然什麼話也不想說了,在黑暗中閉上了眼睛。

就在這時,壕溝的另外一邊騷動起來。

我說:「發生什麼事情了?」

上官雄反應總是比我快,他嚯地站起來,朝那邊走過去。我也站起來,跟在了他的後面。我們看到幾個戰士推著一個五花大綁的人朝我們走過來,走在前面的提着馬燈的三排長吳有才走到我們跟前說:「連長,副連長,劉小山開小差被我們抓住了,你們看怎麼處理吧!」

劉小山神色倉惶,他的頭上還纏着繃帶,臉上還留着凝固的血跡。

在這個時候當逃兵,這是什麼罪行?一股熱血衝上了我的腦門,我從腰間掏出盒子槍,用槍頂住了劉小山的腦門:「狗崽子,臨陣脫逃,老子斃了你!」

劉小山撲地跪在我面前:「連長,我,我真的不想打仗了,我看到屍體就想吐,我受不了哇,連長,你就放我走吧!」

我拿槍的手微微顫抖,想起那些橫陳的屍體,我也想吐,可我們沒有了退路,走上這條道了就必須走下去!我咬着牙說:「那麼多仗都打過來了,你怎麼到了這個時候沒種了,你丟人,知道嗎,丟人!丟我們老虎營的人!老子不斃了你,留你又有何用?」

劉小山的眼淚流了下來:「我真受不了了哇,你不讓我走,就給我一槍吧,我真的受不了了——」

上官雄讓我把槍收了起來,對劉小山低聲喝道:「劉小山,你給老子站起來,男子漢大丈夫頂天立地,上跪天地,下跪父母,就是死也要挺直腰去死,你憑什麼跪下,給老子站起來!」

劉小山站了起來,渾身瑟瑟發抖。

上官雄把我拉到了一邊:「土狗,你真的要槍斃他?」

我說:「不殺他,難於穩定軍心!」

上官雄說:「殺了他軍心就穩了嗎?」

我說:「那你說怎麼辦?」

上官雄說:「把他交給我處理吧!」

我無語。

上官雄知道我在某些時候無語就是默認,他也沒有再和我說什麼,就走到了劉小山的面前,對他後面押解他的戰士說:「給他鬆綁吧!」戰士給劉小山鬆綁后,上官雄對吳有才說:「有才,你把劉小山留下,帶其他人去休息吧,明天還有硬仗要打呢!」

吳有才帶着戰士們走了,他們邊走邊竊竊私語。

上官雄把劉小山帶到了一個角落,不知道和他在說些什麼。

……

第二天清晨,白軍又發起了攻擊。

戰火繼續燃燒,流血在繼續,死人也在繼續……晌午時分,我們又打退了白軍的一次進攻,還來不及換口氣,我們聽到天空中傳來的轟鳴,我身邊的一個戰士用手指了指不遠處的天空,我看到很多巨大的黑鳥朝我們陣地這邊俯衝過來。我大叫了一聲:「隱蔽——」

從天空中俯衝過來的是白軍的「黑寡婦」飛機。

「黑寡婦」在我們陣地以及陣地四周扔下了許多**,然後飛走。不一會兒又俯衝過來,扔下許多**……我分明看到一個人從他旁邊的機槍手手上奪過機槍,站起來,衝出掩體,站在山坡上,怒吼著舉起機槍朝天空中的「黑寡婦」不停地掃射。

我趴在掩體上,獃獃地看着他。

那個戰士就是昨天晚上沒有被我槍斃的逃兵劉小山!我聽到上官雄大聲喊叫着:「小山,你給老子回來!回來!」

許多戰士也在喊:「小山,危險,你回來——」

劉小山彷彿沒有聽見他們的叫喊,瘋狂地吼叫着:「干你老母的,來炸我呀!王八蛋,來炸我呀!有種把老子炸死呀——」

我的眼睛裏充滿了血光。

一架「黑寡婦」被擊中了,拖着長長的濃煙,栽在一片森林裏爆炸,那片森林頓時濃煙滾滾。

劉小山停止了射擊,端著機槍,瘋狂地笑着。

就在他瘋狂大笑時,一架「黑寡婦」朝他俯衝過來,在他身邊扔下了一顆**。

我張大了嘴巴。

我聽到上官雄撕心裂肺的喊聲:「劉小山,我的好兄弟——」

與此同時,那顆**轟地炸響,我看到劉小山的身體被炸成了碎片,一片皮肉飛濺過來,粘在了我的臉上,我感覺到了溫熱,刺痛我心臟的溫熱……

5

那是一場多麼慘烈的戰事?我無法用語言來表達,反正我知道這是我參加紅軍后最大的一次戰事,敵我雙方都損失慘重,死傷無數。後來我才知道,此戰之後的半年裏,方圓幾十里的人不敢上山,因為屍橫遍野,腥臭難聞,蛆蟲孽生,遍佈樹上,壓彎了滿嶺松枝。我們在白洋嶺主峰堅守了七天七夜,完成了掩護中央紅軍轉移的任務后,來不及掩埋犧牲的兄弟,就匆匆撤離了松毛嶺,到松毛嶺山腳下的鐘屋村集合后,開始了長征。

那天,天降瓢潑大雨。

大雨是老天的淚,它卻無法沖洗乾淨松毛嶺上的血跡,也無法沖洗乾淨我身上的血腥味。

長征前,張宗福把我叫到了一個沒有人的地方,神色**地問我:「麻子,你可以走嗎?如果你不行,就留下來,我和地方的同志交待一下,讓他們好好照顧你,等你傷好了,再來追趕我們。」

我第一次朝他發了火,我睜着眼睛怒吼道:「張宗福,誰告訴你我不能走!老子沒有死,怎麼不能走?」

張宗福低聲說:「你不要如此大聲,我是為了你好,因為你的傷,上官雄也是這個意思,怕你出什麼問題。你是我們的好兄弟,我們不能看着你——」

我繼續怒吼道:「看着我什麼?看我的笑話嗎?老子不怕,老子不怕你們笑話,不就是打斷了一截**嗎,有什麼大不了的!你們真要對我好,就讓我和大部隊一起走,不要再提我受傷的事情!」

張宗福審視了我一會兒說:「那好吧,我聽從你的意見,走!但是,你要聽我的,讓你手下的兵用擔架抬着你走!那地方如果發炎了,會要了你的命的!」

我嘆了口氣,低下了頭。

那是我一生都難於啟齒的事情。

就在松毛嶺保衛戰打到第六天下午的時候,我們堅守的白洋嶺主峰旁邊的一個山頭被白軍佔領了,我們已經放棄了主陣地前面的一線陣地。作為主陣地之一的那個山頭被白軍佔領意味着什麼?師長給團長下了死命令:「不惜一切代價把那個山頭奪回來!」團長給老虎營營長張宗福下了死命令:「不惜一切代價把那個山頭奪回來!」

張宗福集合了全營官兵,對那個山頭髮起了攻擊。白軍打得也十分頑強,老虎營攻了一個上午也沒有拿下來,犧牲的人也越來越多。張宗福向團長要求增援,團長把他臭罵了一頓,說沒有可以增援的部隊,並且命令張宗福在黃昏前一定要拿下那個山頭,拿不下的話就讓張宗福提着自己的腦袋去見他!

打紅了眼睛的張宗福急了,他脫掉了衣服,光着背一手提着盒子槍,一手提着馬刀,大聲吼道:「不怕死的弟兄們給我沖——」

上官雄也脫掉了衣服,光着上半身,一手提着盒子槍,一手操著鬼頭刀,跟在了張宗福的後面。

我沒有脫衣服,但是我也操起了鬼頭刀,吼叫着跟在了他們後面。戰士們也上了刺刀,和我們一起朝那小山頭衝去。那驚天動地的喊殺聲在山林里回蕩,師傅胡三德給我們打造的鬼頭刀在這個時候喝足了血。刀和人一樣,殺過人後會變得更加鋒利。刀的靈魂和我的靈魂揉合在了一起,我的心突然變得無比堅硬,那些在我面前抵抗的白軍士兵一個個倒下,我聽不見他們的慘叫,只是看到血花漫天飛舞。

在拼殺的過程中,我沒有感覺到什麼不妥,只是覺得下身麻了一下,當時也沒有在意,也不容我多想什麼,如果那個時候走神,也許我就會被白軍士兵的刺刀捅死。我們奪回那個山頭后,上官雄看着我的褲襠說:「土狗,你負傷了?」我說:「沒有呀!」他用手指了指我的褲襠說:「那為什麼流那麼多血?」我低下頭,看到自己的兩隻褲管都被血水浸透了,血水還順着褲管往下流淌,褲襠上也往下滴滴噠噠地落下血珠。這時,我才感覺到了劇烈的疼痛,我伸手往褲襠里摸了一下,然後大叫了一聲,差點昏死過去。我的命根子竟然讓流彈打掉了一截……

6

兩個紅軍戰士抬着我在通往江西的崇山峻岭中艱難地行走,隊伍中沒有人說話,我知道大家的心裏都十分沉重,前路漫漫,未來會怎麼樣,我們誰也不知道。雨水讓道路變得泥濘,讓前路變得更加撲朔迷離。

自從我的命根子被打斷後,我心裏始終燃燒着一團火,無名的火,我不知道這團火會不會把自己燒成焦炭!我躺在擔架上,不停地喘著粗氣,這他娘的算什麼事呀,傷哪裏不好,非要傷在這個地方,也許那個打黑槍的狗崽子已經死在我的鬼頭刀下了,但我還是對他充滿了仇恨。上官雄一直在我的旁邊,他不知道怎麼安慰我才好,我看得出來,他心裏也十分難過。走着走着,他讓後面的戰士把擔架給了他,也許他抬着我心裏會好些。

我竟然會莫名其妙地朝他發火:「阿雄,你是不是同情我?我不要你抬,你把擔架給我放下!」

上官雄臉色凝重,一聲不吭,不管我怎麼說,他只是默默地抬着我。

他越是不說話,我心裏就越窩火。

我在擔架上坐了起來,伸出雙手抓住了他的肩膀,狠勁地搖晃着:「你給老子停下來,老子自己走,不要你們抬!」

他們站住了,上官雄的臉色變得十分難看,一如陰霾的天空。

這時,張宗福走了過來。他瞪着眼睛對我說:「麻子,你怎麼能夠這樣!我讓你留下,你偏要走,現在又瞎鬧,你知道嗎,我們後面的追兵正死死地咬着我們呢!我們不能因為你一個人拖垮了整個部隊!你要走就老實地讓他們抬着你,否則你就留下來!」

我朝張宗福吼道:「我什麼時候讓你們抬我了,是你們逼着我躺在擔架上的!讓老子下來,我走得不會比你們慢!」

張宗福也怒了:「不知好歹的東西!把這頭犟牛給我放下來,讓他自己走!咱們不伺候他了,給臉不要臉!」

我跳下了擔架,把插在上官雄背後的鬼頭刀抽出來,插在了自己背後的腰帶上:「老子自己的刀自己背,老子不會拖累你們的,走!」

我發狂地在泥濘中往前狂奔。路滑,我走得太猛,摔了一跤,我咬着牙繼續狂奔,一直衝到隊伍的最前面。我忍受着摩擦引起的劇痛,心想,這點痛算什麼,我不能就這樣被人看扁了!

如果我乖乖地聽張宗福的話,躺在擔架上讓他們抬着我行軍,或者我的命根子不會發炎。走了兩天之後,我渾身發冷,終於支持不住,摔倒在地上,像只瘟雞般爬不起來了。他們重新把我放在了擔架上,繼續前進。我以為他們會扔下我的,可他們沒有。張宗福說:「只要李麻子還有一口氣,就要抬着他走!」

那個晚上,我們宿營在一個小村莊里。

在那個老鄉家裏,上官雄讓老鄉給我燒了一盆炭火放在我地鋪前面,我的燒沒有退,渾身冷得發抖,軍醫那裏也沒有退燒藥,上官雄用一塊濕毛巾捂在我的額頭上,怕我燒壞了腦子。那個老鄉是個老頭,孤身一人,他說他兒子也參加紅軍了,現在不知道在哪裏。他看我這個樣子,就連夜上山給我采了草藥,熬給我喝了,還用僅僅剩下的一點鹽巴,放在開水裏,給我洗潰爛的下身。到了下半夜,我的燒竟然神奇地退了。我想和躺在旁邊的上官雄說話,看他睡得那麼香,那麼沉,我就打消了這個念頭。

我下身的炎症還在,如果不儘快讓它結痂癒合,不要說繼續行軍打仗了,也許真的會要了我的命。

我的目光落在了那盆炭火上。

我想到了在長嶺鎮當鐵匠的時光,那燒得通紅的鐵塊給了我某種啟發。我想到了一個主意,這個主意令我興奮。我把火盆旁邊夾木炭用的鐵鉗放進了火盆里,我目不轉睛地看着鐵鉗漸漸地被炭火燒紅,我相信自己的眼睛也變得血紅。

我豁出去了。

古有關公刮骨療傷,我怎麼不可以用燒紅的鐵鉗去燙自己命根子上的創面,讓它在最短時間裏結痂,而且也起到了消毒的作用。

我脫下了褲子,把纏住我命根子的臟污的紗布一圈一圈地繞開。

我的那半截命根子慘不忍睹。

我把毛巾塞進了嘴裏,緊緊地咬住。長痛不如短痛,我橫下了心,拿起了頭部燒得通紅的鐵鉗,往身下的命根子燙下去,我聽到了滋滋的聲音,看到一股煙往上竄,聞到了濃烈的焦糊的臭味……我的眼睛突兀著,難以忍受的疼痛讓我昏死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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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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