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殺仁（一）

沒有意料中的一蹦三尺高。

千秋深深的嘆了口氣，枕着手臂閉眸淺思，而龍黎燁就這樣靜靜地望着她。

睜開一隻眼睛道：「幹嘛這麼看着我。」

龍黎燁道：「我以為你會抱不平。」

千秋輕聲道：「是鳥兄本人的意願吧。」

龍黎燁停頓片刻，道：「不錯。」

「那就對了。」千秋道：「以我師父的性子，既然知道了鳥兄的真實身份，自然會維護到底，若非如此，就算把天獄司拆了，師父也不會讓他被關起來。」

正如她所說，西凡欲將紅鸞攬入浮雲殿，還因此與神尊起了爭執，眼看形式愈演愈烈，紅鸞卻突然表示願意接受聖命，欣然走進天獄司的鐵門。

至於原因……千秋能想到的只有一個。

「好好休息。」

龍黎燁在撇下一句話后遂離了流霜殿，以便留給她足夠的時間放空心思，安心修養。

七日期限將至，再見便是乾坤殿上。

千秋略掃一眼，人還真不是一般的齊。上至三位九天至尊，下到地界散仙，連一些她根本叫不上名字的小仙也來湊熱鬧。可就是這樣的場面，唯獨不見四位仙座。

猜到她想問什麼，紅蓮在她耳邊道了兩個字：「避嫌。」

千秋：「我師父會乖乖聽神尊的話？打死我都不信。」

龍聽雨悄聲道：「好像只有西凡仙座那邊是天尊出面說服的。」

「哦。」那就沒錯了，除了九霄天尊還真沒第二個人能靠嘴打贏她師父。

除此之外，為確保審理公開公正，特地將古木、靈狐兩族的人也請了上來。只是古木王因身體抱恙無法出席，只好由已經接管族務的葉楓暫為擔待。這也是為何天道樞隊伍中不見其身影的原因。

帝乙天語氣沉重的開場道：「傳。」

伴着沉穩有力的腳步聲，紅鸞走到殿中心，恭敬行了正禮，道：「五方仙首，飛鸞仙座座下紅鸞，參見神尊、天尊、龍君。」

帝乙天：「起來。」

紅鸞：「是。」

帝乙天肅目凝視着下位之人，而紅鸞也不卑不亢的回望過去。

九霄問道：「你說你是紅鸞，可有證據？」

與其花時間辯駁，不如眼見為實。紅鸞當即褪去人身，披紫霞，戴雲霓，現場表演了一出「鳳凰浴火」，鳥中之王的威儀一下便嚇壞了幾個沒見過世面的小仙。

「可以了。」聽到帝乙天發話，紅鸞變了回去。

「忘盡前塵，涅槃重生，我要是也能像他該有多好。」姬少白無比羨慕道。

千秋不屑地看着他：「人家重生叫涅槃，你？頂多算屍變。」

姬少白小聲叫道：「這話我就不愛聽了，救他出來我也有份的好不好。」

「有你個頭。」千秋道，「睡得跟個死人似的，叫也叫不醒，拉也拉不動。」

姬少白抱怨道：「也不想想我是為了幫誰擋天雷才受的傷。」

千秋道：「那是你缺心眼，崑崙鏡不是可以把傷害都彈回去么，你倒是彈啊，怎麼不彈。」

姬少白道：「姑奶奶，你也說了那是天雷！把崑崙鏡給你，你彈一個我看看！」

千秋一臉無所謂道：「那我不管。」

姬少白：「誒你這人......」

紅蓮注意到這邊的吵鬧，一記眼刀丟過來，兩人立馬休戰。

就在兩人鬥嘴時，紅鸞的話已在乾坤殿上引起了軒然大波，驚嘆聲此起彼伏，諸仙的討論也空前熱烈。

「......小仙早覺出不對勁，早說過仙座大仁大義絕不會如此糊塗，可她當初為何不否認呢，唉……」

「要本仙看，還不一定，所謂事出反常必有妖，清白與否還很難說。」

「過去這麼多年，人死都死了，非要再提出來幹嘛，如今豈不是更難斷。」

「仙座說到底也是女人，難逃七情六慾，因妒生恨，有何奇怪......」

千秋將他們基本分為三類。一小部分是為飛鸞仙座感到惋惜卻只會打馬後炮的；一些是堅持千年前的判斷，認定她有罪的；但絕大部分則是一副事不關己的態度，以旁觀者的眼光冷漠的評價著一個人的生死。

「肅靜！」帝乙天喝停了討論聲，隨後道：「眾仙家可有話說。」

只聽一個顫顫巍巍的聲音道：「老臣認為，光憑這些，還不足矣洗脫罪名。」

不用看，千秋用頭髮絲都能猜到，一定是那個挨戒棍沒夠的仙人球，看來是鬍子又長回來了，居然還敢出來。

司陽拄著拐一步一步向前，又道：「方才一切，全憑他一面之詞，實在難以服眾，望兩位尊上明察。」

「當年你們給人家定罪時，怎麼就沒想過禁衛軍也只是一面之詞呢。」

一個不一樣的聲音響在殿上，顯得格外突兀，紅蓮額頭青筋凸起，直恨怎麼沒把她的嘴給縫上，小聲呵斥道：「你又作什麼妖，閉嘴！」

可惜帝乙天已然留意到她：「講話之人，上前。」

「蛇族千秋，參見神尊、天尊、龍君。」

說到最後一個人，千秋悄悄遞了個眼色，轉瞬即逝，快到除了那位面上不露聲色的當事人，沒人注意到那個俏皮的眨眼。

帝乙天問道：「此話怎講？」

千秋張口欲辯，卻忽然又收了口，久久低頭不語。

九霄道：「不是有話說么，為何緘口不言？」

「回兩位尊上，當着滿天諸仙的面，千秋豈敢胡言，稍不注意又是個大不敬之罪，搞不好又要挨頓戒棍。師父經常教導千秋，不能好了傷疤忘了疼，所以想了想，還是算了。」

話里話外的真情流露，再配上那一臉「惆悵」，一下便博得了不少同情。殊不知就她這點猴戲，全是在黑木山已經玩膩的，看得紅蓮在一旁直翻白眼。

帝乙天道：「只要所言屬實，本尊恕你無罪。」

等的就是這句話！

「謝尊上。」千秋強壓笑意。

司陽兩撇小白鬍抖了抖，道：「尊上許你發言已是聖恩浩蕩，如你所言有半句虛假……」

千秋：「任憑仙君處置。」

帝乙天點頭表示默許。

「在這之前，請允許我先向鳥兄道個歉。」千秋轉身對紅鸞鄭重一拜，在眾人疑惑時繼續道：「雖說事出緊急，未經允許，擅自偷看了你的記憶，實非君子所為，對不住。」

紅鸞似乎有些意外，隨即淺笑道：「無妨。」

得到本人的諒解后，千秋再無顧忌。一口氣把如何機緣巧合獲得醒魂燈，如何潛入紅鸞的記憶等等一一述出，當然，只挑重點的說，心道跳着說應當不算說謊。

帝乙天再次陷入沉思，九霄道：「照你所說，反覆出現的無臉人乃此案關鍵？」

「不僅如此，我推斷他很有可能就是害死兩位神妃的真兇，甚至——」千秋又道，「連千年前太辰被毀都與他脫不開干係。」

一語激起千層浪，那些曾經一口咬定月華就是無臉人的，連屁都不敢再放一個。

九霄微微偏過頭：「龍君怎麼看？」

龍黎燁道：「本君與無臉人先後交手兩次，此人行事隱秘，術法詭異，又能於九天之內行走自如，實屬可疑。」

因方才千秋特地跳過了龍黎燁乃飛鸞舊識的部分，眾仙也覺得龍君沒必要偏袒一個已故之人，故而對他所言深信不疑。

千秋補充道：「無臉人前後兩次出現在神妃死亡現場，絕非巧合。」

「臣有異議。」混元仙君主動出列，面無表情道：「臣以為，兩位神妃只是死法相近，不一定是同一人所為，若想翻案，還需真憑實據。」

千秋：「仙君這話什麼意思。」

混元看着她，嘴角掛着一絲輕蔑的笑，道：「像記憶這種看不見摸不著的東西，怎可作為證據，無臉人的出現是否為巧合也很難定論。」

千秋道：「合著依仙君的意思，物證就必須是實物，人證就必須有人親眼看見無臉人殺人才算？」

混元微微昂首，道：「本君所裁之事，無不遵守道義禮法，其他的，與本君無關。」

「那好。」千秋怒極反笑：「既然如此，請問千年前仙君在斷飛鸞仙座有罪時，可有人證物證？可有所謂的真憑實據？！」

混元被問的一怔，卻沒被她唬住，緊接着道：「幾十名禁衛軍親眼見到飛鸞仙座滿手鮮血站在神妃屍體旁，鐵證如山，何須物證。」

千秋一句接一句道：「那麼再請問，禁衛軍的職責是保衛天宮，他們是如何未卜先知後宮會出事，還『剛巧』撞上行兇瞬間？他們之中可有一人說親眼看見飛鸞仙座動手殺人？」

「狡辯。」混元寬袖一甩，轉頭不再看她，「本君拒絕回答這種無聊的問題。」

千秋正色道：「我今天既然敢站出來，就是來狡辯的，仙君若無話可說，便是心虛！」

混元：「放肆！」

「夠了！」帝乙天被他們吵得頭疼，待劍拔弩張的氣氛緩和一些后，對千秋說道：「此問，由本尊代為回答。」

最初爆出此事，帝乙天除了震驚更多的是不可置信，為此他親自連夜提審了目睹此事的禁衛軍。第一輪審問，一個個斬釘截鐵地說看見飛鸞殺人；誰知才過了一夜，就變成了飛鸞只是和神妃屍體共處一室；再後來，連他們自己也分不清飛鸞到底是在殺人還是在救人。

帝乙天頂着眾仙和各族的壓力想要平息此事，勸飛鸞不管怎樣先認下再說，只要認下，便可以悔過的方式彌補。可在證詞模糊的情況下，飛鸞拒不承認一切指責，最終只得由着她被推到風口浪尖，無可挽回。

最後那句「你可信我」，至今午夜夢回時，可當他伸出手時，觸碰到的永遠只剩一片幻影。張開手心，也許這裏曾有過什麼，但現在，空無一物。他也曾徹夜不眠的想過，如果那時他能堅定不移的說出「我信」，會不會是不一樣的結局。

可惜，沒有如果。

帝乙天緩緩道：「當晚的二十三名禁衛因護主不利，已被全部除去仙籍，發配中州弱水淵，永世不得再位列仙班。至於他們當時的證詞，本尊承認，可信度並不高。」

混元的臉白了白，卻不敢非議。

「謝尊上。」千秋行過禮后，笑對混元說道：「如今你的人證物證都沒了，我這可是有活生生的人證在，還是堂堂凰族後裔，仙君還有何話好說。」

混元恨不得在她身上盯出幾個洞來，心想好不容易西凡不在，徒弟又跑出來搗亂，難道此二人當真是他的剋星不成。

只聽不知誰冒出了一句：「凰族又怎樣，歸根究底，不過是只靈寵出身的畜生罷了。」

千秋頭也不回道：「『畜生』尚且知恩圖報、有情有義，那連『畜生』都比不上的人豈不是『畜生不如』。」

「你、你！」

一句話輕鬆將他引了出來，見他腰上別着天獄司的令牌，便猜到定又是混元的走狗之一，咬不過人，便出來狂吠。

千秋笑道：「我一沒點名二沒點姓，上仙急什麼？難道想對號入座不成。」

「尊上明察，小仙絕無此意！」

看他這一臉尖嘴猴腮小人樣，千秋就料到他還有后招。

「小仙只是發現一處可疑。」

帝乙天：「講。」

「回尊上，五位仙座素來交好此乃眾所周知，若當真有冤情，為何仙座第一個想到的是遠在太辰的月華上仙而非親近之友？其動機實在可疑。」

剛才扯出身，現在又玩什麼動機，好一招移花接木，跟我比偷換概念是吧，好。

千秋打定主意跟他杠到底，瞄了眼令牌上的姓名，問道：「歸元上仙是吧，敢問上仙在天獄司所任職位是？」

歸元還在竊喜，以為自己掌握了局勢，隨口道：「取證。」

千秋道：「所取何證？」

歸元不假思索道：「自然是罪證。」

千秋佯裝崇拜道：「以上仙在天獄司的地位，想必兩次神妃被害案上仙一定都參與了吧。」

「那是自然。」歸元仍然沒有意識到自己正一步步掉進她挖好的坑裏：「所有查證都由本仙親自督導，就連神妃的遺體也是本仙找經驗最豐富的女仙檢驗。」

千秋道：「古木族神妃暫且不提，靈狐族神妃的屍檢結果如何？生前可有成為墮神的徵兆？可有被救治的痕迹？」

「這、這、這...」歸元的結結巴巴和前言不搭后語，正中千秋下懷，「關於神妃的異樣本仙並沒有太、太注意...但是、但是大部分證據仍然是對仙座不利的...」

「那是因為『有利的』沒人去查！」千秋狠狠掃了眼慫成一團的歸元，面向眾人道：「能證明仙座無罪的線索不去驗，反倒拚命搜查罪證，要我看，分明是天獄司先入為主，既定仙座殺人，不然我們如今看到的豈會只有一條條罪證，不見一點點澄清，難道這就是諸仙要的公正？各族要的公平？！」

歸元道：「不、不是的，不是這樣的...小仙以性命、哦不，以天獄司的信譽起誓，絕無......」

千秋搶道：「上仙是想說，以天獄司的名望和聲譽不可能斷錯案？」

歸元已然招架不住，任憑她帶着話題走：「對對、嗯？啊不對、不對...」

千秋道：「原來在上仙眼中，天獄司的信譽比飛鸞仙座的清白更重要！」

「我、我、小仙不是那個意思，小仙是想說……」面對字字珠璣的質問，歸元徹底崩潰。

這麼容易就上套，反而弄得千秋一點成就感都沒有。

混元怒道：「退下！」沒用的東西，連他都說不過的人，豈是一個無名小卒三言兩語可以說服的。

「說一千道一萬，若非仙座當初自己不再否認罪行，我等絕不會贊同行刑。」

看此人穿着，比混蛋仙君還要體面些，懷抱的玉如意成色極佳，像是禮部司的仙官。

平時也就罷了，今日有免死口諭在手，來一個罵一個，來兩個她罵一雙！

千秋道：「仙君如何稱呼？」

「雲麓。」

資歷應該和司陽差不多，終於來了個有點分量的。先禮後兵，面子功夫一定要足夠，千秋道：「雲麓仙君有禮。」

「免了，本君是來談正事的。」雲麓似乎不吃她這套，接着道：「若仙座當真冤枉，為何到最後絲毫沒有再為自己辯護？分明是心中有鬼。」

千秋靜靜地看着他，半天後才道：「那她認了嗎？」

雲麓道：「認什麼？」

千秋重複道：「飛鸞仙座最後認罪了嗎？」

雲麓理直氣壯道：「不否認不就是承認。」

千秋又道：「仙座最開始說兇手另有其人時，可有人相信？」

雲麓反問：「拿不出能證明自己清白的證據，要眾仙如何相信？」

千秋頓了一下，隨即大笑：「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雲麓察覺一絲不妙：「何事好笑？」

千秋邊說邊拍掌，道：「否認就是撒謊，不否認就是默認。千年前說什麼無憑無據，如今有鳥兄可作人證，他體內殘留的凶神之力可作物證，又說不足為證。真是好啊，什麼話都讓您們說盡了，我除了笑還能怎樣。」

僅靠一句話再次調轉了對她不利的風向，眾仙議論的對象瞬間變成了雲麓。仔細聽的話，連什麼中飽私囊、官威勢大，陳芝麻爛穀子的事都被抖了出來。

雖然千秋覺得一碼是一碼，用舊賬抹黑人不太厚道，但這個聖人，誰愛當誰當去，反正她不當。

雲麓貌似沒想過自己也會論輸，有些意外，但轉念一想，輸並不丟人，主要不能像歸元那樣把自己搭進去，在天宮混久了，明哲保身的道理他是懂的。

「聽千秋殿下一席話，真是令本君茅塞頓開。」只聽雲麓話鋒急轉，「其實本君素來仰慕仙首，一直堅信仙座是無辜的，只怪本君受人誤導一時糊塗，才錯怪了事實。」

千秋皮笑肉不笑道：「仙君這個『錯怪』的代價，好像有點大吧。」

「殿下有所不知。」雲麓惋惜道：「正是因為太過崇拜，吾等才無法接受堂堂五方仙首竟因妒生恨而鑄下大錯，如若不然，誰會......哎。」

隨口一個馬後炮，炸出一片牆頭草。都這個節骨眼了，居然還想拉同情？

儘管語氣客氣的令她作嘔，但千秋忍下了，無波無瀾道：「飛鸞仙座成為眾矢之的時，沒見你們；飛鸞仙座被定罪時，也沒見你們；如今她都身死千年了，現在才跳出來陳情，恕我直言，這樣的『崇拜』，一文不值，這樣的『仰慕』，不要也罷。」

「可以了。」其實就算帝乙天不出言制止，應該也沒有人敢再往槍口上撞了，「今日審理到此為止，待有新的證據呈上，改日再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