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歸晚

第37章 歸晚

第37章歸晚

風中的清唱聲越來越清晰。「萬萬千千恨,前前後後山。傍人道我轎兒寬,不道被他遮得、望伊難……」幽咽婉轉,如黃鸝盤旋,若斷若續,拉扯著人的心緒一起一伏。將領們不知不覺間就緩下走勢,不願承認,被這餘音哀怨喚去了三分魂魄。他們都是志守四方的男兒,平日裏只知刀槍,哪裏聽過這樣輕柔婉麗的曲調。聽着聽着,就好象走進了煙雨朦朧的江南,似乎看見了憑欄而望的女子幽思難言的愁容,揪人心肺的憂,滲進骨髓的怨,點滴落春池,漣漪圈圈,把人兜了進去。

似曲非曲,似戲非戲的聲音在一個長音之間截然而斷,眾將領猶如品了一口好酒,還未盡味,就灑了一地,那餘韻猶在的感覺撓地心癢。就在眾人面面相覷,驚異萬分之時。吟唱又起,平地一聲迸裂,銀瓶乍破,剛才還幽怨婉轉的韻調瞬時變成了蛟龍出海,氣吞萬里。

「……待到來年九月八,我花開后百花殺,透天香氣襲長安,滿地盡帶黃金甲!」

劍影忽現,拔地而起,狂風亂舞,扶搖直上,氣沖九宵。

「好!」一聲巨喝出自趙欣之口,他本是粗人,半點不通文墨,唱詞中的詞,他倒是半分不懂,只是這詞中如大鵬展翅的傲氣,劍藏廬軒的深隱,勾起了他作為軍人的豪氣,又聽到廂房內唱到「蟄龍已驚眠一嘯動千山」,只覺得胸中一口氣要跟着這吟唱聲一起抒發出來一般,半世的壯志凌雲都在這戲中展盡了,露盡了……

門扉突然就打開了,在眾將茫然回神之時,看着廂房中走出一個翩然明凈的「公子」,修美的玉項,略現蒼白的面容,黑眸如夜,行動間,寬袖開合遮掩,異魅流盼,風采過人,踏出一步,眼光在眾將間轉了一圈,淡淡道了句:「各位隨我來。」不急不緩,朝旁邊一間空房行去。

眾將竟一致地跟隨其後,幾位統領級的軍官都有些驚疑,他們平日也都是叱吒疆場的人物,今日才方知,有些人是天生高貴,讓人莫名地折服。

等眾將走進房中,分佈坐好,歸晚毫不客氣地走到上位,淡定自如地坐下。諸如趙欣,韓則鳴之類的將領面現不滿,卻也沒有冒然吱聲。

就在房中流轉着驚異,好奇,猶豫等等情緒時,歸晚「啪——」地一聲,將兩塊令牌扔到房中間的空地上。眾將低頭,一金一白,一樓一林。

「我是樓相之妻,林將軍傷重,不宜起身,今後由他在營中運籌,我在帳前施令。」不等眾將發問,歸晚先聲奪人地開口,氣定神閑,頗有統帥之風。她與軍師商量了一夜,決定隱瞞住林將軍的死訊,而軍師因為官位低,林將軍一死,便失去了說話的資格,因此由她代為指揮,幕後由軍師定謀,而她,則負責穩住眾位將領。

故而今日施盡渾身解數,先柔后剛,採取攝人心魂的心理戰術,務必要收服上下軍心,共同抗敵,只要挨到一月滿,相信京城必能有人來救,這希望雖然渺茫,也必要儘力一拼。

「什麼?」先跳起來的是督城守尉,他一臉的匪夷所思,「你一個女流之輩,代林將軍發令,說什麼笑話,你以為這是穿針引線這麼容易嗎?」

眾人齊聲鬨笑,督城守尉站直了身子,站在房中,盛氣凌人。

冷冷地看着他,歸晚不怒不笑,直看地督城守尉遍體發毛,寒氣襲身,才悠悠開口:「江守尉,我的代令一職是由林將軍決定的,不是由你,這裏誰做主?難道你不懂上下尊卑的嗎?」

眾皆寒蟬,無人敢言,只因那月射寒江般的冷和利像箭刺來,眼前人明明是眉如墨畫,清淡自怡,眉梢挑起,竟帶了張揚的凜利,壓住了一室的彪悍。

「樓夫人既然說是林將軍的命令,那就請林將軍出來說句話吧。」韓則鳴徐徐開口,一針見血地提出了疑惑。

果然如軍師所料,韓則鳴是最難纏的,幸而這問題也在預料之中,歸晚轉過臉,悠然問:「韓副統領,難道你認為我會假傳軍令,來這裏戲弄大家?」

這樣的反問極為尖銳,以她的超卓身份,即使有人心存疑竇,也不敢唐突開口。

「既然大家都明白了現在的形勢,那就不要浪費時間了,」就在眾將糊塗之時,歸晚趁熱打鐵,手指曲如勾,扣著桌面,門外的士兵早已準備妥當,聽到指令,推門而入,一副軍事地形圖很快攤現在眾人眼前。

眾將也都是懂得輕重的人,拋下為難歸晚的念頭,紛紛把目光定在地圖之上,想起現下城外弩軍十幾萬的鐵騎,臉色一個比一個更沉重。

歸晚從主位上慢踱到屋中央,立於圖前,靜觀了一會,發現無人說話,清冷冷地道:「如果大家不反對,我現在就把林將軍的計劃說出來。」輕捋衣袖,一派瀟灑,發現眾將都默然首肯,她綻開一個極淡的笑,慢條斯理地開始講述。

這本是軍師的籌謀,她聽了一個晚上,也練習了近一個時辰,才有了現在這樣駕輕就熟的感覺。軍師的計劃中把首城分為四大重要部分,糧源不成問題,而城牆的根基結實,只要稍加修補,也不是最大的癥結,此次弩軍的「攻其不備」的確是收效良好,但是同樣,因為要「突襲」,沒有帶重型功城裝備,這一點,被軍師牢牢抓住。督城死守不出,以己長來抵彼短,確是高明至極。而其中小的細節,如分配物資人員等,軍師的安排也算是人盡其用,分工合理。整個計劃都可以算是面面俱到,縝密無隙。

眾將聚精會神地聽着,歸晚的聲音清潤淡泊,吐字之間帶着京城獨有的柔和感,兼且她口齒伶俐,條理分明,絲毫不含糊,聽着悅耳動人,竟無人打斷她的闡述。直到說完整個計劃,眾將都有一種恍然之感,好似撥開雲霧見青天,眼前突然出現了希望一般。

竊竊私語地討論著,幾位將領時不時點點頭,正在交頭接耳間,韓則鳴深皺着眉,沒有放鬆,朗聲開口問:「林將軍的計劃的確周到,但是弩軍這次的到來,顯然是蓄謀已久,軍心士氣都處於鼎盛時期,兩日後的攻城必是石破天驚,兩軍實力如此懸殊,如果給他們一擊得中,那這些計劃不就全白費了?」

擲地有聲的問話,又一次犀利地指出關鍵。眾將聽之有理,齊把目光射向歸晚,等待答覆。

歸晚維持着一個似乎胸有成竹的淡淡笑容,心裏叫苦不迭,昨日她也曾提及同樣問題,軍師的計劃針對一個月的防禦攻勢,但如果在弩軍士氣大振的攻擊下,頭一波攻擊沒抵擋住,後果該是如何慘痛。軍師想了想,無奈地道「那就要聽天由命了」。

聽天由命……她怎麼把這四個字拋給眾人。

「諸位將軍有何好的禦敵之法?」從容地把問題仍回,歸晚繞回主位,斜睇著眾將的反應。

才有點起色的氣氛驟然又降到原點,寂靜之中,依稀可以聽見雪子隨風扣門,淅瀝淅瀝地沁人心田。

韓則鳴不再言語,將領中最為豪邁不羈的趙欣用力地搓著雙手,不知是寒冷,還是無措。把所有神色不一的表情映入瞳中,歸晚輕抿唇,在無邊的靜謐中整理思緒。

督城的兵力只有兩萬餘,而弩軍卻多達十幾萬,實力懸殊的差距,令眾位沙場百戰的將領三緘其口,如果今日督城的首軍有十萬,眾將想必能想出許多實際的對敵之法,而如今,巧婦,也難為無米之炊。

雙手絞纏,歸晚怔怔地望着屋中的地圖出神,這斑駁的圖上滿是創痍,線條糾葛在一處,還儘是一些不明其意的符號……難道這就是邊疆?就是自己目前佇足的地方?林將軍誓死捍衛的東西……就在這麼一張微不足道的圖上?

無數沙場戰士以鮮血鑄就的,不是劍,不是刀,是這麼一張圖,甚至只是圖上的一條線,咫尺和天涯,原來是這麼區分的。

「江守尉,現在督城中,還有多少弩民?」漫不經心地移開視線,歸晚隨口問道。

聽到提名,督城守尉倏地站起身,看到眾將投來詫異的眼光,才發現自己突兀的一個動作,已經把歸晚當成了將軍,老臉刷地一下漲得通紅,唯諾道:「弩族商團早在一個月前就已漸少,現下還留在督城的弩民人數大約在四百左右。」眾將紛紛搖頭,都扔給他一個「既然早就出現弩人減少的情況,怎麼不早彙報」的眼神,直把江守尉僵在原處。

時間似乎已經停止不前,屋內沒有火炭盆,寒氣陣陣,透窗望外,雪茫茫,萬木蕭蕭,歸晚沒來由地輕聲長嘆,酥甜的吐氣聲里蘊著不知凡幾的惆悵。

「派人把全城的弩民抓起來,不分老媼孩童。」

「什麼?」第一跳起大叫的是身長八尺,豹頭環眼的趙欣,他怒睜雙眼,「他們都是平民,抓他們為什麼?」

屋內頓時像炸開了鍋。本已臣服的眾將領都現出慍色。韓則鳴擺手示意眾人安靜,他嚴厲地盯着歸晚:「難道要用弩民來抵禦弩軍?這種做法也太卑鄙了。」他們是軍人,雙方交戰,連俘虜不能輕易斬殺,如今竟要抓捕身為平民的弩民來威脅弩軍,這樣的計謀簡直是侮辱了啟陵泱泱大國。

「弩軍的士氣大盛,銳不可擋,如果不避其鋒芒,必為其所傷,沒有比眼前利用弩民動搖他們軍心更好的辦法了。」平淡地論述一個事實。

屋內稍安靜了些,眾將露出深思的表情,權衡著其中的利害。韓則鳴凝著臉問:「這也是林將軍的命令?」

平靜無瀾的臉上閃過一絲幾不可察的傷痛,轉瞬而逝,歸晚手腕一抬,拿起桌上的筆,就着眼前的白紙奮筆疾書,轉眼填滿了一張紙,眾將皆好奇她的動作,無不張望。寫完之後,愣看着紙面,迷茫,痛苦,掙扎……種種在她眸中流轉。猛地抓起紙,丟向屋中央:「這不是林將軍的命令,這是我的命令。」

罪己書——眾將領眼尖地瞄到紙面之上赫然三個大字。

這不是林將軍的命令,是她的!以平民之命威脅敵軍,如此有孫陰德的事,出自余歸晚之手。弩軍欲攻城,必先踏着同族之血,四百多人命,有老有幼,是草芥還是同胞,她倒想看看弩軍如何自處……

沙場對敵,真刀真槍,她不會,她沒有林將軍的所向披靡,沒有軍師的運籌千里,她有的,是心理權謀的小伎倆。如今卻要把這運用到沙場之上。

這後世的罵名,污名,全都由她來背……

她不知道後世丹青會如何描繪今日她這殘忍的決定,但今日,她勢在必行。

眾將愕然地看着那張墨猶未乾的紙輕飄如絮地慢慢落地,心頭說不出的沉重,望着歸晚現出疲憊的儀容,那些義正嚴辭的話語都哽在了喉中。一時間,他們竟然分不出善惡,也無法辨別,這樣的做法會有如何的是非,只知道,那一雙幽如碧潭的眸,堅定如山,傲寒如梅。

不再多言語,眾將領命而去。

看着他們魚貫而出,歸晚暗吁一口長氣,慢慢起身,眼神空洞地一掃四周,壓抑住滿腔的郁澀,她走出屋外。

軍師正站在門外,身上薄薄一層雪粉,似乎等了很長時間,神色複雜難測。

猜測他已聽到她的做法,她張口欲解釋,軍師卻轉過身,不甚在意地邁步離開,頭也不回地拋下那句「非常之時,當用非常之法。」

歸晚苦笑吟然,她滿腹說辭被這句話憋在了肚裏,無處施展。院外士兵的行動聲漸變漸響,她幾乎可以想像督城街頭會發生何等場景。

一眨眼,即到了弩軍最後通牒的前晚,夜月如鈎,水銀似的光芒瀉了一地,雪色無垠,格外動人。

心情緊張,無法入眠,歸晚走到院中,聽到牆外嘈雜的聲音,其中嚎啕哭聲,尤其刺耳,利芒似地扎進耳膜。過了不一會兒,突然聽到有人唱起歌來,先是微弱的,飄搖的,蔓延地極快,似有多人合著韻輕哼。這旋律是如此的熟悉,使歸晚正要回房的身形停下。細耳傾聽,這優柔的曲調,正是弩族的「索格塔」。

餘音縈繞,哀哀不絕……

就是這陣楚楚韻調,使弩軍整整三日不敢妄動,銳氣消減,這同樣也成了後代史家寫「紅顏亂」時,或詆毀,或批判的論調。

常有人這樣評論那個時期:督城之圍和京城中的「樓氏宴」是天載五年發生的最為重大的事件,而這兩個事件間接改變並引導著啟陵王朝的未來。當時的文者無法用文句記載這一切,默然感嘆,樓相與其妻這樣的人物,也不知筆墨丹青如何描繪。

天載四年歲末,京城雪似落花,漫天飄飛,斑斕繁華的京城一夜白頭。

御醫秦詢低頭走進相府,冬日的風後勁十足,刮面刺骨的冷,他腳下踉蹌,身子輕晃,卻好象半點不覺,依舊快步向前。來到相府議事廳前,他面上略現豫色,推門走進,只見內室中不僅是工,戶,兵三部的尚書,還有負責京城軍防的提督司何培在場。

這四位京城高官,或坐或站的在議事廳內,面無表情,在秦詢走進廳中之時,投來探索的眼光,點頭做了招呼,京城提督司何培在廳中來回地踱著步,眉間處深深皺摺,看到秦詢的到來,現出驚疑的樣子,三步並成兩步上前:「秦大人,你也來了。」

拱手做揖,秦詢行過禮。還不等他回答,何培忙又開口:「難道相爺真的病重?」

秦詢一愣,不知如何回答。樓相從半月前稱病告假,已經多日不曾理過朝中政事,真病還是假病?他本以為相府今日請他前來是為了看病,可是下人卻把他引到了議事廳,看着廳里的幾位大臣,他直覺並非是因為相爺稱病這件事。

看着秦詢的樣子,也知道他回答不上,何培嘆了口氣,大步走回原處,拿起桌上的牡丹紅釉紋碗,喝下一口熱湯,一屁股坐在戶部尚書的下首。其他三位大臣也都聽到了剛才的話,神色間閃爍不定,沉着臉,靜等在廳中。秦詢慢步走近,選在了最末位坐下,這議事廳中,論官階,他是最小的了,何況還只是個沒有任何實權的御醫。

等了近半個多時辰,即使是朝中以沉穩著稱的兵部尚書都現出了焦慮的神態,議事廳內隨着時間推移越發地安靜了。何培在廳中兜轉着,瞥到主位桌旁放着一疊厚厚的奏章,實在耐不住這一室的沉悶,湊上前,伸手去翻弄,其他官員略感不妥,還來不及阻止,看清紙上內容的何培突然驚呼出聲,眉腳高跳,現出惶惶之態。

這一下勾起了其他大臣的好奇心,紛紛上前,把桌上的奏章看了個仔細,奏章內居然全是天載年間政事記錄,什麼事件,處理辦法,官員名字等等,而記載的這些,都是朝廷處理失當,有所疏忽的事件,其中把皇上所下的聖旨內容描述得尤為清楚,直指皇上的旨意錯誤,毫不避諱。落款處,有的是地方官員,有的是京中朝臣,極盡詳細。

翻閱著奏章,幾位大臣神色更添凝重,鬱郁不言,眼神交遞間,都清楚看清對方眼底的震驚,寒冬臘月,他們均感到背脊處冷汗涔涔,心裏好似高懸大石,既不安又沉重。

「讓諸位久等了。」清雅溫潤的聲音從門處傳來,眾大臣急忙放下手中的奏章,回過身。樓澈踏進議事廳中,淡紫厚裘,黑色織金錦帶,青蟒厚底靴,開門之際,他身後映出梅花一片,幽暗的花香隨風而入,雪粉四散,香陣陣,寒陣陣。

嘴角微微上揚,清雋疏朗的笑似乎是碧波映月,虛渺如斯。走進廳中,樓澈擺擺手,示意眾人坐下:「怎麼,眾位大臣面色都如此蒼白,是身體不適?」

聽着他關切的聲音,心中竟是一顫,廳中五位官員不約而同地搖頭否認,戶部更是開口:「謝謝樓相關心,大概是這臘月太冷的緣故吧。」

「恩。」樓澈笑着點頭,似是接受了這個理由,眼光瞟向末首的秦詢,「辛苦秦大人了,聽說大人就快要告老歸田了?」

被點到名的秦詢站起身,對着主位上的樓澈一揖到底:「下官自感年紀老邁,怕錯斷病症,誤人誤己,因此想及早辭官歸鄉。」自從螢妃小產的事件后,他深刻領悟到,這皇宮內院的險峻,辭官一念,在心中已經擺了許久。

「秦大人不貪慕權位,真是讓人敬佩,」樓澈點頭稱許,笑紋如水,瞳眸中卻是波瀾不興,淡然不見喜怒,環視座下大臣,他徐徐開口,「這半個月來,我身染小恙,朝中之事不曾顧及,聽聞皇上已有實施中書院改革的意向?」

終於提到正題了,工,戶,兵三部尚書同時抬眼,面面相覷之下,兵部率先開口:「皇上有意在開年正式設立中書院。」

「皇上也太心急了些,」臉上擺出淡淡的遺憾,樓澈拿起桌上的奏章,似乎是閑極無聊地翻著,「那麼,諸位大臣有何想法?」

幾位官員聽到這話,都知道,是到了明確表態的時候了,猶豫了片刻,工部站起身,躬身說出自己的看法:「樓相明見,如果中書院一設立,那麼六部的實權都會被架空,形同虛設,以前史為鑒,分權必勝,集權必衰,中書院計劃實不可行,對我啟陵的長久也是不利。」

樓澈讚許地看了他一眼,果然是老而彌辣,笑而不答,等待其他人的回答。

「沒錯,沒錯,中書院計劃的確不該實行,這樣六部不就成了虛設的嗎?」戶部緊接着就立刻開口。

「過年之後,還望樓相重新回朝,勸阻皇上,現在這朝中一派近臣真是糊塗至極,尤其那個管大人,年輕莽撞,我怕他們的主意影響到皇上的決策啊。」

看着眾人都表了態,樓澈滿意地放下手中奏章:「諸位所說的,的確是我啟陵的憂患,既然大家都這麼有心,那麼今日就立書為表,等年後,一起覲見皇上,勸阻聖意。」手抬起,指向內室,幾位大臣回頭一望,筆墨紙硯具準備齊全,心中皆是一嘆,原來今日相府一聚是早有圖謀。

他們幾人本就是樓澈一黨,明知皇上的中書院計劃是針對朝中樓氏的勢力,事到如今,已經是騎虎難下,年後的一番爭鬥眼看是避免不了,也只好硬著頭皮上,跟隨樓澈,一榮俱榮,一損俱損。

看着幾位大臣走進內室,擬章而書,樓澈眸中沉澱了些許利芒,回頭看向唯一還在座的秦詢:「秦大人。」

「下官在。」慌忙應聲,秦詢忐忑地觀察著樓澈,想看清他雍容優雅的的表象下到底藏着什麼,卻發現除了那一抹不達眼底的笑,他什麼也看不清。

「當初是秦大人第一個發現螢妃娘娘小產的玄機,也是秦大人陪同我調查了事情原由……」

就知道今日進相府容易,出相府難,秦詢老臉苦皺,默默聽着樓澈溫潤如玉的聲音。

「螢妃娘娘小產,麗妃娘娘突然上吊,想必秦大人也對事由知曉一二了吧,真正幕後何人指示,秦大人也應該很清楚才是。今日請秦大人來,不過是想請你把那件事清楚地寫下來,也算是秦大人告老歸田前為朝廷再出一份力吧。」

室內本是暖氣融融,在聽完這番話后,秦詢只覺得遍體生寒,當初麗妃的死的確蹊蹺,他曾反覆思量,也想到了幕後的可能,可是今日樓澈居然要他寫下來,落筆便成鐵證,他哪有這個膽子,去指控當今的……

肩上驀然多了份溫暖,他錯愕地看着樓澈走近,輕拍他的肩膀,看着樓澈即使斂去了犀利,也讓人感到幽深的眸中透著陰冷,他不自覺地垂目低頭。

「秦大人好好考慮,反正告老歸田還有段時日,大人也不希望官場留下遺憾吧,」樓澈斜睇着他,唇邊笑意加深,回頭對着廳中眾人說道,「今日相府略備酒菜,就當作是我提前為大家慶賀新春。」

言罷轉身,樓澈溫雅的緩步推門而出,就如同他進房之時一樣,門外梅雪交映,香坼風中,秦詢呆立在房中,面色僵硬如同化石,嘴裏卻應着:「是。」

「好好招呼裏面的大人。」走出議事廳外,樓澈淡定地吩咐管家,因塑風勁猛而半眯起眼,漫不經心地看着園內暗香淺淺的梅。

「是,相爺,」聲音雖然蒼老卻很穩重,老管家挺直著身板。

「馬上備車,我要去一趟端王府。」

驚詫地睜大眼,老管家一瞬不瞬地凝視着樓澈的背影,好半晌才反應過來,忙招來下人準備簡便馬車,直到馬車離府遠去,他仍有點難以回神。

傍晚時分,炊煙裊裊,樓澈來到端王府偏門,看着下人手忙腳亂地迎接,他漫着笑,看來天下都認為他和端王水火不容,素為政敵。

「什麼風把樓相吹來了。」軒昂地邁步漸近,端王朗朗之聲傳來,「樓相不是卧病在家嗎?今日怎麼這麼好的興緻?」

「王爺與我,都可算是閑人,閑人拜會閑人,還需要什麼特殊理由?」不改溫澤,樓澈故意忽略端王話中的諷意,黑瞳深沉,恰如夜幕,含笑睨著端王。

端王止住笑,打量樓澈,就是這種潤如玉澤般的氣度,不軟不硬,在朝堂上與他爭鋒七載有餘,而自己始終未曾佔過上風,始至今日,他才明白到,這男人已經將俊逸溫雅發揮到了極致,掩蓋了他真正的本質,那是書生卷氣里懷抱着陡然劍氣,不張揚,卻傷人於無形。

「既然樓相有這雅興,本王自當奉陪。」

等兩人坐在端王西廂客廳中時,家僕已經全部退下,鶴嘴鼎爐里燃著淡淡白煙,紅松木桌上擺着兩壺酒,濃醇的酒香溢散在空氣中。

看到端王不自覺地有些拘謹,樓澈首先拿過酒壺,自顧自地倒滿一杯,順手也為端王的酒杯注滿玉液,支手握杯,輕抿了一口,稠濃味厚的甘甜滑入喉中,彷彿一團暖火。

「好酒!」

端王皺起眉,到了此刻,也看不透樓澈的來意,思量了片刻,他才說道:「今日……你是來看螢兒的?」

如果不是端王的表情極其嚴肅,樓澈幾乎要失笑出聲,炯目微眯,他意興懶散地答道:「這是目的之一。」

「……那麼就是為了中書院的事來的?」端王拿起酒杯,一口而盡,犀芒掃過樓澈,卻發現他不為所動,那樣子,分明又比過去深沉了幾分,「皇上已經準備拿你開刀,你不去籌備,跑到我這裏幹什麼?」

「皇上心急了些,」樓澈一口接着一口,細品瓊釀,「我們做臣子的,總不能看着皇上行差踏錯……」

端王毫不給面子地冷哼出聲:「收起你那冠冕堂皇的一套。直接說來意吧。」

樓澈低笑,帶着幾分愉悅:「端王還是端王,我聽說,負責京城禁軍的副督統趙明跟王爺交情不錯。」

何止不錯,那是他多年來精心安排的一步暗棋,看樓澈肯定的神情,似乎已經很清楚其中玄機,驚疑不定的端王深鎖眉心。

「你又是怎麼知道的?」

「當年楓山之變,王爺反應如此之快,皇上分明已經事先做了完全準備,依然讓你逃出京城,如果沒有內應,這就說不過去了,事後我調查了禁軍,這才發現王爺的高明之處。」

將酒杯放到桌上,端王忍不住謂然輕嘆:「你想要借用這個人?」

「我必須借用這個人,」長眉微挑,樓澈平定的說着,語意卻堅定無比。

端王面色沉鬱了幾分,眼神琢磨不定地盯着眼前談笑自如的樓澈。心中盤算良久,依然無法抉擇。他倏地站起身,酒杯震晃,幾滴醇釀沾上衣袖,他尤未察覺。來回在房中轉了一圈,他回頭看樓澈,還是那副不痛不癢的模樣,事不關己的閑適,可偏偏一切的煩惱都是他帶來的。

「既然如此,這個人就借給你吧,」端王咬牙應承,眉間不見輕鬆,反而鎖地更深,「你的人情……這下可就兩清了。」

先是輕不可聞的一聲淡嘆,隨即又略勾菲唇,樓澈似笑非笑地看着端王,眸中掠過凜色,一閃既逝:「如此就多謝王爺了。」

還是被他看透了!對上樓澈洞徹的眼,端王突然生出一陣沮喪。他對於在皇上和樓澈之間選擇的猶豫,即使將人借給了他,卻依然不肯站到他的陣營中……這一些算計在樓澈那朗如明月的瞳眸中居然清晰地映了出來。

端王大口悶酒,藉著舉袖的姿勢,遮住了樓澈雪刀似的犀芒,同時也掩住了自己一霎驚慌的失態。放下酒杯之時,樓澈掛着雍雅的淺笑,剛才那一瞬似乎僅僅是錯覺。

兩人無言相對地喝了幾杯酒,樓澈神情平靜如初,良久后,忽而想起了什麼,問道:「螢王妃還好嗎?」

「她很好,就是害喜有些厲害。」端王舒緩了表情。

樓澈點點頭,久壓在心裏的包袱一下子減輕了似的:「兩清了……」言罷,拂袖站起。

「今日叨擾已久,我就此告別了。」

端王微微抬首,明顯有些疑惑。他本以為還有一番爭鬥,與樓澈同政多年,他怎麼會不知道他的脾氣,該利用的事和人就利用到底,決沒有輕易放過的道理。

「樓相似乎變了許多。」長嘆一聲,不知是遺憾還是感慨。

「變了?」樓澈撫額低笑,墨玉似的瞳中映出杯盤錯影,冷澈如同幽潭,焦距遙遙落在遠處,「世上無人不變,只不過你我站在刀口浪尖,變得比較多一些。」

這一句似是有感而發,無比真誠,端王征愣的同時,直覺這一句,是多年來,聽到從他口中吐出最真的話。

端王耳聽得一聲告辭,樓澈已轉身,玉冠下零散的漆黑髮絲被塑風揚起,丰神如玉的俊容上平淡如水,暗如夜空的眸深不見底。

「樓相。」連端王自己都不明白為何出言挽留,直覺樓澈今日還有話沒有說完。

只消一眼,就看穿了端王的疑惑,樓澈唇邊浮現淡淡笑意,眸光透過窗戶,看着端王府內華燈高掛,僕役成群地來回,悠淡地說道:「王爺,你從不曾想過為王嗎?」這才是他今日前來的第三個目的。

眼睛一眨不眨地睜著,端王搖頭,朗聲開懷大笑:「坐上龍椅,然後任你擺佈?如果不想被擺佈,就要像今日的皇上一樣?」

樓澈也笑了,笑開的剎那,眸中如冰的寒意消散:「王爺才是真的變了。」這樣的話,以前的端王又怎麼會說出口。

斂去笑,他從容地離開,正如來時一樣,從偏門退,沒有驚動任何人,誰也不知,這一夜,素為政敵的樓相和端王達成某一默契。

政業,無恆友,無恆敵!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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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顏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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