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笑無還期（3）
疼！天涼夜深，傷處會變得愈加敏感，似乎有些瘙癢，令人忍不住去摸，去抓，可是輕輕一碰，又會錐心刺骨得疼。這大概便是報應。
是夜，他突然又有些想要照一照鏡子。
已經多少年不曾面對自己鬼魅一般的模樣了。他知道那場大火之後，自己的靈魂和肉體都早已燒得不成形狀，卻依然苟延殘喘到今日。或許這突如其來的念頭便是預兆，他終於快要解脫了。
伸出一支形如枯槁的手，顫悠悠地拿過一枚銅鏡，他一點一點把鏡子豎起來，卻不敢抬頭。他聽見自己的呼吸聲無比粗重，喉頭似是哽著一口濃痰一般，吸氣越來越困難，總覺得下一個瞬間，便要被胸口窒著的那塊石頭生生憋死了。
終於，一聲夜梟般的嘯聲從胸口沖了出來，他猛地睜開眼睛，看見那個披頭散髮的鬼影慢慢地從眼前升了起來。它半邊的臉已如同焦炭，只襯得一雙眼睛的眼白像是暗夜裡慘白的一截殘燭。他眨了眨眼睛，它也眨了眨。突然間似乎被什麼刺痛一般，眼眶一熱，竟流下了淚水。他對著它扯出個笑容來，焦炭旁另一半還完好的臉，嘴唇往外咧了一咧。
原來是這樣醜陋，卻並不可怕。
他輕輕放下鏡子，緩緩走到床邊，將被子鋪得平平整整，再掀開一角，躺了進去。今夜的褥子似乎特別軟，特別暖。他很快便入了夢。
這應當是一場夢境吧，否則怎麼會看見那個男子與自己未曾被火燒炙時候長得一模一樣。他從街角閃了出來，手裡拿著一個重重的荷包，裡頭想來是裝了不少的銀子。他似乎此生都沒有見過這麼多的銀兩，它們太重了，重得他的腳步都有些凌亂了。回家的路，他多走了一刻的時間。可是在來到門前的時候，他的步伐又突然輕快起來。娘！他喊道，咱們有銀子了，不必把這間宅子賣掉了。保住宅子，娘和妹妹就有地方住，妹妹也不必嫁給那個糟老頭，只因為他答應把娘也接過去，給一間偏房住。娘問他銀子是哪裡來的，那是他第一次說謊，臉燒得像灶頭裡的火。好在娘瞎了，並看不見。他說以一隻手做賭注，在賭坊里竟贏了二十五兩銀子回來。還沒等娘著急，便用兩隻手抱住了娘，說娘你別怕，我的手都在呢，我贏了。
手還在，良心早已賣了。當那人問他，是不是急著用錢，只要肯幫她做一件事，他們家的宅子就能留住，他就能保護娘和妹妹的那一刻起，他就知道，自己不需要良心，不需要平安，只需要足夠的錢，只需要作為家裡唯一的男人，能讓兩個女人過上好日子。這一袋子只是頭款，如果能順利完成她交代的事，事後還能拿到一百多兩銀子，到時候盤下一家小食肆，他們家這輩子就不用再為生計發愁了。
一開始他多怕是殺人越貨這類的大事，倒不是因為怕死，而是怕完不成任務拿不到錢。結果她說，只需要去偷一件東西出來，若是被人發現了就搶，再不行一把火燒了也行。這倒是不難，他只問，若是東西偷了或是毀了，但是他被抓住報了官，能不能保證把剩下的銀子給到他的家人。當看到她點頭的那一刻，他知道自己的命運將完全不同。
要去偷的那戶人家在城郊，似乎好幾家連著，都是獨門大戶。他只是不懂，願意花這麼多銀子讓他偷東西，定是不缺錢的人，為什麼又要偷別人的東西呢？後來再一想，就算毀了也不惜，可能並不為要偷的東西有多值錢吧。這些有錢人的事，他怎麼樣也是想不明白的。
候了好幾天，他總算摸清楚了那戶人家的作息，又恰巧聽到老爺說要帶全家人去逛廟會，他便決定，是出手的時候了。家裡沒人，對他來說一切更簡單，不過是認真地找到那個盒子，把裡頭一本筆記盜回來交給她，期間開一個又一個鎖對他來說，是最信手拈來的事。她那時問他，既有這樣神的開鎖技巧，怎會落魄至斯，他說君子愛財取之有道，她笑了好些時候，最後看著他說，她願意相信他能把這件事做成。
開大門反倒是最難的，雖說那些大宅都是獨門獨戶，畢竟挨著，難保他在門口那會兒不會有誰經過。好在有驚無險，怕是因為沒人想到這種地方竟會有可能遭了賊，門鎖不過是最簡單那種，輕輕幾下便打開了。
找那本筆記比想象中頗費了些功夫。原來這是一戶醫家，府里沒什麼奇珍異寶，倒是醫術、藥材琳琅滿目，而所有筆記，都放在藥材庫房旁邊的一間書房裡。
如今再回想起那個夜晚，他曾問過自己，若是沒有因為那一瞬的好奇，是不是一切完全不同。
只是，他真的太想知道，花了這麼大力氣來偷的一本筆記，究竟裡頭有什麼了不得的內容。一念之間，他便點了火摺子翻看了一下，不過是些病人的診斷記載，真的對他來說，半文錢也不值。或許她只是想查看其中什麼人的病症，也不願讓他人知曉吧。所以，是她病了嗎？正在走神的時候，卻聽得有人驚呼一聲，是誰在那裡，他才發現原來這個宅子並非空無一人。想要快點逃走，情急下又不知該拿著那本筆記還是一把火燒掉，遲疑間，一個老者找進了此處，仔細一看，似乎就是主人。已不及細想為何他們沒有去逛廟會，一把推開他就往外跑，才跑出門口，又一轉身把那老者擊昏，好讓他不要大聲叫喊招來捕快。
就這麼一路連頭也不回地跑出了房間，跑了一陣，他發覺原本安靜的夜晚變得喧囂嘈雜。還是被人發現了嗎？可是自己不過是偷了一本筆記，竟能鬧出這麼大的動靜？稍稍往暗處一躲，他回頭看了看，並沒有人追來，只是那滾滾濃煙和漫天火光是怎麼回事？
莫非他不小心丟下的火摺子……
糟了，那被自己擊昏的老者！他不知自己該回去看看究竟有沒有鬧出人命，還是趁亂跑掉。咬了咬牙，他心一橫，既然已經有人發現著火，定是會去救人的，他折返回去也是無用，何必把自己搭進去。於是，便重一轉身，看著無人之處，小心地向大門口跑去。