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章 聖主的孩子（下）

正在搬運屍體的孩子們聽到喊聲紛紛回頭，都被湯姆舉著顆頭的樣子嚇了一跳。那可不是一顆普通的頭顱，他不停地抖動嘴唇，脖頸的斷口還發出亮光。

年紀小的孩子從沒見過能單獨行動的腦袋，「哇」地一聲大哭起來，帶孩子的老頭剛打完一個，分外惱火地站起來，真不知道今天是中了什麼邪，小崽子們一直哭個不停，然而當他望見小湯姆手裡的頭顱時，竟然也差點哭出聲來。

拉迪蘭的光芒實在耀眼，把睫毛上的污物和蛆蟲全都灼燒趕緊，露出聖潔無比的容顏，時間的皺紋只不過是稍稍侵襲他的眼角，不妨礙他大放異彩。

所有人都認為那顆頭顱是魔鬼的化身，老頭拿著鏟子離湯姆十步之遠，牆頭的守衛甚至將弓箭對準湯姆，警告他把那受詛咒的邪物丟掉。

「諸位，我乃主教拉迪蘭！」拉迪蘭極力辯解，一名士兵見他開口講話，嚇得鬆開了弓弦，箭矢落在湯姆腳邊，扎進一堆屍體里。

拉迪蘭見狀只得讓湯姆快跑，湯姆將一顆腦袋緊緊抱在懷裡，一邊哭一邊跑：「你騙我！我要被射死了！」

「你不會死的，相信我！」拉迪蘭動起嘴皮施展聖術，然而出來多發了一點光之外別無用處，箭矢還是不可抑止地像湯姆落下。小湯姆膝蓋有傷，跑不太快，所幸拉迪蘭頭上的閃光晃得士兵睜不開眼，準頭盡失，等光芒消失，拉迪蘭和小湯姆早就逃得無影無蹤了。

湯姆並未亂跑，他本能地躲進樹叢，枯葉和灌木的掩護之下竟然有一個可供孩童鑽入的地洞。小湯姆抱著拉迪蘭難以移動，硬是把身體擠了進去，害拉迪蘭吃了不少泥土，不過比起惡臭的死屍，這些泥土還算新鮮，還有淡淡的青草香氣，便不計較。

地道下方傳來水聲，原來是聖主城的下水道。王城水道寬闊，足以讓兩三人並肩走動，但要小心時常從排水口掉下來的屍體。排水口堆滿了復仇的屍身，幾乎和狼藉的戰場沒有區別。拉迪蘭暗自嘆息，聖主城表面光鮮，實際上也只不過是一塊灑了香水的腐肉罷了。

湯姆輕輕地學老鼠叫，然後用腳尖點兩下地磚，下水道的拐角處探出好幾個小腦袋盯著他看。小清道夫們都居住在不見天日的下水道里，做盜竊、搜屍的勾當，也會有一兩個大人帶他們走在陽光下和屍體打交道，就像湯姆的老頭兒。

孩子們都只披蕁麻衣，有的什麼也不穿。他們看到湯姆一個人回來，手裡捧著一個腦袋，便失望地散開。湯姆也不管這些人，徑直走到下水道最臭最髒的一個角落，那裡有一個黑乎乎的大孩子抱著膝蓋坐著。

這孩子比湯姆大了一圈，恐怕站起來就會磕到下水道頂部，滿身都是污垢。但當他發現有人靠近、睜開眼睛的時候，湛藍色的瞳仁立刻吸引住了拉迪蘭。「這個孩子……」

大男孩聽到了不屬於湯姆的聲音，立刻警覺起來，湯姆拍拍他的肩膀：「不要怕，他是我的……新朋友。」接著他告訴拉迪蘭說，這孩子眼睛看不見。

拉迪蘭不敢相信如此清澈的眼眸竟然無法欣賞世間的美麗，直盯著男孩看。不過既然看到一顆腦袋會說話都這麼淡定，拉迪蘭無需多懷疑。

小湯姆告訴男孩今天沒有麵包，而且「以後也不會再有」，因為他從屍場里逃走了。大男孩沒有抱怨：「我沒有吃的沒關係。」

「再過些日子你連下水道都呆不下了，你沒有眼睛，怎麼養活自己啊。」

聞言男孩沒有說話。

拉迪蘭起了憐憫之心：「孩子，如果我還有身體，我本可以讓你入教籍，供你最起碼的食物。不僅是你，還有湯姆，這裡所有孩子都可以不至於挨餓。」

湯姆惱火地拍了拉迪蘭的額頭一下：「住嘴吧你，都是因為你隨口承諾，我才會沒有東西吃。」

拉迪蘭不由地流下眼淚來，這是聖主對他過分追求世俗榮耀的懲罰，讓天真無邪的孩子懷疑他。拉迪蘭暗自發誓，如果他能重獲新生，必不過問政事，安分守己，連聖殿的大門都不靠近半步。

小湯姆又累又餓，躺在男孩身邊沉沉睡去。拉迪蘭本也想閉目養神，看看能不能讓自己的身體恢復，忽然看到那男孩開始行動了。

他活動的範圍很小，兩手在身邊隨便亂摸。

拉迪蘭不明白這麼做的含義，直到一隻小老鼠跌跌撞撞地跑進他的手心裡，男孩隨手一握，老鼠就不再動彈，已是死了。他連著摸了好幾個來回，不一會就在地上擺出五條死鼠，全都是自己跑進他手裡的。

男孩只是把它們挨個擺好，嘴裡念念有詞，拉迪蘭集中全部精神去聽，竟發現那是擁抱前的禱文。「『感謝聖主賜我生靈為食，免我飢餓』，你這是從哪裡學的？」

「『我也必感激它們』。」男孩念完了才回答拉迪蘭的問題，「感激食物難道不是天生之能嗎。」

「聖主啊！」拉迪蘭隱約看見他手上左手上的傷痕，很像是個十字。「那你為什麼不吃呢。」

「我不吃肉食。」

「你一定是聖主派來的使者！」拉迪蘭又想尖叫又不打算吵醒小湯姆，聲音挺起來就像只老鼠。「帶我走，孩子，我有辦法讓你恢復視力，只要你信奉聖主。」

男孩沒有多想，點點頭想去拉拉迪蘭的手，拉迪蘭用舌頭把自己頂到男孩腿邊。男孩捧起那圓滾滾的腦袋，猶豫片刻，才帶著拉迪蘭站起來。

湯姆緩緩醒來，發現身邊陪伴他多年的大男孩不見了，會說話的腦袋也不見了，一切彷彿都是一場夢。他餓極了，抓起地上的死老鼠一陣啃食，吃得滿臉內臟。清理戰場的人還沒有回來，在老頭回來之前，小湯姆還要想出免遭毒打的辦法，或者是出去尋找新的生活。

離開下水道前，男孩在拉迪蘭的指引下來到髒水邊給自己洗了個頭，露出黯淡的金色亂髮，拉迪蘭愈發相信他就是天命之人。「孩子，你叫什麼名字？」

「我沒有名字。」

「你應該有！」拉迪蘭讚美聖主給了他取名的機會，「你以後就叫、叫特倫茨，好嗎？」

男孩想了一會，點頭道：「我喜歡這個名字。」

按照拉迪蘭的指示，特倫茨找到了一處沙地，鬆軟的地面可以讓他用腳尖畫下法陣。猶豫特倫茨什麼都看不見，拉迪蘭用一個腳掌為單位命令他前進，但微風吹來時總會破壞法陣，把劃出來的痕迹吹走。

拉迪蘭感到心癢難耐，冷汗滴在特倫茨的手上。特倫茨提醒他稍安勿躁，這次拉迪蘭清楚地看見他左手手背上的十字形光芒，他的隨和和耐心受到了聖主的嘉獎。

兩人在太陽無法直射到沙地之前完成了法陣，拉迪蘭深呼一口氣：「特倫茨，我被魔鬼傷害，失去身體，聖主又派你來拯救我。現在，請你把你的血灑在陣中央，我就可以重新獲得新的身體了。」

傷害自己拯救別人，使命感讓特倫茨挺起背脊，身上的光芒愈發耀眼，連周圍的居民都圍了過來。他用尖利的石塊磕破自己，金色的血液沿著他的掌紋流下，再一次印證了拉迪蘭的想法。「您就是聖使！王國有救了！」

金色的血滴落在法陣上，立刻沿著溝壑擴展開來，刺眼的光芒包裹住拉迪蘭，拉迪蘭頓感身體奇癢無比，生和死在他身上和腦海中不停的上演，這充實感令他大吼出聲。他彷彿看到了生命乃至宇宙運動的法則，但是有實體的軀殼限制住了他。

拉迪蘭拚命地向那最究極的奧秘前進，那道沒有顏色的光芒只離他一根髮絲那麼遠，可他就是碰不到，也看不清。他全身都在不可思議地落向，時而劇痛時而奇癢，癢得他不得不用手在身上不停地抓撓，把舊的皮膚撓下來，展現出新的、光潔無比的皮膚，沒有一根毛髮。

等一下，手？

拉迪蘭低頭一看，兩隻大手真真實實地擺在他的面前，連接著手腕、手臂，乃至肩膀。身體回來了！拉迪蘭興奮至極，在沙地里亂蹦亂跳，甩動新得的手臂頗像個瘋子。而就在他為自己的新生慶祝的時候，那所謂「宇宙的奧秘」也悄悄消失了。

聖主居民見此奇迹，紛紛跪倒在地磕頭不已，驚動了還在聖殿里里吵個不停的大主教們，他們停止爭吵，跑到高台上查看情況，原本降臨的夜幕變得煞白，西邊落日還沒有完全落下，東邊又升上來一顆，照得王城白牆熠熠生輝。

一名主教顫抖著倒退幾步，靠在牆上頹然道：「二位，我們不用吵了，聖主親自定下的教皇陛下已經現世了！」

拉迪蘭全身無所遮攔，一步一個腳印走向看呆的特倫茨，腳底不沾一絲沙塵，就像他當年在莉布絲面前重獲新生時一模一樣。特倫茨下意識地跪在地上，拉迪蘭也宛如膝蓋，扶著他的臉頰獻上一吻。

「特倫茨，你是我的孩子，是聖主的使者。」拉迪蘭的聲音清朗悠揚，臨近冬季死氣沉沉的枯樹綻開鮮花，花香芬芳萬里。「走吧，我帶你去施禮聖殿。」

「是的，父親。」特倫茨眼中閃爍著仰慕的光芒，甚至沒有注意到自己已經恢復了視力，看到的第一件物事，便是聖主的奇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