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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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璋出現在猩猩氈簾被掀起的一側,他的方正的臉上一雙眼睛看向屋內,同時掀帘子的手撇到一邊,他走進屋,綰鬇這個時候還沒有從睡夢中醒過來。皇宮裏的早晨是分屬不同的等級的人的。主子們的早晨可以接近晌午時分,因為沒有什麼事可做,起來不起來都是一樣的,而許皇后威信的缺失,導致眾妃並不把給她請安當作是必須遵循的要事。奴才們就不一樣了,早早地起來打掃,向各處去領一天所需的物件膳食,無論是高品階的宮女還是低品階的宮女,她們只不過是勞務多少有些區別,可是還是不能睡懶覺的,主子要什麼沒有的話,總是要從高階向低階一順溜兒地怪罪和推脫下去。可是太子宮不是這樣,綰鬇雖然是太子的婢女,可是她日上三竿依舊睡着,太子已經將書房的事情處理完畢回來了,她還依舊睡着。這並不是因為她天性怠惰,而是前些時候誤服了毒藥傷了身體的緣故,她現在總是睡不好覺,太子能夠在深夜裏聽到她咳嗽的聲音,好像一連串的鞋底踩在碎瓷片上發出的聲響一般。

明璋感到一陣凄涼,不僅僅因為她日漸衰弱的身體,還因為他自己一翻身,就能看見另一個女人的身子,這個女人的臉在呼吸中起起伏伏,一張在昏暗的燭火中依舊美麗的臉,明璋卻感到不願看她。她睡在床榻的外圍,讓明璋即使遠遠聽到了那個令人心底不安的嗽聲也不能悄無聲息地下床去看上一眼。而且這個女人,她前些時候苗條的腰身如今已經是臃腫不堪,她懷孕已有好些時日了,明璋只感到不真實,好像這個女人懷了他的孩子,他卻不認識她一樣。明璋的良心為此感到痛苦。

公西德音是一個令人稱許的太子妃,可以說論資歷、論身份、論容貌、論品德,沒有誰比她更好,可是明璋就是覺得她很陌生。連帶着覺得太子妃這個稱號也顯得虛偽了。這不是他真心所願真心所許,不過事實已經在眼前,他還是只能等公西德音去拜見他的母后的時候才能偷偷來綰鬇的屋子看上一眼。

綰鬇睡得很不安穩,從她撂在被窩外面的兩條赤裸著的胳膊就能看得出來,她的枕邊放着一個小小的扁盒。明璋以前聽她說起過,綰鬇喜歡把文書一類的東西收在扁盒內,這樣方便她尋找和歸類,明璋覺得,除卻身份不夠尊貴以外,似乎綰鬇更具有治家之才,而且她的聰慧又遠非一個「德」字所能概括。明璋伸手去拿那隻盒子,上面的盤扣一下子鬆開了,明璋要伸出兩隻手扶著開口處才能使裏面的東西不致掉落出來,緊接着他就將盒子放到了綰鬇日常練書法的地方,當盒子在案上發出一聲沉悶的聲音以後,明璋情不自禁地摸了摸盒子頂部。

最近綰鬇在做一些明璋所沒有要求的事情,明璋最開始沒有注意到,可是很快就有人告訴他,不管目的是什麼——他的父皇在秘密召見這個女子,明璋甚至在聽到的一瞬間產生了強烈的恐懼——可千萬不要是看上了綰鬇,不然他難道要叫她庶母嗎,那可真是難堪至極,恐怖至極!明璋有一次趁旁人不備,偷偷潛入到父皇的寢宮去,看見跪在地上為父皇穿鞋的戚綰鬇,她低眉順眼,輕聲地回答著明嵩提出的問題。明璋沒有聽得很清楚,不過他知道,一定不是男女之間的那點事。他的父皇一會兒暴怒,一會兒欣悅,就像一個衣冠不整的老瘋子。綰鬇卻穿戴整齊從容不迫,就像他第一次見到她時那樣,她從不願意在別人面前失態。這是明璋感到敬佩的理由之一。

「你是說,這次是上官策搞的鬼嗎?」明璋突然聽到這一句,他的父皇以一種完全明晰的語調,好像在故意地試探。

「不管是上官大人還是別人,總歸是兩位娘娘之間的事,宮裏的人授意,外面的人才敢動手,而兩位娘娘爭鬥的,不過還是兩位殿下的利益。」綰鬇的聲音雖然低,但是很清楚。明璋想起來京軍軍服的事情,這件事他還以為只是朝中大臣干預擺平的,原來戚綰鬇在其中也參與了。可是為什麼呢?她以什麼身份參與?她提及上官氏,總歸是為自己這一方說話,綰鬇就不怕皇帝猜疑她,認為她是有意幫太子嗎?明璋在外面沒有停留多久,他不得不儘快離開以防有人看見,宮裏的人都是兩面報信,絲毫沒有品節可言的。他沒有想過,綰鬇之所以為他說話,也有察覺到皇帝偏心他的緣故。綰鬇不過是說了明嵩想聽的,讓明嵩堅定自己的想法,喜歡本就喜歡的,疏遠本就防備的。主上自有決斷,她不過是察言觀色,推波助瀾罷了。

明璋自從察覺到綰鬇為父皇做事以後,就對她產生了一種遺忘沒有的新的情感,這是一種盲目的愛戀,好像綰鬇為他父皇做事僅僅是因為不想太子在與隨王的爭鬥當中落下風,她是為了他,一定是的。她受那樣多的委屈和猜忌,忍着后妃的刁難,只是為了在暗地裏使明璋更加舒適一些,相比之下,僅僅是為明璋生育一個孩子的公西德音更顯得微不足道。她除了能生下一個孩子以外,還為他做了什麼呢?生孩子的話,別的女人也都可以做到啊……

明璋沒有把盒子打開,他知道裏面應該是綰鬇所了解到的前朝的秘事,不過這些都無關緊要。他反而將盤扣鎖上了,為了不使綰鬇醒轉過來時感到驚慌。

他繼續坐到綰鬇的床畔,在那裏,用他的雙眼凝視着綰鬇裸露的雙臂,那樣柔膩的臂膀,帶着孩子氣的味道,手腕上沒有一方珠釧,指甲尖尖,乾淨且清透,沒有鳳仙花染就的痕迹。明璋坐在那裏看得如痴如醉起來,忘記了時間。綰鬇慢慢地從睡夢中脫身,她緩緩睜開眼睛,目光所及是明璋的稜角分明的臉,她受驚嚇似的坐起身來,反而嚇了明璋一大跳。

綰鬇撫著胸口,這時候她感到裏面有些悸動,帶着些許疼痛的感覺,綰鬇呼出一口氣:「殿下怎麼這時候過來?」她並沒有意識到現在已經快接近晌午了。

「來看看你,午膳是送到你這裏來,還是?」明璋語氣溫柔得不像話,根本不是對一個小侍女該用的語氣,不過綰鬇已經習慣了,並沒有覺得奇怪。甚至對於明璋最近增加的溫柔綰鬇也沒有留意和捕捉到,她太忙了太累了,而且身體也不好,更何況每個夜晚,每個明璋想來而不能來的夜晚,都有另一個人陪在她身邊,默默無聲,可是在她睡着以後為她掖好被角默默離開,她最近只會留意到戚楚的來去。綰鬇大多數時候是住在憩幽閣的,不僅因為憩幽閣是屬於她的天地,更因為太子宮的新太子妃以及太子妃的妹妹不太喜歡她長久地陪伴在太子身邊。綰鬇知情識趣,所以只在每月上中下旬分別抽出幾天住進來,為明璋打理些雜事,再怎麼說,從身份上講,她也是明璋的磨墨侍女,所以伺候筆墨也是應該的。

綰鬇探出頭看了一眼外面的光線,直到現在不早了,她用被子裹緊自己:「殿下,待會兒太子妃就要回來了,殿下還是快出去吧。」

「午膳你想吃什麼,我讓廚房專門給你做。」明璋還是糾結於吃什麼的問題,可是綰鬇不想讓他再在這裏逗留多一分多一秒,因為太子妃好惹,公西徽音不好惹,兩個女人加起來真能夠把她這間屋子給掀起來,綰鬇有事纏身,最煩因為太子而惹兩位公主不高興。她搖搖頭:「不多事了,殿下也沒有必要特別指菜給我,太子妃身上沉重,心裏再要不舒服就不好了。」

「你這段時間對我十分冷淡。」明璋嘆了一口氣。

綰鬇睜大眼睛表示自己並沒有注意到,而且即使真是如此,自己也絕不是故意的:「殿下從前是孤身一人,如今有家有室,我怎麼會還像從前一樣?太子妃禮敬我,是我的福氣,我要是再不知好歹,宮裏怎麼會還有我的容身之處呢?」

明璋忍了好久的一個想法,現在終於忍不住了,從他嘴裏說出來,內容是一個建議,可是聽起來好像一個乞求:「其實——也未必沒有辦法,你可以呆在我的身邊,以另一種身份——」

綰鬇知道他在說什麼,將要說下去什麼,她及時的打斷了明璋的建議:「殿下剛剛成親,太子妃腹中孩子還未知男女,殿下就要納妾,給身懷六甲之人一個重擊嗎?」綰鬇不喜歡有納妾這種念頭的男子,從來就不喜歡,哪怕她從來處在的地位都是妾室這樣的地位。她還是不喜歡,尤其因為明璋的這幾句話,讓她更加的不喜歡,因為公西德音看上去日日都很憔悴,真正善良的人是不會在這種時候還想着這種事的。綰鬇不由得想起曾經的戚懷,那種表面仁厚而內心決絕的樣子。明璋像極了他。

綰鬇的語氣不僅僅是不贊同了,還帶着一點攻擊的成分,所以明璋感到受了刺激,這種刺激讓他感到既痛苦又慚愧,並不是對公西德音,而是綰鬇有這樣的考慮而自己卻沒有想到的羞愧。明璋怯懦地點點頭,表示自己有欠考慮,收回剛剛所說的話。

綰鬇見他不說話了,從被窩裏抽出一隻手來,輕輕蓋在他的右手背上:「殿下將來是天下之主,想必現在處理著政事也是雄心滿懷,何必在這樣的兒女情長當中長久地彎彎繞繞呢?殿下有些事情還沒有想清楚,我是個草木之人,不值得殿下掛心,但是有一件事我想要提醒殿下,有的時候暫時沒有危機可不代表一直都沒有危機。」

「什麼意思?」明璋不明白。

「眼下北翎與永胤看似交好,有姻親關係的維護,但實際上永胤和北翎永遠都不會長久地和平共處。因為兩國的利益相交實在是太多了。一方的土地要想延伸,就會侵犯另一方的土地,可是北翎地處嚴寒,草木難生,不比永胤土地肥沃,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屬。北翎對永胤,不管它送來多少個女兒押在這裏,都對永胤是虎視眈眈。殿下身邊有公西氏的公主,紀實好事也是壞事,既是籌碼也是拖累……」

「什麼意思?」這個時候明璋有些懂了,可是他不知道自己深情的表白怎麼就又轉到了這樣的話題上,他感到有些氣餒。同時又被綰鬇的處心積慮所吸引,他就不會天天去想這樣的事情。而她所說的「既是好事也是壞事,既是籌碼也是拖累」,不知道是從何而來,也不知道是不是從他的父皇那裏聽到了什麼。

「殿下啊,太子妃肚子裏的孩子,你想它是男是女呢?」綰鬇問了這樣一句。

「聽憑天意吧,這種事怎麼去揣測?」

「是聽憑天意,不過,殿下想要男孩還是女孩呢?」

「都好。」明璋本來對公西德音就沒有過多的憐愛之情,對她生出來的孩子也就沒有太多的期待。

「如果是女孩,殿下還不用憂慮,如果是男孩,雖然普天同慶,在我看來卻並不是件值得高興的事。」綰鬇抱着兩膝淺淺地呼吸著。接下去說道:「皇上對北翎的企圖向來看得很清,所以對兩位公主是不咸不淡的態度,可是公主誕下有北翎血脈的孩子,皇上就要考慮,如果將來把位子傳給太子你,你能不能在不受北翎挾持的情況下治理永胤呢?北翎會不會拼盡一切努力,把這個孩子當作侵佔或者更進一步,吞併永胤的籌碼和工具呢?」綰鬇接下去說的這每一個字,都像是一隻小鼓錘,「篤篤篤」地敲擊著太子明璋的心房,他瞬間迷茫了,又瞬間清醒了,這個孩子真不是一個簡單的孩子,他身上會有多麼沉重的意義!明璋不由得想起那個被北翎追殺的曾經的皇帝,那個可憐的人。明璋是在很久以後才明白過來這個先皇的可憐之處,被異國之人追殺囚禁,是多麼可怕的事!如果公西德音生下一個男孩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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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柯夢:綰鬇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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