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袁芫的不幸（上）

「怎麼不跑了？」耳邊突兀地響起一個聲音，袁野稍一愣神，一個壯碩的身影從身邊一掠而過，袁野一驚，看過去，卻是早晨跑步的人。

袁野不疑有他，緊跑幾步，跟了上去，整個身體只是機械地擺動著，腦海卻是一片混亂，一時間竟然理不出一點頭緒。

人整個都處於恍惚狀態，明明記得，前一秒鐘自己還在江邊洗臉，然後手串斷裂，然後為了撿拾手串，自己探手去夠，然後只覺眼前一黑，然後轉眼之間，便到在這個莫名其妙的地方。

真是叫人摸不著頭腦，這到底是哪裡呢？

跟著幾個晨練的人繞著跑首家跑了一圈，袁野隱隱感覺得一絲的不對勁兒，越想越感到心頭不安，不由得放慢了腳步，最後停在身形，走到了跑道一旁。

隨著時間的一點一點流逝，心下的不適感愈發強烈起來。腳下的環形跑道，煤渣鋪墊的簡易路面，中間操場上兩個簡單的足球門框架，一片青黃相接，宛如長了一蓬一蓬癬瘡的草地，以及遠處院牆根處，幾個雙杠和單杠零零星星地矗立在那裡，更遠的地方便是波瀾起伏鬱郁蒼蒼的樹林迎風擺動。

這些場景怎麼看著那麼的眼熟！

這個地方應該是，應該是……

似乎一個答案深深地藏在他的腦海中，呼之欲出，嘴巴張了幾張，卻始終一個字也說不出來。急的滿頭大汗，那個答案就是卡在嗓子眼兒，吐不出來。

卻一抬頭，隨著一陣勁風吹過，那片杉樹林搖擺之間，隱隱閃現出一排二層小樓，袁野登時怔然。

他猛地一拍腦袋，啊，有了！

他終於想起來了！

這塊地方，他太清楚不過了。

這不就是當年他所在的301廠子弟學校！

想當年，他的小學和初中生涯便在這一塊土地上無憂無慮的度過。

所謂工廠子弟學校，在二十一世紀的中國大地上基本已經絕跡。

與之對應的名詞還有許多，諸如工廠醫院、工廠幼兒園，和工廠技校等等，不一而足。遙想當年那些掛著工廠標記的單位都是遠離市區的大型國有企業的標準配置，甚至於社會上有的，比如銀行、郵電所之屬，國有企業裡面也都是應有盡有。

這種狀況在石油、鋼鐵、煤炭等國家基礎行業中最為常見，不過後來隨著國家經濟的整體轉型，這一工廠小社會的情狀便一點一點淡出社會的舞台。

當時有個名詞非常精準的形容了這一歷史現象——企業辦社會。

一個國有企業把生產前生產後的服務、職工福利、社會保障等等職能全部一勺燴，都抓在了手中，將工廠職工的生老病死通統都管了起來，可以說，一個人進入了工廠后，他的一輩子便沒什麼可擔憂的了，工廠將他的一生包圓了。

這便是社會主義計劃經濟的特有產物。

其中尤以鐵路系統為最，他們甚至還有獨立的鐵路警察部隊。據說新中國歷史上，在公安隊伍中，是先有的鐵路警察，然後才有的地方警察隊伍。

當年響應黨的領袖東方紅的號召，廣大人民」備戰備荒為人民，好人好馬上三線「，許多發達地區的大型國有企業紛紛向欠發達地區轉移收縮，那時不是做好準備打第三次世界大戰么，搞的全國上下一片緊張空氣。

就在這個時候，301廠從武漢左遷江城。

最初計劃的是，301廠的母公司，東方工業集團全部搬遷鄂西北小城江城，當地政府獲知這一大好消息后，高興得都找不到北了。

一番商議之後，當即劃下緊靠市區東部的江陰縣一大塊土地給予東方工業集團安家落戶。

誰知道計劃趕不上變化快，當初說的好好的，要搬遷，要搬遷，哪裡知道左等不來，右等不來，正常地方政府望眼欲穿的時候，卻迎來一隻小蝦米——301廠，東方工業集團下屬的一家工廠。

雖說301廠員工也有一千五百多人，但和兩三萬人的總廠比，還是有著過於懸殊的差別。

市府大失所望，有意毀約，不想劃撥如此巨大的地塊給301廠。

但301廠不幹了，到嘴的肥肉怎麼能讓它再飛出去，何況作為東方集團下屬企業，一個個都牛逼衝天的，地方小政府氣短，對付不了301廠背後的強硬後台，最後讓廠子硬生生把這塊土地據為己有。

畢竟整個地塊面積多達數百公頃，太大了！

301廠工人再加上他們的家屬，統共不超過五千人，太少了。所以當時的那屆工廠領導十分豪邁地隨手一劃，便劃分出偌大的廠區和偌大的生活區，然後發現還剩下很大一塊土地不知如何處置，真不知道拿它來做什麼。

後來想到職工家庭中的眾多孩子上學問題，索性就將剩下的地塊盡數給了待建的子弟學校。

沒過多久，301廠子弟學校建成后，其操場異常平坦寬闊，足有兩三個足球廠大小。

附近李集生產大隊一眼便盯上了這塊寶地。每到秋收時節，眾多的李集農民蜂湧而至，紛紛將稻穀小麥等一些需要晾曬的農產品盡數攤放在大操場上。他們竟然把這裡視為打穀揚場的好去處。

301廠以及廠子弟學校大為光火，多次交涉無果，想想當年佔了人家大隊那麼多土地，英雄氣短，加之晾曬穀物的時間並不長，學校正常運轉沒有受到太大的影響。從此事情便不了了之了。

其實在當時，這麼大塊土地除了種地和開廠，還真的沒有其餘的用途。

又過了許多年，進入新世紀，中國朝野上下對土地的觀念發生翻天覆地的變化，房地產開發在神州大地上如火如荼展開，擁有眾多土地的301廠才真正進入地產商的視野，成了唐僧肉，人人都想啃一口。而此時的301廠也日薄西山，頹勢大顯，不復往日的雄姿，根本無力再與江城市府較短量長。

原本廠領導對腳下這片土地也有自己的算盤，計劃自己開發自己賣，奈何江城方面異常強硬，根本就沒跟你討價還價，直接下達政府文件，便將這塊地奪了過去，美其名曰土地置換，然後划給301廠一塊同樣大小的地塊，卻在幾十公里之外的窮僻之處。

301廠原來的那塊地則讓市裡直接數十億的高價拍賣出去，收入所得划入市裡，301廠一分錢都沒有得到。

眼前的二層小樓和操場以及周遭的一切都不復存在，一一推平，最終化作一棟又一棟拔地而起的商業住宅樓。

所以看到這些早已消失的景象，袁野直覺得恍如夢中。

學校、二層樓、跑道、一片一片的樹木，似乎昭示著一個匪夷所思的事情，袁野心中莫名地閃過一個念頭，儘管這個念頭讓他覺得太瘋狂了！

怎麼可能，

但這個念頭一旦冒了出來，卻再難壓下。

他心裡像一團亂麻似的，再也無心跑步，直接轉出校門，一路神思不屬，往301廠家屬區跑去，直到看見那很久便消逝的房門前。

他愣愣地盯著斑駁破舊的朱漆房門，心潮起伏，一念飛起，自己不是做夢吧？

這些根本就不應當存在的事物活生生的出現在自己的面前。

正當他心思百轉的時候，木門一開，走出一個女子，披頭散髮，雙手端著一個大紅色的搪瓷臉盆，臉盆里放著搪瓷缸子和牙刷、毛巾。

她掃了一眼袁野，斥道：」好狗不擋道！「

袁野目瞪口呆地立在門前，竟然挪不動一步。

這個女人，啊，竟然是二姐袁芫，那個死去多年的可憐女人。

袁野再也剋制不住激動的心情，一把摟住袁芫，叫道：」二姐，我可想死你了！「

只聽邦郎一聲脆響，搪瓷臉盆和茶缸紛紛掉落地上，袁野傻傻地看著地上的臉盆，再一看袁芫露出惡狠狠的目光，抬起手，對著他的腦袋瓜兒，就是一巴掌，道：「我叫你想死我，我叫你想死我，你這個小傻子。你看你把臉盆摔的，都掉了好大一塊瓷，不用我教訓你，一會兒自有媽來好好管教你，瞧你那莽撞的樣兒，你就等著吧。」

袁芫並沒有下重手，只是隨手地拍了幾下小弟，卻見小弟眯起眼睛，露出一副十分享受的模樣，愕然地張大嘴巴，道：「這孩子怎麼了，怎麼了，怎麼出去跑了一圈，變痴了，變苶了，都不知道疼了！」

她一扭頭，沖著屋裡面嚷道：」媽，你快出來看看，你的寶貝幺兒吧，他成傻子啦！「

袁野只是兩眼一錯不錯地瞧著面前這個青春揚溢的女子，

二姐，真好啊，

我終於又能看見你了！

學校、二層樓、操場、以及二姐，所有這一切都讓袁野證實了一件事，他重新回到了過去。

………………

前世，袁野二十三歲時，他的二姐袁芫便意外身故，袁母李梅一夜間頭髮盡白。

一九七六年，袁家以袁母李梅帶隊，一家七口南下江城，追隨袁父袁克成，自此定居於此，再未離開。

袁芫當時還是個中學生，成績並不理想，沒有考上高中，那個時代的就業渠道非常非常狹窄，考不上高中，考不上大學的孩子們，便沒有任何出路，剩下的只能整天無所事事地呆在家裡，然後靜靜等待著某一天的工廠招工。

八十年代不是有一個十分流行的詞，叫待業青年么，袁芫便是其中光榮的一員。那時候工作機會真的很難找，而且除了進入工廠，成為工人階級的一員，普通家庭的孩子便沒有任何出路了。

袁家又沒權沒勢，這一呆就是將近三年的時光，直到大姐袁茵談了個男朋友肖軍，通過肖軍的介紹，袁芫才進入江城市第一紡織廠打了一份零工，開始擺脫舊日的困局。

隨後就是大姐的結婚，再之後小月月的誕生帶來了肖袁兩家的齟齬不和，肖家二老的重男輕女的老觀念十分嚴重，盼著兒媳婦能給肖家帶來一個長孫，萬萬沒有料到結果竟然是個賠錢貨。肖軍的父母大失所望，自此兩家便生出諸多事端，益發而不可收拾。

袁芫眼見得大姐受辱，一想到自己的工作居然還是託了肖軍爸爸的光才找到的，羞憤不已，一怒之下便辭了工作，離開市一棉紡廠。李梅知道后大罵了她一通，袁芫一口氣憋在心裡，直接便南下廣guang東打工。

這一走，袁芫便走上了一條不歸路。

因為袁芫走的十分匆忙，她是下半年才離開江城，所以過不了三四個月，便到在春節，袁芫覺得才到廣州沒幾天，沒掙到多少錢，權衡再三后，便寫信告訴家人，她今年不回家過年。

袁芫在一家台灣老闆新開的廣guang東電子元件廠打工，

也許袁家的基因好，袁家六小都相貌優秀，尤其三個女兒，更是恍如三朵金花。

袁芫剛到電子元件廠時，便引起很大的轟動。全廠上下將近八成的單身男女，眼前忽然出現如此麗質佳人，能不關注么，許多男孩都動起了心思。

袁芫南下打工時，母親李梅曾千叮嚀萬囑咐，斷斷不能找一個異鄉人作男朋友。遠嫁他鄉，從來不是袁家女兒的打算，加之她素來心氣高傲，等閑之輩，並沒有入她的法眼，所以進廠之初，袁芫一直潔身自好，不與任何一個男孩過多親近。

春節一至，工友們大都回家過年，只剩下五六個人，因為這樣那樣的原因留了下來，其中便有一個便是貴gui州來的男孩高風。

袁芫剛到電子元件廠的時候，高風就喜歡上了這個熱情爽朗的女孩，也曾經熱情似火地追求過袁芫，但遭到了女方的禮貌拒絕。都知道雲貴川出來的青年，大都一無所有，僅憑心頭的一團熱火是根本支撐不起兩個人的婚姻的，袁芫非常明白。

幾個無法回家的青年男女，就在這異鄉過了一個特別的年。

那句話怎麼說來著，獨在異鄉為異客，每逢佳節倍思親。

袁芫第一次遠離江城，思鄉之情嚴重，女孩子么，心裡天生更為敏感脆弱些，背井離鄉來到這個陌生的地方，一時間情緒十分低落，男孩高風本來就對她情根深種，這麼好的機會，沒有任何人打擾，便主動上前安慰。

脆弱的袁芫也沒有推拒，一來二去，兩人便熟稔起來。除夕之夜，一群年青人湊在一處，鬧的很厲害，都喝不少酒，迷迷糊糊的，二人不知怎地，便上了床。

次日醒來，袁芫便後悔了，知道對方絕非良配，當即婉言表明態度，當時不過是頭腦發熱，一時糊塗，所以不會再有以後。高風倒也知情識趣，沒有刻意糾纏。

兩人沒有開始，就結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