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71 罪夜將至

宴會一直持續到了晚上，鄭筱楓很忙，有好多人主動和他搭話，有閑聊的，奉承的，開玩笑的，還有求親的，但他對於這些，記憶卻都是模糊的。他只記得這個下午，父親喝了很多酒，很暢快，好像是遇到了什麼可以開心八輩子的事情，家人怎麼勸他他也停不下來，但是他沒醉，直到宴會結束，客人漸漸離席的那一刻，他竟還是清醒的。

或許有的人是真的永遠喝不醉的，因為心裡一直有著惦念。

當客人都離去的時候，家人們也都去送行了，偌大的宴會廳瞬間空蕩了下來，只剩下父子倆面對面地坐在了一起。風忽然大了，從窗戶外吹了進來，長簾飄動，遮暗了光影。鄭懷仁喝光了最後一口酒，將酒瓶隨手一扔，看著鄭筱楓，一動也不動了。

鄭筱楓沒能直視父親的目光，他把瓶子撿了起來，放回到了桌子上，左右看了看，提醒道：「爸，宴會結束了。」

「我知道。」

「你不想對我說什麼嗎？」

「什麼？」

鄭筱楓帶著疑惑，小心翼翼地問：「你真的只是讓我來參加生日宴？」

鄭懷仁笑了，過了兩秒，然後深深點了點頭。

「兒子，我只是——想最後好好給你過一次生日而已。」

「最後？」鄭筱楓的心多跳了一下。

鄭懷仁卻沒有回答，只是站起身，把手搭在了鄭筱楓的肩膀上。

「小子，這回我們可以好好聊聊了。」他說，「你想對我說的話，想讓我做的事，都告訴我吧。」

「我說了，你會聽嗎？」鄭筱楓問。

「會的。」

「如果我說讓你和警方合作呢？」

「也會的。」

鄭筱楓霎時間流下了幾滴熱淚，短短几句話，實在暗含了太多。這是兩個成熟男人之間的對話，是對這個家庭未來命運的探討與決定。他們都明白。

儘管這是鄭筱楓希望看到的結局，但他終究還是覺得自己對不起父親。

鄭懷仁卻已然是一副釋然了的樣子，他遞給了鄭筱楓一隻手帕，問他道：「小子，知道我為什麼會突然答應你嗎？」

鄭筱楓搖了搖頭。

鄭懷仁忽然發出了一聲苦笑，問：「西疆客這個人你知道吧？」

鄭筱楓遲疑了一下，回答：「知道。」

「前天晚上你出去之後，他給我打了個電話，說我正在做的事情很危險，很可能已經被國際刑警盯上了，是不是這樣？」

鄭筱楓的淚一下子停止了，兩人對視了起來，風吹乾了淚水，而淚痕似乎並不明顯。「原來父親早就知道了……」

「沒錯。」鄭筱楓終是沒有否認，「所以你們果然有聯繫是嗎？」

「是啊——」鄭懷仁悠長地嘆了口氣，尾音似乎可以傳到很遠，「果然……我說你怎麼對這件事如此上心。現在想來，在我得到那本書的那一刻起，結局就已經註定了，只可惜我沒有早一些看透。如果是我自己，一條路走到黑也無所謂了，但這樣對你們不公平。既然我的路已經走到了盡頭，還不如做點好事，至少不會再連累你們了。」

鄭筱楓閉上了眼睛，似乎是想通過這樣做讓淚水不再流出來，如果現在還有酒，他好想也喝上一口。

「爸，你可不可以告訴我，那本書到底是怎麼回事？」

鄭懷仁深吸了一口氣，而就在這個時候，電梯響了，是鄭筱語送完客人回來了，兩個人的對話戛然而止，鄭筱楓緊忙抹了抹臉。

「哥！爸！你們怎麼還不走啊？」鄭筱語說著，蹦蹦跳跳著走了過來，鄭懷仁只好笑道：「走，這就走。」說著，看了看鄭筱楓，鄭筱楓也只好暫時作罷了，做出了一副沒什麼事情的樣子來。鄭筱語左手挽起爸爸，右手挽起哥哥，轉身就往電梯里走。鄭筱楓看得出來，妹妹今天很開心，比她自己過生日的時候都要開心得多。

孟芸還有蕭颯、葉凌都等在樓下，見三個人下來后便發動了車子。風已越來越大，天上不知何時布滿了沉重的烏雲，看樣子一場暴風雨要來了。

車子行駛在回家的路上，鄭筱楓看著窗外，心中一片空白。街上的行人愈少，葉落寒風，秋天的景色也格外荒涼，終是因情生景，彷彿一切都在預示著些什麼。這是鄭筱楓過過的最特別的一個生日，以前的他，從來不知道秋天是那麼冷，夜是那麼黑，有些路是那麼難走，有些決定是那麼難做。

他第一次嘗到了挫敗的滋味，這滋味幾乎讓他看不到未來，可這是因為他軟弱嗎？並不是。

其實從來不是人太過脆弱，只是很多時候這世界過於狠心。

「哥，你怎麼不說話啊？怎麼好像不太開心的樣子？」妹妹的聲音打破了鄭筱楓的思緒，鄭筱楓扭過頭來的時候，臉上多出了一絲微笑。

「說？說什麼啊？」他笑著道，「我哪有不開心，倒是你，好像開心得過頭了，還以為過生日的人是你呢。」

「嘻嘻。」鄭筱語笑著，又挽起了鄭筱楓的胳膊，「我確實開心啊，開心是因為，你和爸爸終於在一起心平氣和地說話啦，我就說嘛，你們早晚有一天會和好的，我們是這麼好的一家人，是不會有矛盾的！就算有，很快也都會消失的！我開心也是因為，哥哥現在是大人了，能力更強了，可以更好地照顧媽媽，也可以幫爸爸解決更多困難了。爸爸以後就不用工作地那麼辛苦，就可以有更多的時間來陪我們了！想想就知道，以後我們家會越來越好呢！以後有機會，我們一家人要去好多好多地方旅遊，吃好多好吃的，玩好多好玩的，每天都像今天這樣開心，多好呀……」

鄭筱語說著，暢想著，鄭筱楓看著他，強迫自己在笑。他知道，這樣的生活他們不可能會有了，他們最多只會擁有一個普通人家的生活，外加一些不太好聽的名聲，和一個身在監獄里的父親。

「哥，你怎麼又不說話啦？你說我說的好不好嘛？」

鄭筱楓張了張嘴，他是多麼想回答一句「好」，可腦海里不停跳出的卻都是未來妹妹失望時的神情，車窗上開始落下細小的雨絲，路開始有些許模糊了。

「妹妹，哥哥保證，會盡全力讓你過上最好的生活。」這是鄭筱楓最終做出的承諾，鄭筱語笑得更開心了，可她現在還聽不懂，那聲「好」永遠不可能存在了。

孟芸也在笑著，可車子里再沒有下一個人在說話了，他們都在沉默著，難過著。

車子在風雨和落葉之中穿梭。走過酒館，走過咖啡廳。走過行人，走過街燈。走過隧道，走過大橋。車子在湖心別墅里停下了，蕭颯去扶孟芸下車的時候，鄭筱楓破天荒地去幫父親扶了一下車門。

鄭懷仁錯愕了一下，沒說話，默默下了車。一家人往屋子裡走，鄭筱語還黏在哥哥身邊，撒著嬌問道：「哥，今晚我去你屋睡好不好？下雨打雷了，我害怕。」

「行，你說的都行。」鄭筱楓會答應妹妹所有的要求，以前是，現在是，以後更會是。

雨絲越來越厚重了，蕭颯先推開門走了進去，卻發現屋裡一片漆黑，似乎沒有人開燈。

後面的人都跟著走了進來，鄭懷仁覺得奇怪，喊了一聲：「薛姨！燈怎麼關了？」

沒有人回應，屋子裡的一切都看不大清。

鄭筱楓一瞬間有了些不好的預感，趕忙走到開關旁，把燈亮了起來。屋子裡清晰了起來，一切好像都沒什麼異樣，只是有些過於安靜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