慧寧篇 東風不作繁華主(1)
()天邊剛露出淺淺的金色光澤，清冷的街道上已有早起的行人三三兩兩地往來。一輛接一輛朝同一個方向疾奔而去的馬車，甩給行人們一抹飛揚的塵土。
初春的空氣里，猶有冬日裏的寒意。翠玉捧著剛摘下的新鮮花朵，隨姑姑悄然進到門外，恭候帝后的起居。
眾人均屏住呼吸，偷偷地打望着錦公公的神色。他是伺候今上的老人，隨他動而動定是沒錯。帝后的起居本應由內侍監挑出人選，入內伺候，偏偏如今的皇后安氏喜歡親力親為，尤其是涉及到今上的事務。就連伺候起居的活兒，都被皇后一人攬下，本是不合規矩之事，但今上居然也點頭恩許。
昱泓微閉着雙眼，伸展出雙手，任由安慧寧為他整理朝服。再過三刻便是上朝的時候，他如往常一般從棲梧宮起身，用過早膳，爾後在陽光的照射下到達前殿。
安慧寧低頭，雙手輕柔又熟練地將腰帶系好，完成最後一個步驟。陽光從窗欞縫隙中流淌入房間，將眼前的昱泓籠罩其內，彷彿仙人一般。
「有話說？」感覺到她已收拾穩妥，卻遲遲不聞她的聲音。昱泓有些詫異地睜開雙眼，看向依舊低頭沉思的安慧寧。
他與她結髮多年，只是她不知，她的一舉一動早已印刻在他的心底。如同現在的短暫沉默，他就明白她心中有話想說。
安慧寧聞聲才緩緩抬頭，對上昱泓如深潭般的雙眸。她是天底下最了解他的人，卻也是不明白他心中想法的人。
「如今天下國泰民安，百姓安居樂業，但陛下的後宮卻空空如也，即位六年還未曾納過一名妃子。臣妾……」
知曉她要說的話，還是那套想讓他納妃的說辭，昱泓輕輕蹙眉，伸手打斷她的話語。
「陛下……」見昱泓眉宇間的不耐煩神色，安慧寧輕咬雙唇，突然跪在他的面前，擋住他出去的路，堅定地說道：「陛下即位六年，獨寵臣妾一人，臣妾心中感激不盡，但臣妾直至今日都無所出，累及陛下膝下無子息。宮內朝外均議論紛紛，故臣妾懇求陛下今年恩允選妃！」
「唉……」安靜的屋內傳來一聲輕輕的嘆息。
「皇后的憂思，朕都知道。」昱泓伸出手，將安慧寧緩緩扶起，「但朕對皇后的誓言永不更改。」
六年前的宮變，至今還歷歷在目。安慧寧當然記得昱泓的誓言，他從未對她說過一句謊話，就連娶她的目的也是早早就告訴給她。新婚之夜，他掀開她的蓋頭，第一句話對她說的便是，他有大志之人，娶她是想爭取她家族的支持。
如果她不願意，他一早就會寫下休書，放她自由。
面對那雙真摯的雙眼，她怎麼能說出不願意的話。他提親之時，聰慧如她就猜到他的目的，而她的命運，如果選擇離開他，亦不知將來會嫁給什麼樣的對家族有利的人。他肯一開始就對她開誠佈公，就說明他是值得託付終生之人。
她站在他身邊，看他淡然籌謀，默然地等待着那一天的到來。他對她許下誓言，若是她肯幫他，那麼他的一生都只會有她一位妻子，一位皇后。
她不在乎皇后的名分，在乎的人永遠都只有他而已。
她撫上昱泓那張再熟悉不過的臉，那是她的丈夫，年輕有為的英俊帝王。「陛下，切莫為了臣妾一人而置江山社稷不顧。」
「朕說過，朕的妻子只有你。」昱泓抓過她的手，讓她靠在自己的懷裏，試圖給予不安的妻子一絲安慰。「朕不需要靠女人來維持前朝的安穩，朕的江山要靠朕的雙手，朕的智慧來穩固。朕不希望回到後宮，等待朕的是一群爭風吃醋、為達目的不折手段的女人。」
慧寧輕輕地貼在他的胸懷，仔細傾聽着他的心跳聲。如果能隨着他的心跳聲而跳動自己的心，是不是就離他更近一些。就算是謊話，他也不肯對她說上一句，有的時候她情願聽到謊話。不是害怕女人們的明爭暗鬥，而是真心地喜歡她，心裏、眼裏都只有她……
陽光灑落的角落，似乎飄蕩著一句熟悉的話。
「寧兒，你一定要記住，不管將來的命運如何，都要嫁個好丈夫，會疼你的好丈夫。」
姑姑，寧兒確實嫁了一個好丈夫，會疼她的好丈夫。可那僅僅是疼，是寵，卻沒有愛。
她擁有了天下間女人都羨慕的地位，擁有了無數凄苦女子都渴望的忠貞丈夫，但她卻擁有不了他的心。
「朕再過幾日，會出宮一趟。」
「嗯。」夾雜着輕微的哽咽聲，她在他的懷裏輕輕點頭。
那抹熟悉的身影漸漸消失在夕陽的餘暉中，直至再也尋不到蹤影，慧寧才在翠玉的攙扶下緩緩轉身。
青石板鋪就的階梯，四下里安靜無聲，唯有緊跟在身後的一大群宮人傳來悉悉索索，衣裙摩擦的聲音。
即便是透著無限溫暖的春日，拂面而過的風也還帶着微微的涼意。慧寧站在鏡湖畔，對岸錦華殿開滿了一樹又一樹繁盛的桃花，粉紅成片地壓彎了枝椏。
自從靜賢太後去世后，錦華殿便空了出來，而昱泓將內里的一切都保持着原樣，偶爾還會去那裏小坐片刻。
宮裏宮外關於她的傳說很多，慧寧只記得第一次見到那個女子時，從她漸老的容顏中還能看出往昔的艷麗。年輕時的靜賢太后必定是位艷麗的女子，正因為這份美麗才傳出許多的流言蜚語。而面對這些流言時，太后拉過她的手，端著滿臉的慈愛笑容輕輕搖頭。
「這世上無論怎麼說你都好，只要有一個人看清你的真面目，相信你，與你一同走下去，你就是幸福的。」
這宮裏，人人稱頌她是位賢后，與今上恩愛有加，但怕就連昱泓都不清楚她的真面目。她安慧寧也是一個普通女子，會嫉妒，會計較，會在意自己在他心中的位置。
幸福嗎？無論她如何努力都無法靠近他的心。
不幸福嗎？能與自己喜歡的人攜手百老難道不是最令人羨慕的幸福？
「娘娘，起風了。」風吹起她散落的發梢，翠玉將手中的披風為她輕輕地披上。
收斂起脆弱的神情，轉身之後的慧寧依舊是大家眼中端莊賢淑的皇后。昱泓離宮，能為他撐起這片天下僅她而已。若是不能靠近他的心，那麼就讓他永遠記得她的重要吧。
晚霞映紅了淺藍的天空，雲朵輕輕地飄到一起又散開了去。
「公子……公子……」
昱泓拉住了韁繩，在前方停下，錦趕緊加鞭追了上去。
「你看，」昱泓指向被染紅的天空，臉上浮動着明朗的笑意。「錦，你看，這天多漂亮！」
宮裏四處是高高的紅色宮牆，即便是看到的天空也是像碗中的豆腐，小的可憐。自從太后故去，他也很想踏出這塊地方，去感受天空的廣闊無垠，去感受天地萬物的新春。
「公子，前方還有數里便是兗州城了。」面對昱泓的閑庭信步，錦卻沒那麼自在，大口地喘著氣。
從京畿出來，幾乎未在路上做任何停留，日夜兼程朝兗州趕走。旁人只道是今上微服出巡，了解民情。而他才知道，今上真正的目的是為了一個人，為了見她所以千山萬水。
兗州城已近在咫尺，昱泓掏出懷中的地圖，仔細辨認了一番，朝城外的另一條路趕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