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聞 滴水之恩
良久,起身。
她憑空向前伸出右手,掌心向上,玉指微分。
一方面紗,包裹着拳頭大小的水球,驟然懸在手上。粼粼波紋,在紗巾周圍蕩漾,猶如鮮活的生命。
「開!」
如溪如泉的聲音,帶着「敕令」從她口中傳出。
只是這一次,白色的面紗沒有如她所願,依舊緊緊的包裹着水球,不捨得鬆開。
見狀,她像頑皮的少女一樣跺了一下腳,顯然有些生氣。
她自己也知道,這方面紗非她所有,何時願意供自己使用,完全看「它」心情。
似乎明白女子的心思,面紗緩緩剝離,在她手掌上攤開,露出渾圓的水球。
許多氣泡封在其中,沒有破裂,也沒有相互融合成更大的氣泡。
猶如被周圍的水阻隔開來,形成一個個單獨的「個體」。
白衣女子知道,這些都是她「開靈」的千年裏,悉心收集的,龍魚吐出的氣泡。
看着自己珍藏的這些「寶貝」,白衣女子眼中宛如盛着一池春水,笑漾如波。
左手拇指和食指微微彎曲,從水球中小心擷取出一粒晶瑩氣泡捏在指間。
瑩瑩熠熠,不染塵氣。
水裏的龍魚此刻也盯着她的方向。那千年如一的模樣,竟也有了些許不同。
「啪」的一聲脆響,氣泡彷彿無法承受玉指傳來的巨大壓力,於指尖破裂。
「你...是...誰?」
微弱,並且斷斷續續的聲音從氣泡消失的位置擴散開來,至白衣女子耳邊時完全消散。
她自然清楚,氣泡的主人是水中的龍魚,這聲音也是千年來最熟悉的。
「你猜~」
白衣女子盡顯淘氣地看着龍魚,重複著已經不知道說過多少遍的獨白,似回應着氣泡里的聲音,也似說給水裏的龍魚聽。
龍魚貼近水面,獃獃望着白衣女子,從口中吐出一個氣泡。
她也看着它,有些心滿意足,似聽到了龍魚口中的言語。
左手憑空虛握,空中一圈圈漣漪盪開,又重新回到拳心。
當她再次攤開手掌,之前消失的那個氣泡又完好如初落在手心,被她放回了右手的水球里。
順手再取出一粒氣泡,從外觀上看,和剛才那顆並沒有什麼不同。
但她卻一臉篤定,好像這樣的事情她已經做過無數次。
依舊是一聲脆響,氣泡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另外一句話。
「好......熟悉......」
白衣女子彷彿聽到了,這世間對自己最高的讚美,喜不自禁地沖着龍魚回了一句。
「因為,我就是水,水就是我呀......」
可從始至終,水裏的龍魚也只是再次吐出一個氣泡,沒有發出任何聲響。
她再次把斂回掌心的氣泡放回,繼續取出一粒,臉上帶着笑,眼中含着意。
同樣的聲音,不同的言語。
當白衣女子周圍回蕩著「魚,臨淵」三個字時,她像個傻丫頭一樣瘋狂點着頭,好像在說:記住了記住了,這是你名字,我不會忘。
片刻的沉默后。
她直接從水球里取出四粒氣泡,托在左手上。
依次破裂的氣泡沒有再發出清脆的聲響,卻仍有四句話化作耳語。
「我在......哪?」
「你別哭......」
「不記...得...」
「......謝謝你。」
白衣女子身上的喜悅頃刻間一掃而光,換上萬千思緒,如水多愁。
落寞的雙眸看向龍魚,不情願地搖著頭。
來回四次。
好像在一一回答氣泡里龍魚的疑問。
她也不知道,這是哪兒。
她想跟它說,她沒哭。
她在鼓勵它,彆氣餒。
她有些怪它,不想聽。
白衣女子沒有憑藉自己獨特的能力,將方才消失的四個氣泡再收回。
她也已經不記得,千年來她這樣重複過多少次,她想嘗試着去改變些什麼。
水裏的龍魚恰在此時吐出第七個氣泡,望向白衣女子的「娃娃臉」,漸漸轉變成陌生。
正當它欲下潛遊走的時候,白衣女子輕輕一拂衣袖,水面上七個氣泡直接有六個破裂。
唯獨剩下那個最先吐出的氣泡,徑直升到半空,發出一聲脆響。
「你...是誰?」
聲音跟剛才所有氣泡里的一樣,卻明顯多出不少精氣。
白衣女子已落淚成行,淚水沒有打在白衣之上,也沒有落在湖裏。從下巴滴落的時候,直接化作水氣,與這天地間的白霧融為一體。
「我,叫水色。下次再見,莫要忘記......」
她沒有再重複千年來的那句「你猜」。甚至僅憑一口氣,把右手的水球以及封存在其中的氣泡,都吹散了。
這是她千年來最開心的事情,最珍貴的記憶,最難捨的陪伴。
可她知道。
再多的氣泡,其實也都是重複著那七句話。
每一次龍魚重新游回來望着她的時候,一息只吐一個氣泡,七息之後它就會忘記,之前的一切。
正因為如此,它才得以續命,得以恢復,等來千年後的今日。
千年來,她就是這湖水的一部分,與它朝夕相伴。
千年後,她還是這湖水的一部分,與它即將分別。
可她並不知道,龍魚每次望着她,都把她當做另一個人。那位千年前救過它,予它「滴水之恩」的白衣女子。
自知時間所剩不多,她吹去面紗上的水,小心疊起,貼身而放。
凌空飛起,旋轉一周,白衣消失的同時,她化作了一滴水。
出水無色,入水無暇。
眼見水色化成的水滴落入湖中,悠遠的聲音從不遠處傳來。
那是一聲嘆息。
使得這一滴無色之水,像蜻蜓一樣堪堪停在水面之上。
「哎......龍門將現,你這又是何苦呢?這是他的劫,不是你的緣。若繼續執迷,豈不是要讓尊者再等千年?」
儘管有些不甘心,那一滴水還是飛回湖邊,重新化作白衣女子的模樣。
水色的神色中已看不出悲喜,尋不見心氣,只有深深地無力。
她躬身行禮,喚了一聲「大長老」。
濃稠的白霧由遠及近分出一條路,盡頭出現兩女一貓。
貓行正中,眼現靈光,純白的絨毛散發着異乎尋常的親和力,額頭上的淺藍色符文,透著陣陣妖異。
而被水色尊稱為大長老的中年女子,一身淡青色裝束,走在白貓左側,下意識錯開幾個身位。
剩下一位身着粉色留仙裙的年輕姑娘,長相水靈,年齡看上去比水色要小一些。
她走在最後,不時偷瞄著水色,還做着鬼臉。
水色從未見大長老如此拘謹過,即便「涉世未深」,千年時間也足以讓她知道,眼前的白貓,地位不凡。
正要再次施禮,白貓消失在她視線中。
再次出現時,已經蹲坐在她肩頭,舔舐幾下爪子,又在她頸部嗅了嗅。
「沒錯,是公主的味道......」
轉而看向湖心之時,白貓口中再次傳出老成的女子聲音。
「你以為,只是滴水之恩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