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9章 章二百一十九：昨日

梁敞今年六十歲，對於一隻具有特殊意義的精銳部隊領導者而言，他已顯得老邁。作為衛遠朝的可用部下，「雙偽」之後梁敞被牽連降職，雖然保留了一定的待遇，看上去比很多衛家關聯者要幸運，但梁敞自己卻不以為然。他是那種懷著一腔報國激情年少從軍，幾十年下來經歷一些戰陣，受過大傷卻保住性命，每一次立功都能安穩升遷的典型軍人。忠君且愛國愛民，嚴於律己也嚴於律人，不問朝堂之事只服從命令，果敢而作戰勇猛。對這樣的人來說，封王亂國罪不容誅，逃過被「雙偽」牽連的「懲罰」更是奇恥大辱。

除去作為一個典型軍人的公心使他羞愧於逃過「雙偽」的牽連之外，私心也是一大原因。衛武縣衛氏這一支在軍中頗有威望，衛遠朝作為衛氏的養子與女皇結為夫妻，對於整個周國的軍人而言都是長臉的事。要知道周國皇室結親雖然挺不講究，但大致還是有個範圍的，首先排除封王勛貴，清流重臣和世家大族，以崛起不過兩三代甚至是當代的新貴為宜，或是有社會威望卻無甚緊要勢力的家族。看重皇后或皇夫本人道德更甚才能，但又不能是庸碌之人，且才能最好不要在經世致用的學問上。所以歷代皇後跟皇夫不乏書畫、詩賦、音律、歌舞大家，甚至天文學和技術達人。

炎傾的曾祖父宣宗炎崇志，也就是炎傾母親的母親的父親，他的皇后白藤諾就是一位工業化學學者，在專業領域也算小有所成。不過這位偉大的女性卻不是炎崇志之女炎邦瑾的母親，炎邦瑾出生很久之後相當一段時間她才走進宣宗的生命。白藤諾因為潛心學術沒有子嗣，丈夫去世后更是悄然搬離禁宮，沒有任何插手繼女皇朝事務的意願，甚至返還皇後頭銜並繼續以科學者的身份為大周發光發熱，於是成為歷代皇后皇夫的楷模和正面典型。

白藤諾是正面典型，衛遠朝就是反面典型，至少可以說一度是反面典型。他有著小手工藝人的母親和出身書香門第的父親，本來是個非常符合皇夫身份的出身。但他父母早亡，由父親的家族牽線，被當時的左相韋瑋看中，引薦到衛家教養，和女皇結婚前夕又被收為養子。韋瑋和衛家的心思昭然若揭，他們就是在為炎傾選擇未來的皇夫，被送去衛家教養的不止衛遠朝一個，他其實並不被看好，但炎傾最後選擇了他。

衛遠朝剛開始是個受到非議的皇夫人選，因為他積极參与朝堂事物，擁有自己的實封采邑，甚至還有私軍。但他用自己非凡的手腕和人格魅力獲得了人民的愛戴，衛氏出身又天然能博得軍人的好感，所以除了一些憂心忡忡的清流，他很快贏得了舉國上下的認可，甚至封王中楚王、吳王和晉王也都有公開表示過對皇夫的尊敬。

作為起自寒微的軍人，梁敞對衛遠朝相當有認同感，這份認同感在調入倩陽軍，跟皇夫近距離接觸后變成了忠誠。梁敞從來不是衛遠朝的親信，但是在皇夫手下任職的過程中深深為衛遠朝的傑出所折服，這就是他愧疚於逃脫「雙偽」懲罰的私心原因。

「雙偽」對於親衛、韋兩家的勢力而言可謂莫大的打擊，也讓他們心生憤恨。但周國的皇室畢竟是炎氏，女皇本人更是失去了丈夫、兒子和親信大臣，也是受害者之一，更不是所有人都知道炎傾在「雙偽」中應該承擔的巨大責任，所以這些人憤恨也是針對封王，對女皇和皇室可能有不滿，但也不明顯。不過倩陽軍是個例外，倩陽軍發展到後期比起炎傾更加尊敬衛遠朝，或者說他們尊敬炎傾是因為炎傾是皇帝，尊敬衛遠朝確實因為衛遠朝這個人，而不是他皇夫的身份。

即使在堪稱衛遠朝粉絲俱樂部的倩陽軍里，梁敞也屬於毒唯的那一批，「雙偽」發生后他對炎傾的不滿愈加嚴重，這樣的感情在衛遠朝和衛天賜死後達到頂端。雖然封王們可惡，但這個識人不明、猜忌功臣的女皇也讓他失望，他認為如果炎傾不是女皇，那她根本配不上衛遠朝，儘管這倒是他個人的想法，因為舊倩陽軍也不是誰都跟他一樣激進。他如今對炎傾只有臣子對皇帝應盡的義務性忠誠，而沒有發自內心的敬佩。

他對炎天宸同樣沒有好感，當年衛天賜改姓后就搬到倩陽居住，這位沉默的小皇子經常出入倩陽軍營，臉上掛著與年齡不符的痛苦，昭示著他如何被母親沉重的期望壓垮。衛天賜跟衛遠朝長得如出一轍，但滿心滿眼的自卑和抑鬱卻與父親大相徑庭。倩陽軍這群五大三粗的真漢子也難免為小皇子的遭遇動容，更何況他和皇夫那樣相像。試想如果炎傾沒有對他揠苗助長，他眼眸中想必會閃爍著不亞於父親的智慧光芒，會成長為大周歷史上又一位雄才大略的君王，會迎娶世間最美貌聰明的女子，但這一切都因為炎傾化為泡影。

倩陽軍舊部曾經都抱著一種期望，衛天賜被放棄只是暫時的，等他長大些，心結解開得到妥善治療，一切都會回到正軌。但炎傾再度讓他們失望，衛天賜反而回應了他們的期待，不論是為了爭口氣還是孝道，他都選擇跟著衛遠朝流放，決不放棄父親，只是可惜他付出了生命的代價。

而炎天宸呢？她一點也不像玉樹臨風的父親，更缺乏他身上溫雅與風趣的特質，這個野心勃勃、威勢逼人的帝姬猶如高懸空中的那輪紅日，擁有著即使想忽視也不被允許的存在感，就像......，就像她母親當年的樣子，簡直讓他犯「早年炎傾PTSD」（1）。即使梁敞不得不承認炎天宸繼承了衛遠朝的資質，但是她的強勢讓人膽寒。而且她幾乎方方面面都回應了炎傾的期待，當梁敞從衛天賜的同情者角度出發，就不可能中肯評價炎天宸。

逢此倩陽軍危難之際，前軍正伏法，女皇下令整頓倩陽軍，並賜名「宸陽」的舉動深深刺痛了梁敞的神經。衛遠朝死後梁敞眼看著倩陽軍墮落，不止一次上疏求炎傾整頓，結果卻是泥牛入海杳無音信，最後梁敞憤然辭職並上萬言書怒斥女皇，炎傾也沒有回應。這麼多年她沒有管過，現在突然冒出來，還將亡夫的痕迹從這隻隊伍中抹去，以女兒的名號代之。炎天宸還空降了個不到四十歲的女娃娃主持整頓，這不是梁敞可以容忍的，所以他主動請纓復出擔任新軍正。倩陽軍要重新崛起，也必須是在自己人手裡崛起。他不管炎氏母女這些年對倩陽和倩陽軍這些動作有何「深意」，恕他不能苟同。

梁敞挺感激任瑞安揭發了前軍正，給他回到倩陽軍的機會，但對於任瑞安想在他和那個帝姬派來的女娃娃之間和稀泥的打算敬謝不敏。精神健爍的老將打定主意要讓那個檔案班門弄斧的小丫頭知道，倩陽軍是誰的私軍，於是下令不接待，他倒是要看看，酈星星要怎麼應對前輩的下馬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