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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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不是千梨第一次經歷皇家大婚了。

每一次似乎都不是她穿戴鳳冠霞帔,不是她登上珠纓金輿,她不可能是主角,她更像是這場大戲的陪襯。作為新帝後宮現在唯一的嬪妃,她不得不費心費力地為自己的夫君即將迎娶的女人準備華美宮室,裝點正紅婚房,她不能在一個細節上出紕漏落人口實,儘管千梨覺得每一雙眼睛都在盯著她,嘲笑這個替他人做嫁衣裳的女人,她不敢去看隨隨便便一個宮人,怕從那些不相干的人眼裡看出同情,這種善良但沒什麼用的情感令她痛苦。

她能夠命令任何一個奴婢,看上去很尊貴的樣子,但所有人都清楚,當肅穆的禮幡打起來,當悠揚的喜樂齊鳴時,她必須退出這場戲,躲到一個沒有人看得見她的地方,去自憐自傷。

此刻她歪在關雎宮正殿暖閣兒的炕上,春意雖漸濃,她卻經不住三月的寒氣。把玩著明妝送她的鴛鴦和合玉佩,昏暗的燈火中,她的表情一半隱沒在黑暗中,看不真切。

明妝退了宴,他沒沾一滴酒,儘管無數大臣向他恭祝慶喜,他卻沒覺得有何可喜,甚至心裡老大的不痛快。

皇后在衍慶宮。不想乘輦,不想快點過去,他甚至不知覺地往相反方向走去,夜裡的風吹得他的婚服褂子嘩啦嘩啦地響。敏子知道小皇帝心裡想些什麼,想的是誰,就自己的心理而言,敏子也是在暗地裡鼓勁兒埋怨這兩人怎麼還不快點兒,但他有他的責任,他需要對身為皇帝的明妝作出提醒。

「皇上,衍慶宮在這邊兒。」他小心翼翼地說道。

明妝醒過神兒來,他停住腳,心裡一萬個想繼續往關雎宮趕,又知道不能夠。這一去,會惹出多少麻煩,以千梨的性子,保不齊自己還得挨罵。在寒風裡立了半晌,他從衣襟里摸出個白晃晃的小東西來,喚敏子上前,他把東西小心地摁在敏子手心裡。

原來是塊白玉腰珮,上頭精雕細鏤一對鴛鴦。「喲!」敏子笑道,「好意頭兒,這是……」明妝點點頭,朝關雎宮方向深深看了兩眼,他轉身向皇後宮中走去。

約摸近二更了,衍慶宮內燈火通明。明妝走進殿內,門口烏泱泱一群宮女漸漸退了,敏子不在,皇后的掌事宮女絮兒留了兩個還知事的丫頭,一起守在門口,其實都有些困意的,只是不敢睡。

新人坐在殿內的坐榻上,彩繡的鳳凰在嫁衣上,火燭搖曳,那神鳥似乎閃著光,活靈活現的。再看那女子,如花似玉啊,跟平常所見的宮內美人兒,並無不同,是那種畫上的不靈動的美人。身材似乎嬌小,坐在那裡倒是顯得端莊。見進來人,她連忙起身行禮,碎碎的步子,看上去有些意外與驚慌的,但明妝清楚這種故做的羞怯實在在他幾年前那些年紀輕輕的庶母們身上見得膩煩了。

如此嬌花軟玉一樣的女子,實在稱得皇后的位子。但明妝看著她,只想著一件事,多麼好看的一件衣裳!若給阿梨穿上,可多麼好看呢!偏生在她身上!

他揮一揮衣袖,示意她免禮,便與她並坐在榻上。他掃一眼面前的梅花金漆小几上擺著的幾樣點心,旁邊置著一把辟寒金壺,兩隻紫霞杯。

「合巹酒就免了,」明妝倒是打算在這兒坐一個晚上,「連日脾胃不好,太醫讓朕不要飲酒。」

皇後有些沮喪,想起姑父跟父親說的那些話,今日總覺得被操縱著,像只提線木偶似的。對未來未免有些灰心喪氣的,還好今日見這夫君倒是極為英俊,不枉自己。她又覺得還算有些安慰——畢竟皇上同她講話了,雖是拒絕飲酒,倒也解釋了緣故,這事便還有轉圜的餘地——當然她並不知道明妝的解釋只是因為年輕禮貌的原因。於是紅錦陪笑道:「不能喝便不喝吧,陛下身體要緊。臣妾吩咐御膳房做了些點心,陛下看看可還合心意?」

明妝心裡暗笑,御膳房才不會理睬你呢,剛到宮裡,什麼事不是太妃給你安排好了,你倒來賣乖!

不過明妝倒是真的餓了,再說他打算捱一夜的,不吃點兒東西墊墊肚子怎麼行呢?

他一一地往那幾個纏絲白瑪瑙碟子里看去,玉蔻糕、鵝油卷、玫瑰乳酥——喲,這些點心可是真熟悉,他可忘不了在南苑那幾個黑漆漆的晚上,千梨從膳房偷拿出來的就是這幾樣點心,在偏閣里坐著看他吃飽。只有千梨想得到,他十歲以前被寵慣了,南苑缺衣少食,他哪裡就真能吃得慣那些粗糲的芝麻醬燒餅、甘藍葉油湯;也只有千梨敢在明野明尊的雙重壓力之下,記得在生日那天帶好吃的給他。那夜裡,昏暗的油燈下,別人早睡熟了,千梨輕言細語地講話給他聽:「不要忘了學過的學問,不要忘了自己尊貴的身份,不要忘了希望……」他怎麼又能忘了千梨為了救他又不引起懷疑而咽下的明尊的毒藥,那些驚心動魄的日子,看似過去了,卻無時無刻不盤旋在明妝的腦海里,漸漸成為他白日黑夜揮之不去的噩夢。雖是噩夢,他倒也還有些懷念,不知道為什麼,他又閃出那些午後最暈熱但又最為清靜的時候,只剩一樹蟬聲,其他人都躲暑睡去的時候,千梨在廊檐下,給他做黑糖豆粉糕,她的桃花眼顯然也是欲眠的,還有那白皙修長的手指上沾染的黃綠的豆粉,還有那微微沁汗的鼻尖……

明妝坐不下去了,他決然起身,拂袖而去。

【動情動念】

關雎宮外寂無一人,偌大的宮殿在夜幕籠罩中顯得清冷孤凄,似乎沒有沾染到一點的喜氣。

莫非是睡了?明妝立在殿門口,想了一想,近三更了,睡了也是自然的。但他還是輕輕推門進去了。

外殿里黑黢黢的,明妝沒想找燈,摸索著往隔間挪過去,他一步一步地,怕踢到什麼。但當他立在隔間時,望見內殿里一燈如豆,幽幽地映在格子茜紗上,他意外之餘,感到一陣暈眩的欣喜——他了解千梨的秉性,不喜歡人多,尤其心情不好的時候,更討厭有人攪擾。此刻,她屏退眾人,一人坐在那琴光黑漆春台前,對著鏡子,顯然是有心事了。

明妝本以為千梨既是促成這場婚姻的「主謀」,便是一味支持他的,現在看來倒並非如此。她也會為了自己,而睡不著么?

明妝掀起水晶簾側身進去,千梨聽見珠子的脆響,吃了一驚轉過身來瞪大眼睛。他們一時沒說一句話,而且似乎斗屏著呼吸。殿內真是靜的嚇人!明妝這才在心裡默念這句。他看著她,她看著他。突然千梨扭身站起來,踉踉蹌蹌地跑來撲到明妝懷裡,把頭埋進他胸膛里去了。

明妝像被人掐住脖子一樣感到瞬間不能呼吸,好像受了驚嚇,但又掩飾不住地欣喜起來,他合手緊緊摟住她,像是摟住了他的整個世界。

幽幽燭火催動情腸。明妝情不自禁地捧起千梨的臉來,原來她哭了——柔長的睫毛濕漉漉地覆在臉上,和那個他曾經日日凝望著早起的慵懶模樣不差分毫。七年了,自七年前遇見她,她甚至比那時還要嬌美,也許宮裡宮外那些人的話是對的,她是個妖女,能夠容顏不老,自己已經大變了模樣,她卻仍是如此。那時若說她還有些空谷幽蘭一般的氣質的話,現在這樣的出世之感少了許多,為了保全身邊的人,她犧牲了很多東西,卻得到的很少,在表面平靜內地里腥風血雨的宮禁,她已經待了快十一年了吧,曾經的蜀中才女,硬生生被逼成了人前極盡諂媚,人後黯然垂淚的杜鵑花一樣的女人,除了明妝,怕是沒有人看到過最真實最兩面的千梨,她的本質是不壞的,那最得她信任的蜀兒屈死時,她隱忍地看著白緞裹著不堪的屍體抬出去,之後在人不備時,她抬頭望向明尊的每一眼,任是誰看了也會毛骨悚然。

千梨這個女人是會作戲的,明妝很清楚這一點,甚至連他也一度以為她如表面那樣愛慕且臣服於明野,但當明妝得知她參與裴家人的謀划,策劃著一場一旦失敗便沒有回頭路的政變時,他趕去阻止她,那時候她頹然地坐在地上,一襲絕美的紅嫁衣襯著慘白的一張臉上似笑非笑的表情,她的身畔已是明野冰冷的屍體。

千梨是最會作戲的,但明妝不管,他知道,哪怕同自己也是做戲,他也無所謂,千梨不會傷害他,這是他最清楚的。哪怕她還像對待孩子一樣,也不著急,等倒真成了他的女人,他會讓她改過來的。

他埋下頭去吻她,她並沒有拒絕,也沒有回應。明妝年輕,不明白是什麼意思,他情不自禁地去解千梨的衣帶。

「砰!」

明妝被千梨朝後猛地一推,撞到了牆上。他愣了一愣,發現手裡是千梨腰上一條秋香色絲絛,而千梨正滿臉潮紅的盯著他,衣懷半開,露出一抹水紅。明妝紅了臉,手足無措。

「沒撞傷——哪裡吧,你?」還是得千梨先開口來緩解這萬分尷尬的氛圍。明妝趕緊搖搖頭,同時伸手摸了摸撞疼的後腦勺。千梨上前來伸手給他揉揉,拉他坐到床邊:「是我失手,要打要罵隨你……」明妝有些失神。千梨又道:「今天是我錯了,床讓給你,我睡——」「你能不能——」明妝帶著試探性的語氣問。千梨以為他還要來纏,覺得應該堅定自己的立場,於是不由分說,斬釘截鐵地回了句:「不能!我睡外面去……」

「你能不能把那兒——穿好……」明妝心一橫往前一指,千梨低頭看見自己紅綾微張,一片春色——怪不得這小子一直心不在焉的。

千梨紅著臉拿枕頭擲在他面上,轉身跑了出去。

【居然忘了】

天大亮了,千梨醒過來,發現自己嚴絲合縫地睡在床上,明妝跪坐在床畔,一臉歡喜地看著她露出驚恐的表情:「哎喲你怎麼能跪在這兒呢我的小祖宗,」千梨沒顧得上穿衣服就從被子里掙出來拉他起來,「你怎麼能不去上朝呢?」

「還上朝呢,」明妝嘲弄道,「我都下朝回來半個多時辰了,你看你多能睡!昨晚上是不是想我想得睡不著啊?」

「欸?我怎麼睡在這邊床上呢?」

「半夜我抱過來的。」明妝笑眯眯的表情讓千梨警覺起來,「你該不會……」

千梨雙手環抱住自己,那嬌俏的樣子逗笑了明妝:「這我倒忘了,早知道我就做點兒什麼了。」

「去你的。」千梨朝他揮手讓她出去,「我要更衣了。」

「我可是你夫君。」

「再不出去我叫了啊!」

千梨邊系裙子便想著,這明妝一天比一天成長迅速,一天比一天更涎皮賴臉,不過這一點在他小的時候就已經夠明顯的了。

她想起夜裡的意亂情迷,唉,他不是個小孩了,這自己早已覺察到,也不知道最近自己是怎麼了,眼睛總在這孩子身上打轉。

不再像以前那樣奶聲奶氣的明妝,現在有些吸引千梨的地方,具體是什麼說不上來。昨夜裡自己的舉動,半是出於真心,半是有所想法,只有他了,自己只有他了。

而這時候,明妝無意闖進了千梨的書房,裡面那突兀的掛的滿牆的美人畫像引起了他的注意。當他一一看盡畫像底端千梨作的批註后,他沒憋住笑出聲來。那上面用極小極草的字兒標著「這個可以」「長得太好看了,不行不行」「這世家的姑娘怎麼有股狐媚之態」云云。

「找什麼呢?翻了這麼半天?」明妝繞回來看見千梨只著一身單衣在房間里竄來竄去,一會兒打開這個箱子,一會兒又問式微那個匣子的鑰匙,忙了這麼久也沒見穿好衣服,他十分不解。

「你怎麼又進來了?」千梨的表情就是在嫌他添亂,她看上去有些憂心忡忡的。

「這都快巳時了,我等著你這兒開飯呢。」明妝想逗笑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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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柯夢:綰鬇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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