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百年之結二十

紙扇一闔，青年似有所思地望向一處。

「琉玉，且尋處寒陰之地為她療傷。為師有事在身，先走一步。」青年說完，轉身欲走。

「師傅是要去哪？」琉玉急問。雖說他師傅認為琉玉一人治她足矣，但是琉玉心裏沒有底。他救過人，可他沒救過蠱蟲。

「去見一位故人。」青年含笑道。

話音方落，青年便已從琉玉和阿木眼前消失。琉玉的心頓時咯噔一聲跌落谷底。要他一個人半時辰內治好她，這不是要他命嗎？

「那個……兄台……」琉玉瑟瑟發抖，想要與阿木商量。

「半時辰。」阿木眉頭也不皺一下，不留半點討價還價的餘地。

琉玉眼睛一閉，覺得自己八成是要完了。

夕陽已經落下，天邊只餘下淡淡的一抹橘紅。夜月升，蟲鳴起。永邑城內亡者的氣息絲毫沒有減弱，青年走在空蕩蕩的大街上。

兜兜轉轉回到了之前路過的街角。那裏不過黑幽幽的一片，什麼也看不見。青年站在黑夜裏，忽而揚起唇角。

「既然來了，怎不出來見見我？」青年笑問。

死寂的街巷裏，沒有答音。約莫半柱香的時間，青年身後響起了細微的風聲。

青年轉身，看到一個身着黑斗篷的人。帽子遮去了他的大半張臉，辨不出長相。但是青年卻知道，那被遮去的臉究竟是何樣子。

「我還以為你真有那麼狠心，自己的徒弟死了也不會有半點同情。」青年一邊朝他走去，一邊出聲調侃，「你該謝謝我替你徒弟收了屍，白骨曝街怪可憐的。」

面前的人默了半晌，開口道了一句：「謝謝。」

這話反倒讓青年愣了一愣，隨即大笑出聲。

「我當初救你的時候，你不僅言謝，還對我惡言相向。如今我只不過替你徒弟收了個屍，你卻跟我說謝謝。哈哈哈哈哈哈，有趣，太有趣了。」青年撫掌笑道。

「莫煙玉。」黑斗篷之人冷聲叫出他的名字，其中的威脅之意不言而喻。

「怎麼？我有說錯么？當年你那霄淩師兄抱着你的屍體來求我救你的時候，也不知道遭了多少罪，渾身是傷。我把你救活，你不謝我就罷了，還處處與你那師兄做對。夏汀啊夏汀，是該說你狼心狗肺呢，還是該說你忘恩負義？」莫煙玉不僅沒被他的話威懾，反而變本加厲。

夏汀閉上了眼，不想去聽。黑斗篷遮住的臉讓人看不見他的神情。

「你不該救我。」唇翕微動，吐露出埋藏內心已久的心聲。

「這話該同你師兄去說，求我救你的人是他，不是別人。」莫煙玉說道，「在上山之前，我不過是個『生意人』罷了。」

夏汀聽見「生意人」之時，眉心不自覺地擰了一下。

那個曾經被稱為鬼醫聖手的莫煙玉，竟然自詡為生意人。都說醫者仁心，懸壺濟世。莫煙玉是醫者不假，可惜沒有仁心，也不會懸壺濟世。

他的本事過人，且不說能活死人肉白骨，就連沒了妖丹的妖怪，失了魂魄的鬼怪，他都能救上一把。只不過莫煙玉的性子出了名的惡劣，他有兩條鐵打的規矩，一不救活人，二不白出手，且救與不救，全在他一念之間。

看上去確實不像是個醫者，至少「生意人」要更貼切一點。只不過，這些都是在莫煙玉被請上玥崖山前的事情。至於現今他如何醫人，夏汀沒有半點興趣。

「他給了你什麼？」夏汀平靜地問。

莫煙玉抿嘴一笑，說：「想知道？」

夜風吹開夏汀的斗篷，露出半張那清秀的臉。

即便夏汀沒有回答，莫煙玉也知道他想知道得不行。他刻意賣弄關子，但這對夏汀並不管用。

「罷了。」夏汀不帶半點情緒的聲音讓人摸不透他的心思。

莫煙玉佯作失落地搖頭嘆息，道：「真是沒意思。」

其實霄淩什麼都沒有給他，因為他什麼也沒有要。

他自認為自己絕不是一個會做虧本買賣的「生意人」，他救下夏汀便已經想好了如何收回他報酬，這個報酬自然不是來自霄淩，而是出自夏汀自己。可是現在看來，事情似乎超出了他的預期。

他極少出手救人，是因人的命數受地府生死簿掌故，輕易出手救人，讓人起死回生便是違下大逆。偶有能讓他出手的人，要麼是命不該絕，要麼就是同夏汀一樣特殊的人。因而他在上玥崖山前，救治的多是靈妖鬼怪，由此得了鬼醫聖手之名。

夏汀是他救的第一個玥崖山上的人，也是他唯一一個會在乎死活的人。

因為他的命數極為特殊，被他救活之後更是成為遊離在三界之外的存在。換而言之，他不受任何一界的法則管控，可以為所欲為。這樣的存在被三界忌憚，亦是三界絕不允許，定要趕盡殺絕的。

這正是莫煙玉所想要的，他想要一顆可以影響三界的棋子。可惜夏汀對他沒有半點感恩，更談不上為他所用。

還記得霄淩走之前對他說，若是聖手不放心，可消去他的記憶。

結果他是怎麼回答的？他告訴霄淩，他鬼醫聖手還沒有廢物到需要靠消人記憶來操控人心的地步。他想要控制一個人，有的是手段。

他費了極大的力氣去救人，可當夏汀睜眼之時，莫煙玉看到那雙眼裏閃過一瞬的執念和絕望，矛盾而讓人無法捉摸。

莫煙玉不知曉他眼中的那份執念是什麼，但是他知道那絕望一定是失去生念的人被強行救下而產生的。這樣的人絕不可能對他感恩戴德，反而可能恨他入骨。

在他最初學醫的歲月里，他曾救過一個落水瀕死之人。那個人醒來也是這樣絕望的眼神。後來他才知道，那個人是為了心愛之人殉情，根本沒有活下去的念頭。

夏汀醒來沒有像曾經救過的那個溺水之人一樣尋死覓活，他安分地吃藥療傷，眼中也再看不出什麼。

半月後夏汀獨自離開，僅留下一張無字白紙，以示他是自行離開，不需要去找他。

其實要找到夏汀並不難，他身上有莫煙玉留下的迷蝶引，只需要放出迷蝶，就可以尋見他。但是巧就巧在，恰在此時有貴客找上了莫煙玉，請他上山任青林宮的宮主。

難道夏汀早已料到那人會來，所以才先行離去的？

莫煙玉不由地懷疑，也許夏汀會是一個不需要人刻意擺弄的棋子。若真是如此，那可就太有趣了。究竟是誰佈下的局，又是誰在背後撥動棋子？興許，從他救下夏汀開始，他也已成為了誰人的局中棋子。

於是他改主意了。他不僅要找到這個小白眼狼，還想要知道更多的事情。在這之前，可不能讓他死了。某種意義上，他做着跟霄淩相似的事情。

莫煙玉尚在自己的回憶之中，眼前的人已無聲地取出一串銀鈴。

清輝月下，古舊的銀鈴帶着暗淡的光澤，在半空中晃晃蕩盪卻沒有發出半點聲響。只需一眼便知其非普通的銀鈴。

「招魂鈴？」莫煙玉看見那銀鈴，瞬間蹙起了眉。

夏汀抬起手臂，斂聲屏氣，正要御招魂鈴之時，被莫煙玉一把制住了手腕。

「你就這麼想害死那個天選之人？」莫煙玉眉頭擰得更緊了。

那個幾乎已經喪命的天選之人若是被他用招魂鈴招走了魂魄，靈力一失，蠱蟲噬身，那她便是絕無救回的可能。

夏汀不答。莫煙玉的手死死地抓着夏汀，不敢鬆開。

「夏汀，天命不可違。你那徒弟本該在十五年前就死了，你強行救他性命，放任他復仇，害得兀原秩序失常，天災人禍不斷。你動不了天選之人的命數只能給她下咒，靠着你那徒弟去改變，如今目的達成便要置她於死地，演一出大祭司叛變，月領主身中蛇毒而死的戲碼。更別提你在南江犯下的好事。夏汀，你究竟是為了什麼要做到如此地步？」莫煙玉的語氣越來越重，將那儒雅的君子形象拋得一乾二淨。

夏汀默而不答，他沒有抽回自己的手，只淡漠地看着莫煙玉。

「你可知你由始至終都在逆天而行？」莫煙玉嚴辭問。

「沒想到鬼醫聖手竟然會勸我順應天命。」夏汀唇角一勾，嘲諷道，「是誰救活我讓我成為了遊離三界之外的存在？又是誰曾企圖用我為棋子來行逆天之事？」

「你……」他居然全知道。莫煙玉沒料到自己曾經的心思會被他悉知。即便那已經是過去的事情，現在他根本沒有那個想法，可被夏汀質問之時，心還是隱隱發痛。

「我分明順了你們的心意，替你們做了這些事情罷了。」夏汀繼續說道。

「原來你也並非山上傳言中的那般愚笨。」可惜執念太深，逆天而行。莫煙玉輕聲嘆息，放開了夏汀的手腕，說道：「你還是莫要用此物，免得暴露行蹤。」

夏汀似乎愣了一瞬，竟真的垂下手，收回了招魂鈴。招魂銀鈴一聲響，方圓十里鬼魂集。此等煞氣，自然不可能不被道家術士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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